01.27 五路要冲奇台

五路要冲奇台

资料图

  清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新疆建省,以乌鲁木齐为省会。乌鲁木齐的“北大门”奇台,与哈密、巴里坤、伊犁、阿勒泰等地并称北疆重镇。中华民国五年(公元1916年),中央政府派财政部委员谢彬前往新疆,调查财政,以沿途见闻写出《新疆游记》一书,被称为“新疆百科全书”。1917年9月25日,谢彬抵达奇台(古城子)。《新疆游记》第十七章的题目是《五路要冲之奇台》。所谓“五路要冲”指明奇台位于五条要道会聚之地,是地域衔接的结合点。

  与谢彬大致同时,专为勘测第一条贯通国土东西的国道,工程师林竞在中国西北荒野牧区工作了两三年。1918年4月26日,林竞从木垒抵达奇台,他的西行纪实《西北丛编》(新版题名《亲历西北》)将奇台誉为“新疆输入内地货物之总汇”。

  1927年,斯文·赫定率领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通过内蒙古牧区,前往新疆。1927年11月,在离开额济纳旗途中,斯文·赫定一行与另一支西行驼队相逢。这是见诸文献记载的最庞大的驼队,由一千二百峰骆驼组成。驼队分属七个主人,共有九十位成员,货物分属五十家商号。驼队满载运往新疆的百货:衣服、茶叶、杂货、香烟、布匹……可以满足北疆居民半年间对生活用品的需求。他们的目的地是新疆奇台。他们的预期是,在抵达奇台之后,尽快卖掉抢手的百货,再由无数小商队接力般运往伊犁、塔城、阿勒泰、外蒙古。在奇台,他们摇身一变成为牧民,在当地的牧场放牧骆驼,等到来年秋天,自己的骆驼脱了秋毛,驮满新疆的土特产:皮毛、棉花、沙金、羊肠……返回内地。这些驼夫们,往往一年后才能与家人团聚,每月还挣不到五块银元,然而待人友善、真诚,使感受了西部沧桑的斯文·赫定与考察团团员们暖意充盈,领略了古道人情的丰厚。

  奇台是新疆北部的交通枢纽、丝绸之路走向的路标、古道存在的依托。清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平定准噶尔部之后,在当地修筑了奇台堡(今地在老奇台镇),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始建奇台县。那时,乌鲁木齐归属河西走廊的安西。在相当长的时期,奇台是驼队与行旅的起止点与地平线。

  “五路要冲”,就是由此而来。

  从建立县级建制,地名规范为“奇台”起,奇台的含义便有不同说法,一种比较常见的是:老奇台附近有一处奇特突兀的台地(高岗),所以叫“奇台”。然而“奇台”不是汉语地名,而且那个台地从来也没有被指认出所在。

  从人文地理角度解读“奇台”的含义,是“中国人的居住地”。这个地名来源于《雷纳特中亚地图》。

  斯德哥尔摩瑞典档案馆保存着一幅珍贵的中亚古地图,即《雷纳特中亚地图》,1992年、1996年,我都在档案馆看过原件。地图是十六世纪中期被俄国俘虏的瑞典军人雷纳特,从喀尔梅克蒙古部落中带回欧洲的,有广泛的影响与知名度。

  瑞典炮兵少校约翰·古斯塔夫·雷纳特,在瑞典与俄国的战争中被俄军俘虏,辗转流落喀尔梅克蒙古部落,与瑞典女俘虏布丽吉塔在异域结合,直到公元1733年,才被允许离开喀尔梅克蒙古部落回国。回国时,带了十八个瑞典战俘、一百零四个俄国人,以及二十个来自新疆和阗的奴隶同行。《雷纳特中亚地图》也在行囊之中。

  地图利用来自蒙古部落的资料,由俄国人绘制,反映的是十五至十六世纪(明清之际)的情况。《雷纳特中亚地图》为世人所知,早于奇台建县二十多年。地图之上,天山以北只有两个地名,一个是木垒(米兰),位于一条河的岸边。另一个就是奇台,在今天奇台的位置上标注的地名是“KIDAI”。这显然是奇台的音译。然而,KIDAI在俄语及其他中亚语言中,含有“中国人”的意思,也被译成“契丹”。《雷纳特中亚地图》传递的信息是:奇台,是漠北民族对这个地方的指认,得到了当地居民的认同。而奇台地域名称的出现,无疑远远早于《雷纳特中亚地图》的绘制。

  对于俄罗斯人,对于在阿尔泰山、北塔山游牧的北方民族来说,那里的特点,是居住着中国人。

  地名具有“为人们普遍接受”这个特征,只要能追溯它们的来源,寻找到有说服力的支撑点,便可以恢复出地方历史萌生与发展过程的真实细节。这个解读,来源清楚可信,历史意义重大:早在明清之际,奇台就是中国领土,居民是中国人。

  清代新疆成为省级建制前后,对于古道行旅,奇台更普及、更形象的名字,叫“古城子”。民国时期,奇台虽然不再是进出外蒙古的关键性地点了,但它仍然站在历史发展的前排位置,因为它面对北方,并且结系着东西走向,是丝绸之路的枢纽与集散地。奇台——“KIDAI”,是这个地方的人文地理特征,是在西部地缘政治格局之下的定位。奇台这个地名,为我们恢复出历史发展过程流失的生动内容。“奇台”与“古城子”,是出自不同角度的、互相补充的称谓。“五路要冲”,则是它在丝绸古道的无可替代的位置。

  大约八十年前,奇台成为欧洲媒体反复提到的地方。1928年,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的地质学家,在奇台将军戈壁发现了史前动物化石,并认为是新的恐龙种群。考察团的外籍团员,负有为不同媒体报道新闻的义务,因为通信联络的不方便与反复翻译的困难,“发现恐龙化石”被误传为发现了活着的恐龙群体,一共有大小七个恐龙。立时欧洲的报刊纷纷报道。消息很快就得到了澄清,奇台发现的是七个远古脊椎动物化石。这个插曲不但使“奇台”扬名世界,也使地球上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地点“还能找到活着的恐龙”成了人们的梦想。《福尔摩斯探案》的作者柯南道尔写了一本“仿真”小说《迷失的世界》,背景是美洲中部一个台地(奇特突兀、人迹罕至的台地),发现了繁殖到今天的恐龙群体。前些年美国拍摄了一部大片《侏罗纪公园》,一经问世,立即风行草偃,它的创作契机也是今天还有活着的恐龙存在于特殊的地点。可第一次以“发现活恐龙”为看点的是奇台。奇台就是“侏罗纪公园”。

  意味深长的是,柯南道尔《迷失的世界》的“台地”,《侏罗纪公园》的大海孤岛,与奇台地名的一种解读(“奇特突兀的台地”),竟然有潜在的联系。这说明,对奇台地名,站在不同观察位置的人,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曾有相同的理解。

  实际上,“五路要冲”奇台地名的出现,不在民国初年,甚至也不在明清之际。《雷纳特中亚地图》是历史过程的实录。

  早在距今近十个世纪之前,契丹(辽国)的王族、西辽的创建者耶律大石(“大石林牙”),与奇台就有着不曾为人提起的“姻缘”。

  耶律大石(1094—1143),字重德。契丹王族,辽太祖八世孙。曾任辽国翰林承旨,称为“大石林牙”。金(女真)兴起,辽国将亡,他专程拜见辽国末代君主天祚帝。辽亡国时,他仅带领数百部属夜以继日,一路西行,从辽东到中亚。途中自立为王,进一步称帝,重建了辽国,这就是著名的王朝西辽——喀喇契丹。公元1134年,耶律大石在中亚楚河南岸的托克马克附近的八剌沙衮,建立了新的首都,名叫“虎思斡耳朵”。

  西辽与远在辽东的契丹(辽国)间隔了横跨亚洲大陆的数万里距离,曾据有包括西域别失八里在内的北疆区域。喀喇契丹——西辽在迁移过程,耶律大石曾以奇台(古城子)为西行途中的暂住地。据“二十四史”之一的《辽史》与《多桑蒙古史》等文献记载,耶律大石曾在“北庭都护府”留住了几年。“北庭都护府”建于唐代,十二世纪耶律大石路经时,不再是治理新疆的行政中心。据新的研究,耶律大石汗帐驻扎的具体地点,在与“北庭都护府”比邻的奇台。

  奇台县城附近有一座“唐城”,叫“吐库马克”,面积零点二五平方公里,呈梯形,城中几乎没有建筑遗址。据附近居民相传,“吐库马克”含意是“棒棒城”,因为城中曾发现许多木棒。城内出土物或残留物,主要是红陶、灰陶残片。我曾几次实地考察了吐库马克古城。以我的一己之见,这里便是耶律大石西迁过程中,进一步西行前往中亚楚河之前停留了几年的替代性驻地。这个看法受到了整个历史背景的启发。吐库马克古城之所以见不到建筑遗址,因为它原本就是一座由坚实城墙护卫的“帐篷城”,西迁的契丹为首领安全,建筑的临时“首都”。这个说法的依据,出自古城名字——吐库马克。

  建国西辽,定都八剌沙衮之前的替代性首府、陪都,是楚河南岸的托克马克。古城托克马克是中亚历史名城,位于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境内。从奇台的吐库马克城西行路线上,在额敏县境内有西辽所建的古城叶密立。叶密立也是河水与地域名称。“辽耶律大石西迁途中驻此,建城于河旁,以为城名。”(《中国历史大辞典·辽夏金元史》)额敏叶密立古城与奇台吐库马克古城,都是耶律大石西迁路的过渡性驻地。

  “吐库马克”古城,又名“吐克马克”、“吐虎玛克”、“托乎马克”,是中亚楚河南岸的托克马克古城的转音相译。托克马克古城,是西辽重镇,与奇台吐库马克古城,异地同名,都是契丹君主曾经暂住的临时首都。

  奇台原名“古城子”,“古城子”指的就是吐库马克城。这是“大石林牙”留在昌吉州境内的“足迹”,是中国西北不能忽视的里程碑。

  吐库马克古城是天山以北重要的遗址。吐库马克古城的存在,证明“奇台”(“KIDAI”)这个地名的出现不迟于十二世纪。奇台是新疆名副其实的历史文化名城。

  作为“五路要冲”,奇台自古是丝绸之路存在的地理标志,是中国西部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双重通道与集散地。

  作为“准东煤田”的组成部分,中国西部的资源储藏地昌吉回族自治州的吉木萨尔、奇台、木垒,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支撑点。历史悠久、远近闻名的“中国人的定居地”奇台,与中国领有西域的历史发展过程紧密关联,“五路要冲”是经行者与探索者对它的定位。

  在公路(高速路、国道)、铁路(新专线、磁悬浮铁路)、飞机等方式齐头并进的西部大开发过程,“五路要冲”奇台将以交通发达、资源丰富,引领时代风气之先,中国的二十一世纪获得了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畅通无阻的通道。(作者 杨镰,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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