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3 哀而不傷,說盡百年滄桑,遲子建這部小說堪稱中國式《百年孤獨》

還沒有一部小說,能讓我如此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地想為她寫下點什麼;還沒有一部小說,能讓我如此遊移不定,不知道該為她寫些什麼。

第三次讀完《額爾古納河右岸》,內心雖有按捺不住的悸動,卻又彷彿不是我所掌握的語言能夠精確表達出的情感。面對遲子建充滿空靈之美的小說語言,我的手、我的筆是那樣的笨拙,我的文字更顯得蒼白無力!

《額爾古納河右岸》是遲子建榮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主要內容記述了生活在中俄邊境地區、額爾古納河右岸叢林中的鄂溫克人的故事。是一曲民族文化的輓歌,更是這個弱小民族百年滄桑鉅變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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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而不傷,平中見奇

生活在大興安嶺地區,廣袤的森林中的鄂溫克人,他們過著原始的遊獵生活,與馴鹿為伴,並追逐馴鹿的食物資源而遷徙。在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同時,也接受著它無情的洗禮和嚴峻的考驗。

小說始終貫穿著死亡的線索。眾多人物,從鮮活的血肉,到冰冷的屍體。對於讀者,死的震撼淹沒了生的平靜。而在遲子建筆下,二者都是那樣的平靜與平常。

很多出生在冬季的孩子,由於寒冷而夭折,就算成年人也可能面臨被凍死的危險。故事的講述者“我”,已經90歲了,是這個民族最後一位酋長的女人。“我”的姐姐列娜凍死在遷徙的路上;“我”的第一任丈夫拉吉達,也是在尋找馴鹿的途中,於馬背上睡著後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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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筆下的死亡,有自殺、衰老,以及太多的意外。然而在描述這些死亡時,或者說當它們從“我”的口中道出時,是平靜的、舒緩的,極少過度情緒化地渲染對死亡的感受,而是從面對死亡的態度上體味生命的無常。沉重壓抑的文字往往讓人不忍卒讀,而同樣是人間至極的傷痛,遲子建卻寫出了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這樣的文字,值得反覆閱讀,讓人良久回味。

在我原本的認識中,遲子建小說不以情節取勝,少有波瀾起伏的故事和尖銳的矛盾衝突;而是以優美的語言、形象的比喻和極具個性的意象見長。然而,單就《額爾古納河右岸》來說,我以為並非完全如此。這部小說以“我”的口吻講述家族故事,表面上風平浪靜般地娓娓道來,實則如暗流湧動,常伴隨著令人血脈僨張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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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我”的姑姑依芙琳,強逼兒子金得娶他不喜歡的姑娘傑芙琳娜。素來懦弱的金得,於婚禮結束後自縊而死。這或許不足為奇,而接下去作者又說:

大概沒有一個薩滿能像妮浩那樣,在一天之中既主持了婚禮,又主持了葬禮,而且是為同一個人。

這樣的情景怎能不引發閱讀者的深思呢?如果說這依然不夠奇異,後文則真正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情節,就是那個叫達西的小夥子在火葬金得的現場,向剛剛成為寡婦的傑芙琳娜求婚。傑芙琳娜比達西大好幾歲,是個歪嘴沒人要的姑娘。達西可憐她成了寡婦,所以他說自己要是不娶傑芙琳娜,讓她去跟誰呢?

同樣的故事還發生在“我”的兒子安道兒身上。安道兒被迫與舉止輕佻、行為放蕩的女孩瓦霞結婚。而當“我”想為他們解除婚約時,安道兒卻說,瓦霞這樣的女人,就像一條狼,知道它吃人,還放走它就是有罪的。

小說中類似這樣超乎尋常的情節安排並不少見,傳遞的可能是作品的核心精神或作者的價值觀。它包含著善良、無私、擔當和自我犧牲等,正是世代生活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鄂溫克民族精神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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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一樣的薩滿

閱讀《額爾古納河右岸》,總能讓我想起另一部小說,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除去兩者都具備史詩性質以外,就是《百年孤獨》中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運用,與《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穿插始終的薩滿文化之間存在著共同屬性。它們都是“萬物有靈”思想的延伸,基於現實,同時又充滿著奇異、神秘和浪漫的色彩。

鄂溫克人信奉薩滿教。在小說中,薩滿穿著神衣、擊打神鼓,唱神歌、跳神舞的情形被描繪得綺麗多姿,又被賦予無所不能的神力。每個氏族薩滿死後的第三年,伴隨著一些靈異現象,新的薩滿就會出現。如同《百年孤獨》中籠罩在布恩迪亞家族的那些神秘的死亡預言般靈驗。

尼都薩滿死後的第三年,“我”的兒媳妮浩,在睜著眼睛足足躺了七天後,魔幻般地成為新的薩滿。與之相伴的,是她每次跳神救活一個人後,就會失去一個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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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妮浩說:“以後你把自己的孩子當做別人的孩子,而把別人的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會好的。”而當已經失去三個孩子的妮浩再次跳神救人時,“我”大叫著:“你要為別人的孩子想一想啊!”妮浩留著眼淚說:“自己的孩子還有救,我怎麼能……”

這樣的描寫,又怎能不讓人為之感動與心痛呢?宗教神秘主義和一切魔幻色彩,在小說中的作用,一定是為強化現實。所以,從薩滿身上體現出的“神性”,說白了其實就是人性,是為了彰顯人物內心的善良與愛。

這讓我對陌生且原始的薩滿文化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薩滿教的多神信仰,起源於先民對自然現象認知的侷限。因而,在他們的觀念裡“萬物有靈”。比如,鄂溫克人認為火中有火神,大樹有樹神,花草、石頭等都有神明;天、地、 風、雷則更不必說,都是因神祇的力量而存在或產生。所以他們因為敬畏神靈而熱愛和敬畏自然,絕不去做破壞生態環境的事,長久和諧地與自然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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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中的愛情

生命和愛,是文學作品所慣於表現的兩大永恆主題。遲子建筆下有鄂溫克人對氏族、家人的愛,對山林、天地、自然和動物的愛,也有對陌生人的愛。當然更有不可或缺的男女之愛。

作為講述者的“我”,不僅見證了身邊幾代人的生與死,也見證著他們的愛與恨。小說的寫作始終不忘強化被氏族所敬畏的宿命、因果和神秘的力量。這其中更包括“我”自己的愛情與婚姻。

“我”與第一任丈夫拉吉達的相遇,是因為在森林裡迷路躲避黑熊;而“我”的第二任丈夫瓦羅加,是在路上遭遇黑熊而死的。所以是黑熊把幸福帶到我身邊,同樣是黑熊讓“我”的幸福走到終點。這樣前有“先兆”,後有呼應的情節在小說中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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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我”的愛情依舊算是圓滿的,有圓滿就一定有缺憾。比如“我”的母親達瑪拉,在父親林克死後,與年輕時未成眷屬的尼都薩滿之間,限於氏族禮俗而不能公開的愛情。深愛卻不能相守,這是一種缺憾。以及“我”的姑姑依芙琳和姑父坤德,是沒有愛,卻不得不相守一輩子。

這四個人,是小說中典型的為愛受苦的人。一對是因為愛,一對是因為不愛。所以,在沒能替兒子金得爭取到他喜歡的妮浩後,依芙琳強逼金得同自己不愛的傑芙琳娜結婚。並且她要說:

我看透了,你愛什麼,最後就得丟什麼。你不愛的,反而能長遠地跟著你。

這是依芙琳眼中的愛情觀,也是人生觀。森林裡有馴鹿、灰鼠,有可愛的動物。晚上人們躺在“希楞柱”裡看著星星睡覺;白天聽著鳥叫,伴著白雪與嚴寒,呼吸乾淨的空氣;夏天有鮮花和綠樹,流水和白雲;人們可以唱著山歌勞動,圍著篝火跳舞。

但作者更想說的是:森林裡不是世外桃源,少不得人間疾苦;森林裡的人,更不是山中高士,有著與山下“文明世界”同樣的喜怒哀樂。所不同的是,他們的情更真,愛更濃,因為他們的精神未被文明世界所“汙染”。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消亡

然而,文明最終還是擠壓了他們的生存空間。如前文所述,森林也不是世外桃源。社會動盪,歷史變遷,從偽滿時期到日本全面侵華,再到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無一例外地不對他們的生活產生深遠影響。

哀而不傷,說盡百年滄桑,遲子建這部小說堪稱中國式《百年孤獨》

開發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遭到砍伐,鄂溫克人原本寧靜的生活不再寧靜。山下定居點的建立,讓山中獵民徹底改變了生活方式,他們再也不必追逐馴鹿食物的方向自然遷徙,因為馴鹿也被趕出森林像牛羊那樣圈養。然而,在鄂溫克人眼裡,馴鹿是神鹿,怎可如牛羊般對待?鄂溫克人的身體可以有醫生做檢查,生病也可以吃藥了,再不需要薩滿。然而,這真的是他們想要的生活嗎?

我想起梭羅的《瓦爾登湖》,在書中,他這樣說:

雖然天空中的飛鳥都有巢,狐狸都有穴,野蠻人都有尖屋,然而在摩登的文明社會中卻只有半數家庭是有房子的。

所以,小說的前半部分,在敘述者“我”還是個小女孩時,聽她用詩意的語言、飽滿的激情講述自己氏族的故事。哪怕對於死亡的描述,都能給人以壯美的感受,因為與之共存的是希望。那時候,這個民族正充滿生機,他們用“風葬”的方式送走死者,同時又有新人在“風聲”中誕生;經歷“白災”或瘟疫後數量銳減的馴鹿種群,很快便會在休養生息後重新壯大。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消亡,而比一個民族不可挽回的消亡更讓人悲哀的是心死。“我”的外孫女依蓮娜是本氏族第一個大學生,美術學院畢業後,她在呼和浩特一家報社當美術編輯。幾年後辭職,不斷努力適應森林中或山下城鎮的生活,卻始終沒能找到自己的歸宿,在困惑中投河而死。就如小說接近尾聲時“我”說過的那樣:

我們再也不用在搬遷時留下樹號了,山中的路越來越多了,沒有路的時候,我們會迷路,路多的時候,我們也會迷路,因為我們不知道往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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