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蒙田:誰學會死亡,誰就擁有了自由

蒙田:我一生都在學習向死而生的學問

蒙田:誰學會死亡,誰就擁有了自由


1

前天在網上,又看到一位自殺者。這是我看到的第二位了。都是自我診斷,未經確診,自己先行了斷。區別只在一個自殺成功,一個獲救未遂。

死都不怕,還怕活著?是的,怕,很怕。因為活著,意味著煩惱恐懼可能長久纏繞,而死,能夠消滅一切。也就是一了百了。

恐懼誰沒有呢?我們這個人口眾多的泱泱大國,這段時間所呈現出的紀律性、自覺性,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極其罕見,幾乎可以說是前所未有,這是因為什麼?

一方面,這可能說明我們確實素質提高,成長了,一方面,這是因為日常、庸常的生活,總會把人類一些最本質,最寶貴的東西壓制、扭曲,而災難,卻往往會把它們喚醒。但歸根結底,這裡面有一個最樸素的東西,那就是對生命的留戀,對死亡的恐懼。

“恐懼的威力超過任何情感。”蒙田這話,絕對不錯。

只不過,人的恐懼程度是不同的,各自的承受力也不同,所謂白天不懂夜的黑,真正的感同身受其實並不存在。所以梭羅就曾說:“人人都是一座孤島,離得再近也無法連成一片陸地。”

也所以,連自己都無法瞭解的我們,最好還是寬容同情一些,不要去嘲弄、辱罵那些我們並不瞭解的人和事。你在小石子路上歡呼雀躍的時候,你在津津有味地看著螞蟻搬家的時候,說不定你身邊那個人的臉是扭曲的,心是撕裂的,因為他有密集恐懼症。

但我這樣說,並不是說人完全沒有共情能力,只是說,人與人隔著一堵牆,別人失去一條腿的痛苦,可能遠遠不如你手指上掉了一塊皮。這通常與殘忍自私無關。

這更不是說,我是贊成輕生的,實際上我更崇尚的是馬爾希埃的疑問:“怕死而死,豈不是瘋上加瘋?”和蒙田的觀點:“輕生的思想是可笑的,因為我們的存在才是我們的一切。”;“人只要一息尚存,對什麼都可抱有希望。”

蒙田:誰學會死亡,誰就擁有了自由

《蒙田隨筆集》自十六世紀誕生以來就長盛不衰,每每被中外的文學、哲學大師們追捧,它在中國,當然也有龐大的粉絲群。但是很多人卻往往忽視了他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他是一個病人,一個對死亡命題最為熱衷的人。

一手牽著痛苦,一手牽著希望,一手牽著恐懼,一手牽著突破,一手牽著死亡,一手牽著活著,這幾乎可以說是蒙田一生的狀態。此所以,他才會認為:“探究哲理就是學習死亡。”

也所以,他才會在生命的體驗中,哲理的探究中,說出那句傳頌千古的名言:“誰學會了死亡,誰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靈。

什麼是最好的活著?什麼是真正的自由?怎樣才能不懼?什麼是向死而生?一生都在學習、實踐生命學問的蒙田,其實早給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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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蒙田的人生經歷,既簡單又不簡單,相比之下,他最複雜的是他的心靈和思想。

蒙田法國人,出生於1533,他家祖輩經營魚行和葡萄酒出口(主要向英國),是波爾多著名的大富商。他家也是一個貴族家庭。

蒙田可說是幸運的,因為他不但自家有錢,結婚時也得到一筆可觀的陪嫁,這足以讓他可以自由生活,自由思想。

蒙田早先,其實是很有政治抱負的,他既曾做過十三年的法官,也曾做過兩任波爾多市長,他最後還曾跟國王亨利三世,流亡了一段。

但是法官生涯他是厭惡的,他之所以要辭職,是因為寧願有負於法院,不願有負於人類。市長他也未必願意做,但人家非要推舉他。做,自然就要做好,就要為人民服務,所以他就被大家拖住,又做了一任。

蒙田在國王與新教的戰爭中,其實基本處於閒散狀態,但他仍舊被勝利者投入監獄。救他的是亨利三世的母親,那個了不得的凱瑟琳王后,她用俘虜把蒙田換了回來。

蒙田就這樣才跟著國王流浪了一段,這一次,他是徹底對政治失去興趣了。

蒙田真正是一位懷疑論者,他一生的懷疑、探究,無休無止。既懷疑自己,也懷疑別人,世間的一切都在他的懷疑與探究之中。

但是他這人卻又是有趣的,他最終都能完美自洽,絕不會因為懷疑而陷於混亂、瘋狂。

蒙田談到自身的矛盾,曾經說:“從我身上可以找到所有矛盾……羞怯、蠻橫;貞潔、淫蕩;健談、寡言;堅強、纖弱;聰明、愚魯;暴戾、和藹;撒謊、誠實;博學、無知;慷慨、吝嗇又奢侈……”這簡直是一個人性大全。

所以他說:“我知道什麼呢?”;“我們自己跟自己的不同,就像我們跟他人的不同一樣多。”

這就跟普羅塔哥拉的觀點一樣:“人能衡量一切,卻不能衡量自己。”

但是臨了,他又對自己和人的這種種矛盾性著迷:“我們都是東拼西湊而成的,如此不成形狀,構造各異,以至於每一小塊,在每時每刻都在玩自己的遊戲。”不一致性原來是人類區別於其他活物的普遍性生物特徵啊,這太有意思了。

蒙田是不懼將手術刀伸向自己的人,他懷疑是為了探究,瞭解是為了更好地活著,他不逃避,能實踐,很樂觀。所以他又會很高興地接受自己,接受人類的侷限性和不確定性,又會說:“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是一個人懂得如何做自己的主人。”;“我們的疾患中,最猖狂、最蠻橫的,就是瞧不起我們的存在……就我來說,我愛生活,並開拓生活。”

看破說破,而人生不破,這無疑是一個偉大、強大而智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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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蒙田隨筆是自然鬆散的閒話體,這其中關於生死的思考比比皆是。

他之所以要探究,是因為人間之事,生死為大,誰也迴避不了,之所以要一再闡述,是為了讓自己,讓他人,都不再懼怕痛苦,懼怕貧窮,懼怕一切不幸。但歸根結底,是為他自己。

因為他在《隨筆集》第一卷裡曾說,他根本不是寫給別人看的,也不是為了榮譽。他是後來才把文集送出去的。

蒙田的不怕卻並不是要人真不怕死,實際上這是很難做到的,他真正的用意是教人如何學習死,面對死,因為要死,如何活著。這其實是一個相對的問題。

死在一般人眼中當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所以人們大都一再回避。人們一再回避,自然就會更加懼怕,一到災難危險來臨,就手忙腳亂。

死亡學習,這在很多國家有專門的課程,這對修靈者更是必修課,但我們沒有。學習死亡,才能活好,這看上去極其詭異,而其實,這原本是最單純,最基本,最樸素的事情。它對於最願意說吉利話,甚至都忌諱就醫的我們來說,尤其重要。

這樣說很難理解對吧?但你只要看一看蒙田的這些話,就一定會豁然開朗。

“未來的一天可能發生的事,今天也可能發生。”

“一個人不會比另一個更脆弱,也不會對未來更有把握。”

“死神在哪裡等待我們,是很難確定的,我們要隨時恭候它的光臨。對死亡的熟思也就是對自由的熟思。”

“年老的會死,年輕的也會死,任何人死時同他出生時沒什麼兩樣。”

“如果我們怕死,就會受到無窮無盡的折磨,永遠得不到緩解。死亡無處不在,猶如永世懸在坦塔羅斯頭頂上的那塊岩石……”“你活著時,就是個要死的人。”

“你的生命不懈營造的就是死亡。你活著時就在死亡之中了。”

“世界萬物是不是與你同步呢?許多東西不是和你一起衰老嗎?在你死亡的那一刻,多少人,多少動物和生靈也在與世長辭!”

……

如此,這是不是“你活到現在,夠受恩寵的了”?我們本已經是地球的幸運者?是女媧造人時那樣的情形?隨手而捏,然後又隨機抓出一個,交給了死神?命運賭盤上的倖存者啊!這該不該感恩?

而知道這個處境,明白這個道理是為了什麼呢?知道以後又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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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隨筆(精典珍藏本)

作者:(法)蒙田(Montaigne,M.E.)

京東

那當然就是:

“生命本無好壞,是好是壞全在你自己。”

“生命的用途不在長短,而在如何使用。”

“你若已充分享受了人生,也就該心滿意足,那就高高興興地離開吧。假如你沒有好好利用人生,讓生命白白溜走,那麼失去生命又有什麼要緊?你還要它幹什麼?”

——這意思自然就是:

死亡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不可確定的,你從一出生,就走在向死的那條路上了,你越明白這個道理,就越該懂得感恩,越該珍惜生命,珍惜現在,珍惜現在的活著。

人知道自己每時每刻都在面對死亡,也就能思考活著的意義,思考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麼,你有一天最遺憾的會是什麼,從而能對人生有所取捨,有所抉擇,有所積極,有所奮勇。

地球只是浩瀚星辰中的一粒而已,人類只是地球的一分子而已,你只是人類歷史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而已,人不是主人,也不是奴僕,既不可自大,也不可妄自菲薄,我們都是一樣,萬事萬物都是一樣,所以我們與其背向死亡,背向痛苦,背向苦難,倒不如直面它們,與其被它們追逐,倒不如轉身迎向,把它們攔住,與其共酌。

什麼叫向死而生?這就是。

向死而生,它並不是英雄主義,並不是危險前的迸發,並不是死亡前的勇敢,它也決不只是一種清醒,一種明智,一種堅強,一種態度,它真正的含義其實是,一種信仰,一種常態,一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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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麼蒙田本人是怎麼做的呢?

蒙田的結石病大概是一種家族病吧?他父親就死於結石,六十七歲發作,七年後去世。蒙田之前就見識到了它的厲害,但他卻四十五歲發作,五十九歲去世,整整痛了十四年。

蒙田結石病發作的時間,恰好在他完成《隨筆集》第一卷後,所以他後面的隨筆,就多是有關疾病、痛苦、生死的話題。那些指責他太過矯情的人,顯然是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

蒙田曾如此描述他的痛苦:

“只有三種病痛讓人有權力自殺以求解脫,其中最嚴重的就是尿道結石。”

“我感到死亡每時每刻都在卡住我的喉頭或腰部。”

“我以前是一絲不苟地為了生而生,病痛解除了我對生活的這種理解……如果痛苦壓倒了我的力量,那是催我走向另一個極端,對死的熱愛和期望。”

蒙田時代的醫術是低端的,甚至是荒唐的,這導致他對醫生絕無好感。就像柏拉圖把律師和醫生視作國家的禍害一樣。

因此蒙田是拒絕治療的,也就是無醫自處,扛著。

他甚至也不聽醫生的勸告,絕不戒酒。實際上這也因為他是一個酒徒:“不論如何智慧,終究在酒的力量面前投降。”

可想而知,蒙田那十四年裡遭了多少罪。

但是他並沒有自殺,而是品味苦難,學習死亡,尋求自由。“病痛愈是逼得我走投無路,死亡愈是令我鎮定。”

災難會形成反思,病痛也會,蒙田擴展的生命疆域,和達到的生命新境界,正是由天天日日的體驗得來。

人終有一死,那就不必再去管死亡的事。

“痛苦本身已足夠我們忙的了,不用再去忙那些多餘的規則。”

既然“跟時間打交道不可能不得到新的收穫”(幽默樂觀的蒙田指的是他的病痛),那就像馬爾希埃說的那樣好了:

“不害怕,也不盼望最後的日子。”

蒙田在無止境的懷疑中,在長久的死亡學習中,得到的是和諧統一,心平氣和,就像日出日落一樣的心境,這樣的人當然是難有恐懼失望的。他的從容度和承受力已經接近佛家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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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死亡,向死而生,既是宇宙的態度,歷史的態度,倫理的道德的態度,其實也體現為一種精神力。

比如塞涅卡之所以會說,災難是美德的機會,真正重要的不是你承受了什麼,而是你怎麼承受的,一個人沒經歷過苦難,實際上就是喪失了對生活的另一半的認識;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要說,我只擔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難——那正是因為他們認識到苦難是人間常事,“所有的規則都在蔑視死亡(苦難)上相遇相合”。

他們是擁抱苦難的,他們把苦難當做品德、精神的修行。

人對於苦難、死亡的理解不同,接受不同,所呈現的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觀、精神力不同,也就自然有了不同的生命色彩。

這引申到大的方面,就已經是國士、忠烈、人生尊嚴的層面。

比如蒙田提到的斯多葛,他是“我寧願憤怒,也不願沉湎。”

而斯巴達人在安蒂珀特的威脅逼迫下,表現出的是這種寧死不屈:“要是你威脅我們做的事比死還壞,我們還不如去死。”

它甚至可能表現為奧地利心理學家弗蘭克的那種。身處奧威斯新集中營的弗蘭克所面對的死亡已經很難看到意義,但弗蘭克本人的信念中卻有。

一個人如果處在非人的處境下看不到任何意義,那是要垮掉的,所以弗蘭克便要以他的尊嚴來承受這種苦難。

我很清楚我會被你隨意處死,就像貓狗一樣,但我的精神自由,你是奪不去的。

我既可選擇怎麼活,也可以選擇怎麼死,人的尊嚴與自由在這時無疑已表現為一種高貴的信仰與審美,它的確足以稱為人性和精神的最高成就。

“萬物皆有自己適宜的時機。”那麼我們還一定要與自然,與自己,與生命為敵嗎?

齊生死,逍遙遊的境界當然很難企及,但我們卻至少可以思考我們最想要,最需要,最寶貴的是什麼,從而給自己減負,活得更加自由。

學會死亡的人,還有什麼可以傷害,可以奴役?還有什麼不可承受?以活著已是恩寵的心態行走的人,還怎可能不懂得敬重自然,敬重生命,敬重萬物,敬重時間?

“你活著時就是個要死的人。”

“未來的一天可能發生的事,今天也可能發生。”

“為死亡犯愁,何其愚蠢。”

“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是一個人懂得如何做自己的主人。”

一面是苦難的品味,生命的拷打,一面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豁達,一面是直面死亡,向死而生的信仰,一面是精神道德,價值自由的高等追求,蒙田這些話是足以作為座右銘的。

它們在我看來,就是這樣一種簡單直白的表達:我怕你個鳥啊!我怕能解決什麼?我還不如把每天當做我最後的一天,好好活著,該幹嘛幹嘛,能幹嘛幹嘛。


圖/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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