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3 散文丨賈平凹:走了幾個城鎮

走了幾個城鎮

文丨賈平凹

中國的行政區域,據說,還沿用了明清時的劃分,那就是不規則,或豎著或橫著,相互交錯,尤其省會城市必須都與鄰省的距離最近,以防地方造反動亂。 至於縣與鎮,就無所顧忌了,基於方便管理吧,百十里一縣,二十里一鎮。但在民間的習慣上,可能老百姓最營心的還是縣,一般把省會城市不叫省城,叫省,鎮當然還叫鎮,而說到城,那就是指縣城了,這如同就有的大路都叫官道,即使長江黃河從縣城邊流過,也都有一律叫做縣河。

今年,在斷斷續續的幾個月裡,我沿著漢江走了幾十個縣鎮,雖不是去做調研和採風,卻也是有意要去增點見識。那裡最大的河流是漢江,江北秦嶺,江南巴山,無論秦嶺巴山,在這一地段裡都極其陡峭,漢江就沒有了灘,水一直流在山根。那裡有一句咒語:你上山澺江去!也真是在山上一失足,就澺到漢江裡去了。沿江兩岸南北去數百里,凡是溝岔,莫不是河流,就有的河流也都是漢江的秉性,沒堤沒岸,苦得城鎮全在水邊的坡崖上建築,或開崖劈出平臺,或依坡隨形面上.我和司機每次都是俏然出發,不可聲傳,拒絕應酬,除了反覆叮嚀限制車速外,一任隨心所欲,走那算哪,飢了逢飯館就進,黑了有旅社便宿,一路下來,則看到了平日看不到的一些事,聽到了平日聽不到的一些話,回來做一次長舌男,給朋友嘮叨。

達州

傍晚到達,城裡人多如螞蟻,正好手機上有朋友發來的短信:想我的,賞個擁抱,不理我的,出門讓螞蟻絆倒。我就笑了,在達州,真會被螞蟻絆倒呢。

不僅人多,人都還忙著吃,每個飯館裡都有人站著等候凳子,小吃攤上更是被人圍著,隨處可見有女孩,女孩都是三四個並排走的,一邊走一邊端著小紙盒子,把什麼東西往嘴裡塞。

這讓我想起了九十年代去過關中的一些縣城,滿地都是嚼過的甘蔗皮和渣子,就有的電影院裡,上千人全都啃瓜子,嚓嚓嚓的聲音像潮水一般,你不也買一包來啃就無法坐下來。

但達州街上很乾淨。

好比看見青年男女相擁相愛覺得可愛,而撞著年紀大的人偷情便噁心一樣,達州城裡女孩子的吃相倒優雅,是個風景。

只是街道窄。街道窄一是人太多,二是兩邊的樓房太高也太密。樓大多沒外裝飾,就顯得是水泥的灰氣。樓高就樓高了,其實也不是摩天大廈,而幾乎一座挨著一座,同樣格式,一般地方,齊刷刷地蓋過去,我就感覺每條街上便是兩座樓,左邊是一座,右邊是一座.

尋著一個賓館住下,從最上邊的窗子能俯視全城,城原來是建在一個山窩子裡,樓把山窩子擠得嚴嚴實實,樓頂與四邊的山岡幾乎齊平,風在上邊跑風的腳可以從東跑到西,從北跑到南,風跑不到街上去。

一個縣城,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呢?達州離大城市遠,方圓數百里的大山裡,這座城就是繁華地了吧。 國家實施發展城鎮化,人越來越多,樓就建得密密匝匝,要把小山窩子撐炸了。人是一張肉皮包裹了五臟六腑,人都到這裡來討好生活,水泥的樓房就把人打了包磊起來。

第二天離開達州,半路上遇著一輛運雞的卡車,車上架著一層一層鐵條條籠,每個鐵條條格里都伸出個雞頭,擦車而過的瞬間,我看到那些雞的冠都紫黑,張著嘴,眼睛驚恐不已。

散文丨賈平凹:走了幾個城鎮

鎮安

沒通高速公路前,從鎮安到西安的班車要走七八個小時,通了高速公路,只需兩個小時,雙休日,西安人就多駕車去那裡玩了。

隔著一條縣河,北邊的山坐下來,南邊的山也坐下來,坐下來的北邊山的右膝蓋對著南邊山的右膝蓋,成就在山的腳彎子裡,建成了個葫蘆狀。北山的膝蓋上有個公園,也有個酒店,我在酒店裡住過三天。

差不多的早晨都有一段雨。那雨並不是雨點子落在地上,而是從崖頭上,樹林子裡斜著飛,飛在半空裡就燃燒了,變成白色的煙。在這種煙雨中,一溜帶串的人要從城裡爬上山來,在公園裡鍛鍊。他們多是帶一個口袋或者藤籃,鍛鍊完了路過菜市買菜,然後再去上班。而到了黃昏,雲很怪異,雲是風,從山樑後迅疾刮過來,在城的上空盤旋生髮,一片一片往下掉,掉下來卻什麼也沒有。這時候,機關單位的人該下班了,回家的全是女的,相約著飯後去跳舞,而男的卻多是留下來,他們要洗腳,辦公室裡各人有各人的盆子,打了熱水洗了,才晃悠晃悠地離開。

八點鐘,廣場上準時就響喇叭了,廣場在城裡最中心處,小的沒有足球場大吧,數百個女人在那裡跳舞。世上上癮的東西真多,吸菸上癮,喝酒上癮,打牌上癮,當然吃飯是最大的癮,除了吃飯,女人們就是跳舞,反覆著那幾個動作,都跳的脖臉通紅,劉海全汗溼在額上。

這舞一直要跳過十二點,周圍人沒有意見,因為有了跳舞,鋪面裡的生意才興旺.

鎮安離西安太近,鄉下的農民去西安打工的就特別多,城裡流動人口少,那些老戶就把自家的房子都做了鋪面,從西安進了各種各樣的貨,再批發給鄉鎮來的小販。而機關單位的人,最能行的已調往西安去了,留下來的,因為有份工作,也就心安理得留在縣城,縣城的生活節奏緩慢,日子不富不窮,倒安排得十分悠然。

我在夜市的一個攤位上坐下來,想吃碗餛飩,看著斜對面的那家鋪面,胖子老闆已經和一個小販討價還價了半天,來了,小販開始裝雨鞋,整整裝了兩麻袋。一個穿著西服的人提了一瓶酒,三根黃瓜往過走,胖子在招呼了:

啊,去接嫂子呀?

穿西服的人說:讓她跳去,我買瓶酒,睡前不喝兩盅睡不著麼。

胖子說:好日子麼,啥好酒?

穿西服的說:包穀酒。

胖子說:咋喝包穀酒了?

穿西服的說:沒你發財呀!

胖子說:發什麼財,要是能端公家飯碗,我也不這麼晚了還忙乎!

穿西服的說:這倒是,你比我錢多,我比你自在麼。

夜市的南頭,單獨吊著一個燈泡,燈泡下放著一盆水,飛蟲在盆子裡落了一指厚。但仍有蚊子咬人,賣餛飩的給了我一把蒲扇,那扇子後來不是扇,是在打,又打不住蚊子,一下一下都在打我。

散文丨賈平凹:走了幾個城鎮

小河

從鎮安到旬陽去,走的是二級公路,車到一個半山彎,路邊有一排商店,商店裡不知還有什麼貨,商店門口都擺了許多攤位,出售廉價的鞋帽衣物。沒有顧客,攤位後是一婦女給嬰兒餵奶,還有一隻狗。

商店的左邊是一個急轉而下的路口。

我從路口往下看,路是四十度的斜坡,一邊緊貼著崖,崖石齜牙咧嘴,一邊還是商店,開間小,入深更小,像是粘在稜沿上。 有人就拉著架子車爬上來,身子向前撲得特別厲害,眼睛一直盯著地面,似乎他不敢抬頭,一抬頭,勁一鬆,車子就側溜下去了。

也真是,我在商店裡買了一包煙,煙是假煙,吸著的時候店主再拿一瓶飲料讓我買,又拿一包糕點讓我買,我一直吸菸,店主有些生氣,說:要不要,你說個話呀!我說:我能說話嗎,我一說話煙就滅了。

我順著坡道一直往下走,這就到了鎮上,兩邊門面房的臺階又窄又高,門開著,裡邊黑洞洞的。看不清是賣貨的還是賣飯的,門口都有一塊光溜溜的石頭,差不多四五個石頭上站著鴨子,鴨子總是癢,拿長嘴啄身子。轉過彎,又往下走,人家和商店更多些。再轉個彎,就是河,河上有一座橋。橋頭上有一個飯店,擺有三張木桌,飯店旁坐著個釘鞋的,他一直盯著我的腳。

橋應該是石拱橋,或者木橋,但它是水泥橋,已經破壞了護欄。 站在橋上可以看到這個鎮子一分兩半,一半在東邊的山坡,一半在西邊的山坡。一個小鎮分為兩半,中間是一條不大的河,所以鎮名叫小河吧。

河對面是另一條街,其實是從橋頭一家雜貨店門口像梯子一樣陡的下坡路,一直下到河灘。這條街上多賣副食,山果也在這裡賣。一黑瘦女人一見我來就拿一根竹枝煸肉案上的一個豬頭,說:肉耶,沒喂飼料的肉!路盡頭的河灘上,籬笆里長著蘿蔔,葉子很青,蘿蔔很白。

從橋那邊返回來,許多人也是路過了停車下來到鎮上的,站在橋上討論著要買雞蛋,說這裡的雞蛋一定是土雞蛋.還說買一頭豬吧,五六十斤,拉回去喂三個月蘋果,那肯定好吃哩。討論完了,就趴在護欄往下看,西邊那屋場下的石階上,有女人在河裡淘米。 他們不知是在看淘米的人.還是在水裡看自己的影子。

在鎮街轉彎處,一家門口有一堆樹根,見一個酒盅粗的柴棍似龍的形狀,拿了要走時,忽有三個孩子跑來說那要錢哩,不給十元錢不能拿。我很生氣,說一個柴棍都要錢呀?抬頭看見六七個男人全端了飯碗就在不遠處的臺階上吃,我說:是你們教唆的吧?我朋友十年前路過這兒看見一個漢代石獅子,值三百元錢你們十元錢就賣了,現在一個柴棍值不了一毛錢倒要十元錢?六七個男人不說話,全在笑。我就把柴棍仍回樹根堆了。

又回到入鎮的那個慢坡路上,有人趕著一頭毛驢迎面走來,人走一步,驢走一步,人總想去拉驢尾,但就差一步,一步攆不上步,驢尾到底沒拉住。

半山彎的鞋帽衣物堆邊,婦女不見了,嬰兒坐在那裡,嘴裡叼著一個塑料奶嘴,狗也嚼根骨頭,骨頭上沒肉,狗圖的是骨頭上的肉味,在不停地嚼。

散文丨賈平凹:走了幾個城鎮

白河

白河縣城最早可能是一條街,河街。從湖北上來的,從安康下來的,船都停在城外渡口了,然後再到河街上吃飯住店,掏錢尋樂。 但現在是城沿著那座山從下往上蓋,蓋到了山頂,街巷就橫著豎著,斜橫著和斜豎著,擁擁擠擠,密密乍乍。就有的房子都是前後或左右牆不一樣高,總有一邊是從坡上鑿坑栽樁再砌起來,縣河上的鳥喜歡在樹枝上和電線上站著,白河人也有著在峭壁塄頭上築屋的本了.

地方實在是太仄狹了,城邊在擴張,因為這裡是陝西和湖北的交界。真正的邊城.它需要繁華,卻如一棵桃樹,盡力去開花,但也終究是一棵開了

鮮豔花的桃樹。

城裡人口音駁雜,似乎各說各的話,就顯得一切都亂哄哄的。尤其在夜裡.山頂的那條街上,更多的是摩托,後座上總是坐著年輕的女人,長腿裸露,像兩根白蘿蔔。街上的燈很亮,但烤肉攤上、炸豆腐攤上還有燈,有賣烤雞的脖子上拴個帶子.把端盤吊在身前,盤子裡也有一盞燈。一雙高跟鞋叩著水泥地面響,像敲梆子,三四個女孩跑過來,合夥買了半塊雞,旁邊的小吃攤上就有人發怪聲,喂喂地叫,女孩並不害怕,撕著肉往舌根送,不影響著口紅的顏色。

第二天的上午,我到了那條河灘上。因為來前有人就提說過河灘,說有木板門面房,有吊腳牆,有方牆,有拱簷,能看到背架和麻鞋,能聽到姐兒歌和叫賣山貨聲,能吃到油炸的蠶蛹和臘肉。但我站在街上的時候我失望了,街還是老街,又老不到什麼地方去,估摸也就是八十年代吧,兩邊的房子非常窄狹,而且七扭八歪的,還有著一些石板路,已經坑坑窪窪,還緊著雨水。沒有商店,沒有飯館,高高臺階上的人家,木板門要麼開著,要麼閉著,門口總是坐著一些婦女,有摘菜的,菜都腐敗了,一根一根地摘,有的卻還分類著破爛,把空塑料瓶裝在一個麻袋裡,把多種紙箱又壓平打成捆。我終於看到了三間房子有著拱簷,大呼小叫地就去拍照,臺階上的婦女立即變臉失色地跪下來,要我不要聲高,說是孩子在屋裡複習哩。這讓我非常奇怪,詢問這是怎麼回事,一婦女拉我到了一邊,嘰嘰咕咕給我說了一道。

她雖然也說不清,但我大致知道了這裡原本是白河老戶最多的街,當縣城不停地拆不停地蓋,移到了山頂後,老戶的人大多就離開了,現在只剩下一些老年人和空房子,而四鄉八村來縣城上學的孩子又把空房子租下來,那些婦女就是來陪讀的。

邊城是繁華著,其實邊城裡的人每每都在想著有一日離開這個地方,他們這一輩已經沒力量出外,希望就寄託在下一代上,已經有許多人家,日子還可以的,就尋親拜友,想方設法把孩子送到安康或者西安去讀小學中學,以便將來更容易考上大學,而鄉下的人家,又將孩子從鄉鎮的學校送到縣城來讀書。

面對著這個婦女,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好,當頭的太陽開始西斜,靠南山房子把陰影鋪到了街道上,一半白一半黑。就在那黑白線上,一個老頭佝僂著腰從街的那頭走過來,他用手巾提著一塊豆腐,一隻雞一直跟著他,時不時在豆腐上啄一口。

散文丨賈平凹:走了幾個城鎮

山陽和漢陰

縣城幾乎都是靠河建,建在河北岸,因為天下衙門要朝南開的。山陽就在河之北,漢陰其實也在河之北,應該叫漢陽。

縣城臨河,當然不是一般小河,可能以前的水都是很大水,但現在到處都缺水了,河灘的石頭窩裡便長著草,破磚爛坯,塑料袋隨風亂飛。改革年代,大城市的變化是修路蓋房,小縣城也效仿著,首先是翻新和擴建,乾涸的或僅能支起列石的縣河當然有礙觀瞻,所以當一個縣城用橡皮壩攔起水後,幾乎所有的縣城都起壩攔水。

除攔河聚水外,凡是縣城都要修一個廣場,地方大的修大的,地方小的修小的,廣場上就栽一個雕塑,稱作龍城的雕個龍,稱作鳳城的雕個鳳,如果這個縣城什麼都不是,柿子出名,雕一個大柿子。還有就在四面山頭的樹林子裡裝燈,每到夜晚,山就隱去,如星空下落。再是在河濱路上建碑林或放置巨石,碑與石上多是當地領導的題詞,字都寫得不好。店鋪確實是多,門面雖小,招牌卻大,北京有什麼字號,省城就有什麼字號,縣城肯定也就有了。我看見過一處路邊的公共廁所,一個門洞上畫著一個菸斗,一個門洞上畫著ー個高跟鞋.

到山陽縣城的那個晚上,雨下得很大,街上自然人不多,進一個小飯店去吃飯,老闆正拿拍子打蒼蠅,拍子一舉,蒼蠅飛了,才放下拍子,蒼蠅又在桌上爬。我問有沒有包間,還有一個包間,關了門就沒蒼蠅了。但不停地有人推門,門一推,蒼蠅又進來,似乎它一直就等在門口。

蒼蠅煩人,這還罷了,隔壁包間裡喝酒的聲音很大,好像有十幾個人吧,一直在討論著縣上幹部調整的事,說這次能空出八個職位來,xx鄉的書記這次是鐵板上釘釘沒問題了,也早該輪到他了,xx鎮長也內定了,聽說在省上市上都尋了人,xx副主任這幾天跑瘋了,跑有什麼用呢,聽說有人在告他,xxx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再不把副品變成正的,今輩子就畢勢了。後來,又有人進了店,立即幾個人在恭喜,並嚷嚷:今日這飯花錢你得出了!來人說:出呀!出!接著有人大聲咳嗽著,似乎到後門外吐痰,看見了街上什麼人,也喊著你來請客呀,並沒有喊得那人進來,他又回到包間說:xx在街上哩,也不打傘,淋著雨。一人說:這次他到xx部去呀?

另一人說:聽說是。那人說:我讓他請喝酒,狗日的竟然說:低調,要低調。

哈哈聲就起,有人說:咳,啥時候咱也進步呀?!

進步就是升遷。越是經濟不發達,縣城上餐飲就紅火,縣城的工作難以起色,幹部們越在謀算著升遷。每過一個時期,幹部調整,就是縣城最敏感最不安靜的日子,飯店也便熱鬧起來。

我在包間裡吃了兩碗扁食,隔壁包間的人都醉了,有碗碟破碎聲,有嘔吐聲,有爭吵聲,又有了哭聲,我喊老闆結賬,老闆進來,看著牆,說:怎麼還有蒼蠅?用手去拍,卻哎喲叫起來,原來牆上的黑點不是蒼蠅,是顆釘子。

我走出飯店,默默地從街上走,雨淋得衣服貼在了身上,在我前邊有兩個人,一個人低聲說:這次你怎麼樣呀?另一個人競高聲起來,罵了一句:錢沒少花,可沒辦成。

三天後去漢陰,漢陰正舉辦一個什麼活動,廣場上懸著許多氣球,擺著各種顏色的宣傳牌,可能是有省市的領導來了,警車開道,嗚哇嗚哇叫,一溜兒小車就在街巷裡轉過。

漢陰的飯是最有特色的,我打問著哪兒有農家樂,就去城關的一個村子。村子被山圍著,山下就是條小河,人家住得分散,但房子都是新修的,或者幾個房子一簇臥在山腳,或者在河對面,一片樹林子裡露出瓷片砌出的白牆,或者就在河上栽樁架屋。來吃飯的人特別多,小路上來回的汽車調不了頭,堵塞在那裡,乘客下車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鄉下真美麼!

我錯開吃飯時間,獨自往溝裡走,房子也越來越舊了,在一戶周圍長滿了竹子的屋舍前,見一個女孩在門前坐在小凳子上趴在大凳子上做作業。這戶人家三間上房,兩間廈房,廈房對面是豬圈和廁所,我走進去,朝著開著門的上房裡張望,想看看裡面的擺設,女孩卻說:你不要進去。 房裡是有一個炕,炕上合衣側睡著一個婦女。我說:你媽在睡覺?女孩說:不是我媽,是我大的情人。女孩的話讓我吃了一驚,再問她話時,她一句也不給我說了。

我終於在一家“農家樂”裡吃上了飯,問起老闆那女孩家的事,才知道女孩的媽三年前去西安打工,再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音訊。吃好了飯出來,卻看見遠遠的河邊,那個女孩在洗衣裳,棒槌打下去已經起來了,才發出啪的響聲,她不停地捶打,動作和聲音總不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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嵐皋

幾年前來過,是臘月底了吧,我們驅車從山頂草甸回縣城,天已經黑了,每過一個溝岔,溝岔裡都三戶四戶人家,車燈照去,路邊時不時就有女子行走,極時髦漂亮,當時吃驚不少,以為遇見了鬼。回到縣城說起這了,賓館的經理就笑了,說那不是鬼,是在上海打工的女子回來過年了,如果是白天,你到處都能看見呢。嵐皋山裡的女子都長得好,最早有人去上海打工,後來一個帶一個,打工的就全在了上海,在上海待過半年,氣質變化,比城裡人還要像城裡人。經理說:唉,好女子都給上海養了!

這一次來嵐皋,再也沒見到時髦漂亮的女子,但桃花正開。滿山遍野都能看到桃花,黛紫色的樹枝上,還沒長出葉子,花朵一開一疙瘩,特別地粉,像是人工做上去的。

縣河裡常有桃花瓣流過。

嵐皋人好酒,在這季節喜歡用桃花苞蕾泡酒,酒有一種清香。

街道上常有大卡車開過,車上裝著樹,都是大樹,一車只能裝一棵。還有的車上裝著石頭,石頭比一間房還要大。這些車都是從西安來的。

西安要打造園林城市,街道的兩旁都要栽大樹的,而且住宅小區,又興了在小區門口堆一塊巨石,西安的樹販子和石販子就來到嵐皋。樹的價錢不低,石頭卻不用花錢,發現了一塊,鄉下人可以幫忙去擔到河岸,可以掙很多工錢,如果需要修路,修路有修路錢,修了路,路是拿不走的,就留下了。

鄉下人到城裡去打工,鄉下的樹和石頭也要到城裡去,去城裡當然好啊,但城裡的汽車尾氣多,而且太吵嘴,不知道能不能適應。

離開嵐皋時,在縣城外的山彎處,有一戶人家在推石磨,那麼多的包穀在磨盤頂上,很快從磨眼裡溜下去沒了,再把一堆包穀倒在磨盤頂上,又很快沒了,我突然就笑了:石磨是最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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巒莊

去巒莊時看見路邊有去巒莊的指示牌,又覺得這名字怪怪的,就把車拐進去一個山溝深人。

路是鄉級路,年前秋裡有遭水災,好多路段還沒修好,車吭吭唧唧走了一個小時,天就黑了。只估摸巒莊是個鎮吧,長得什麼樣,又有多麼遠,卻一概不知,翻過一座大山,又翻過一座大山,後來就在溝岔裡繞來繞去。夜真是瞎子一樣的黑,看不見天,也看不見了山,車燈前只是白花花路,像布袋子,在拉著我和車,心裡就恐怖起來。走著走著,發現了半空有了紅點,先還是一點兩點,再就是三點四點,來了又是一點兩點。以為是星星,星星沒有這紅顏色呀,在一個山腳處才看到一戶房屋門上掛著燈籠,才明白那紅點都是燈籠,一個燈籠一戶人家,人家都分散在或高或低的山上。

又是一段路被沖垮了,車要屁股撅著下到河灘,又從河灘裡憋著勁衝到路基上,就在路基上有兩雙鞋。停了車,下來在車燈光眼下看見鞋,鞋是花鞋,一雙舊的,一雙新的。將那新鞋拿到車上了,突然想,這一定是水災時哪個女孩被水沖走了,今日可能是女孩生日,父母做了一雙新鞋又把一雙舊鞋放在這裡悼念的,立即又將那鞋放回原處,驅車急走,心就慌慌的,跳動不已。

半夜到了鎮上,鎮很小,只是個丁字街。街上沒有路燈,人也少見,但一半的人家燈還亮著,燈光就從門裡跌出來,從街口望過去,好像是鋪著地毯,擺地攤。鎮上人你不招呼他了,他不理你,你一招呼他了,他就熱情。在一戶人家問能不能做頓飯吃,那個毛鬍子漢子立即叫他老婆,他老婆已經睡了,起來就做飯。廚房裡掛了六七吊臘肉,瓷罐是豆豉,問吃不吃木耳,木耳當然要吃的,漢子就推門到後院,後院裡架滿了木棒,三個一支,五個一簇,木棒上全是木耳。但他並沒有摘木棒上的木耳,卻在籬笆樁上摘了一掬給我炒了吃。漢子說,巒莊是窮地方,只產木耳,他們就靠賣木耳過活的。這陣兒有鞭炮聲,漢子先聽見,他們聽見了都不吱聲,後來我聽見了,說半

夜裡怎麼放鞭炮,漢子說:給神還領哩吧。

在鎮的東頭,有一個廟,不知道廟裡供的什麼神,鞭炮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而就在這戶人家的斜對面,有一個窩進去的崖洞,洞裡塑著三尊泥像,看過去,那裡也有人在燒紙磕頭。漢子說,那是三娘娘洞,鎮上人家誰要求子,誰要禳病,誰的孩子要考學,木耳能不能賣出去,都在那裡許願,三娘娘靈得很,有求必驗,所以白日夜裡人不斷的。

正吃飯著,街上卻有人在哭,漢子的老婆就出去了,過了好久回來,說是西頭的王老五在打老婆了。漢子說:該打!我問怎麼是該打?漢子說王老五的老婆信基督,常把兩歲的孩子放在窖裡就去給基督唱歌了,今日下午王老五才從縣城打工回來,是不是又去唱歌不做飯不管娃了?那老漢說,是為錢。王老五在包穀櫃裡藏了五十塊錢,回來在尋尋不著,向他老婆問,他老婆說捐給教會了,王老五就把他老婆在街上攆著打。

巒莊鎮上有兩個旅社,一處住滿了人,一處還有兩間房子,但床鋪太骯髒,我就決定返回。車又鑽進了黑夜裡,黑夜還是瞎子一樣的黑,但一路上還是有這兒那兒,高高低低的光點,使我分不清那是山裡人家門口的燈籠還是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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