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 賈平凹:我想讓“賈平凹”消失,重新開始

賈平凹:我想讓“賈平凹”消失,重新開始


如果你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見到賈平凹,你的第一印象可能是他沒有想象中高大。


實際上他個頭不到一米七。如果讀他的小說,你會想象賈平凹是一個正義凜然的關中大漢,穿著傳統長褂,目光如炬。


相反,賈平凹最常穿的衣服是西裝,但不太系領帶,他的話不多,聽到別人講話他總是低著頭一直記筆記,一會兒就寫滿了一張紙。


這幾年來,賈平凹多了一些煩惱,身為陝西省作協主席的他,大部分時間都被迎來送往佔據。對於賈平凹來說,現在的狀態就是抽一切零碎的時間寫作,但他倒是想得開,說反倒是養成了可以迅速投入寫作的本事。


賈平凹拿遍了國內的文學獎,國外也拿了不少,好像就差了諾貝爾文學獎。“這個東西不是想一想就有的”,現在賈平凹還是想多寫幾本小說,在他口中好作品是翅膀,有了翅膀才可以飛得更遠。


賈平凹:我想讓“賈平凹”消失,重新開始

想換個名


賈平凹最近一段時間開始懷疑自己,他突然覺得自己寫的東西不行了,陷入了自我否定。


賈平凹是中國最勤奮的作家之一,平均三年就能出一本長篇小說,上一本《山本》字數更是達到了五十萬字。現在,他又在謀劃著自己的新小說,題材和方向他都不透露,只說“已經開始幹了“。


他想著每個作品都得寫出點不一樣的東西,如果一直重複自己,讀者也覺得煩,就沒人願意看了。更為重要的,賈平凹說他自己也會煩自己。


賈平凹這十年的創作一直是“新老”交替,單說故事發生的時間點,就是一本發生在當下,一本發生在過去幾十、一百年,這麼交替著來。《高興》寫進城打工的農民,《帶燈》寫一個基層公務員,《山本》寫民國的秦嶺和其中人。


上一本小說《山本》,甚至成了不太景氣的出版業的佳話:一本書出了三個版本,精裝版給了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了平裝,而這本五十萬字的小說在正式出版前一個月曾經全文在文學期刊《收穫》上全文連載。


賈平凹:我想讓“賈平凹”消失,重新開始


即便是這樣刻意避免自我重複,賈平凹還是沒過了自己那關。他開始意識到自己需要大刀闊斧的改變,與此同時,他也清楚把自己早已經熟練的路數都推翻重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賈平凹感到焦慮和緊迫,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最極端的想法,就是“換個名字出來”,讓賈平凹這個名字消失,自己變成一個新人再去寫作。


現在這個社會,就是不停地衝擊,不停地創新。”因為有衝擊,所以要創新,賈平凹覺得這兩者在這個時代是結合在一起的,現實在發生劇烈的變化,逼著每一個寫作者必須做出改變。


賈平凹深知,這種改變實在是太難了。


他用跳高運動員對比作家,跳高運動員一次次起跳,打破世界記錄只是提高一個幾釐米。寫作也是一樣,但是寫作更難的點在於,

對於寫作而言這種突破是沒有標尺和依據的,誰也不知道該怎麼突破。


賈平凹:我想讓“賈平凹”消失,重新開始


“業餘”作家


還有三年,賈平凹就七十了。按理來講,他馬上也要從陝西省作家主席的位置上退下來了。2007年賈平凹從前任陳忠實手中接任主席一職,一干到現在。賈平凹說自己“太累了”,恨不得現在就退休。


賈平凹每天除了寫作就是開會。陝西省任何的文學活動,賈平凹都得親自到場,“這不說你想參與或者不參與,你必須參與”。除了活動,還得迎來送往,有熟人、領導來了,一個電話他就得去招呼。這樣的事情佔據了賈平凹百分之七八十的時間,他現在基本沒有整塊的時間寫作。


賈平凹離開老家後就把家安在了西安,為了安心寫作他單獨買了個地方做書房,他在家裡是寫不下去的。之前沒做主席的時候,他能在書房裡一呆就是一天,從早寫到晚,他覺得不寫腦子就不動了。現在的賈平凹很難再有這樣的時候,需要接待的人來了,他就去接待,人一走,他就趕緊回來書房寫東西。


“但是這也好”,這幾年賈平凹也培養出來了可以迅速進入寫作狀態的本事。


如果有一整天的空閒,早上八點賈平凹就到書房坐下開始寫東西,中午在書房自己做點吃的,“陝西人對吃不講究,一碗麵一碗餃子就可以了”,吃完了他睡會兒又開始寫,一直到五點。五點以後,作協的人來跟他說單位的事情,說完了就晚上了。


晚上賈平凹就不寫了,跟普通人一樣吃吃飯、打打牌、吹吹牛,“別人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長時間的獨自寫作,讓賈平凹不再喜歡熱鬧的場合,即便是大年初一,他也“見不得人多”,孩子來時間長了也煩,吃一口餃子,他就直接到書房來了。


“你們權當我是個高級幹部”,賈平凹跟家裡說,別指望自己給家裡幹這樣幹那樣,高級幹部也管不了家。事實上,賈平凹現在也是個廳級幹部。


快七十歲的賈平凹依舊很有激情,新的長篇小說明年就要出版了,像他這樣高產的作家已經不多了。“面對生活一定要有激情之心,對社會和時代一定要敏感,和社會不能脫節”。


賈平凹喜歡給自己制定計劃,比如三年一本長篇小說。他見過一個老教授,老教授跟他說自己每一年的三十兒晚上,都會列新一年的計劃。老教授當時都80多了,他已經列到120歲了,“這好像和閻王爺說,我還有事情,我還沒有幹完,閻王或許就把你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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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平凹新書《萬物有靈》


賈平凹覺得,人和所有的動物、植物一樣,一旦有了後代,一旦傳宗接代完成,任務就算完成了,“就該死的”。賈平凹希望能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來延長自己的壽命,至少讓閻王爺覺得自己有事情做,“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奮鬥的人,壽命反倒是長的,而且身體是好的。”


賈平凹現在恨不得馬上從作協主席的崗位上退下來,這樣的話他見人就說,他是真的累了。“退吧,就是擺脫那些繁雜的事情,可以專心地搞創作,搞你所喜歡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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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成名


賈平凹一開始是寫不上小說的,差一點也沒念上書,但是他終究趕上了好時候。


賈平凹唸書到初中一年級,學校裡都不上課了。初中校舍是個平房,除了大門,只開了一個小窗口,這就是圖書館的借閱處,平常學生想看書,裡面的老師把書從裡面拿出來給學生。


這下好了沒人管了,賈平凹和兩個同學這個窗口偷著鑽進去偷書看,一人摸了一本出來,一本是《魯迅雜文》,一本是《紅樓夢》上冊,另一本是《礦山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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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版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他拿著《紅樓夢》看了一遍又一遍,愛不釋手。大家族的興衰離賈平凹很遠,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深深吸引了賈平凹,他覺得這書寫得通透,把中國這點事都寫明白了。


中斷了學業,只能在農村待著的賈平凹日日想的事情就是離開農村,到城裡去工作。技術工人沒他的份,養路工也沒有,更不要說部隊來徵兵了,他只能在村裡跟婦女們一起做做農活。


靠著表現好,他終於爭取到了水庫宣傳員的工作,任務就是拿著油漆滿山地刷標語,再就是在工地上辦簡報。白天去工地採訪,回來寫稿子,印出來就拿著大喇叭去工地上念。


政策有了轉向,他終於能去唸大學了,他以工農兵的身份獲得了讀大學的資格。畢業後分到陝西人民出版社,幹了五年,又到文學雜誌《長安》當編輯。


文學雜誌有個規矩,編輯是不能自己寫作的,賈平凹就偷著寫,下班以後寫,領導也老批評。1978年,賈平凹參加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評選。


第一次參賽就獲獎了。


和賈平凹一起獲獎的,還有王蒙、劉心武、張承志,獲獎的那天晚上,王蒙到他房間,笑著跟他說:“你看你寫那麼長才獲獎,我寫這麼短就得獎了。”


那年王蒙五十歲,賈平凹二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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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


後來說起這段往事,賈平凹不免心生懷念,因為那是一個文學唱主角的時代。中國人太需要文學了,他們需要文學來代替他們說話,他們需要文學來補充自己消失很久的屬於個人的生活。


獲獎的小說叫《滿月兒》,寫的是“我”在鄉下老家養病認識了姨家的兩姐妹:姐姐小滿和妹妹小月。她們性格相反,小月愛笑愛鬧,而小滿卻溫柔、內斂。


兩個人雖然身在農村,小滿卻在幾乎不可能的條件下學英語、做麥種的科研實驗,二人從未放棄對知識的追求,這種精神深深感染了“我” 。這個故事切中了,年輕人對知識的渴求心理,他們太想重新走出陰霾了。


小說一發表,在青年之間就引起了討論,大家紛紛問這個賈平凹到底是誰?


一文成名說的正是那個時候,現在說起來那個時候大家都說叫“文學熱”,賈平凹回憶說,“大部分人都在讀文學作品,一篇作品可以使你一夜成名。”


賈平凹:我想讓“賈平凹”消失,重新開始


堅持手寫


賈平凹是中國最出名的作家之一,這也是他名聲最噪的一次。


《廢都》1993年上半年出版,下半年賈平凹一氣之下躲到四川山裡不出來,看看山水、畫個畫,日子也過得舒服。賈平凹消失的那段時間,流言四起,大家甚至懷疑他不堪重壓自殺了。


2003年《廢都》再版,也沒敢多印,按照賈平凹的意思一切低調,甚至也沒什麼宣傳,他生怕重蹈覆轍。朋友喊賈平凹搓一頓慶祝《廢都》再版,他沒去;因為再版媒體找他採訪,他也沒應下。


直到賈平凹拿到樣書,他才放下心來,賈平凹看著新出的封面說:“粉色封面,豔乍得很,挺好。”


賈平凹:我想讓“賈平凹”消失,重新開始


為了上一本小說《山本》,賈平凹到復旦大學參加了一系列活動,現場的讀者有的拿著第一版的《廢都》神色甚至有些驕傲,四處跟人說這是第一版。這本初版的《廢都》內頁已經泛黃,但是被保存地完好,但是又看得出被翻了多次。


《廢都》寫的是一個文人圈子的故事,主人公莊之蝶是西京知名作家,他身處西京的名利場中,賈平凹想寫的就是市場經濟下文壇裡的那些糟汙事,免不了要寫性。


在復旦活動現場,一位生命科學學院的女生站起來問:“我覺得你們這些作家為什麼都這麼油膩,寫來寫去都是性器官。”提問惹來現場鬨笑,賈平凹顯得很委屈,“不是我故意要寫啊 ,現實就是那樣的啊。以前世道不好,上一代人壓力太大,都不太順,就往女人身上靠。”


賈平凹似乎有點用這個回答來為往事解釋,他意思是,現實就是這樣,他只是寫下來罷了。


寫《廢都》的時候,賈平凹承受著不小的精神壓力,甚至身體狀況也受到了影響,他把自己關在一個小縣城,一天就吃兩頓飯。寫完書,賈平凹託人帶給編輯,是他手寫稿的複印品,厚厚的兩大本。


到今天,賈平凹依舊是手寫書稿,直接把手寫稿給出版社,負責的編輯再給打上電腦裡。賈平凹的字寫得好玩,圓滑清晰,又有“體”在。有人找他買字,四個字賣上萬,甚至上了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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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




賈平凹的文學土壤在陝西,但他又發現自己的故鄉沒有了。


他口中的故鄉是爹媽在的地方,爹媽沒了,就不太回去了,也就不算是什麼故鄉了。故鄉得有人,有人的地方才是故鄉。現在賈平凹的父母都走了,但是這故鄉沒有像他說的那樣消失,反而愈發明顯。


20歲的時候,賈平凹恨不得趕緊離開故鄉去城裡,“覺得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最有幸的事情”。賈平凹年輕的時候想成名成家,恨不得全縣人都知道他。年老以後的賈平凹發現,自己曾經的奮鬥讓他失去了故鄉,他現在覺得這是一生最悲哀的事情。


賈平凹到現在寫了16部長篇小說,每個故事都發生在陝西,他甚至為了秦嶺寫了一本書,這就是他的上一本長篇小說《山本》,賈平凹坦言說這本小說裡的人好像都有點沒頭沒尾,動不動就死了,真正的主人公是小說裡巍然不動的故事背景:秦嶺。


賈平凹的老家其實叫商洛,從80年代,賈平凹就不斷回老家採風,一直採到曾經的老人們都離開了人間。賈平凹一直以商洛起點,看中國。後來離開家鄉到西安,他就站在西安的角度,再看家鄉。商洛,賈平凹一直都沒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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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的胃仍然是洋芋糊湯的記憶,我的口音仍然是秦嶺南坡的腔調。”在一次活動中,賈平凹直接表達了對家鄉的感情。他說商洛也愛他,就這麼讓自己寫了幾十年,“素材是那麼豐富,胸懷是那麼寬闊”。


賈平凹說自己商洛的一棵草木、一塊石頭、一隻鳥、一隻兔,一個蘿蔔、一個紅薯,最後還俏皮了一下說自己是“是商洛製造。”


賈平凹忘不掉商洛和陝西,陝西這片土地也放不下賈平凹。即便賈平凹動輒就出現在西安的各個文化場合,但是每次有賈平凹出現的活動,依舊會被圍個水洩不通。


作家出版社社長吳義勤曾經回憶,有一次他到西安跟賈平凹吃飯,在飯店裡有人認出了賈平凹,直接下跪,四肢貼在地面上,表達對他的崇敬,“不要小瞧了賈平凹的影響”。


賈平凹如今抱怨多了點,說自己忙,說自己想退休。但是總有人問他和文學無關的問題,怎麼看《長安十二時辰》?又是怎麼看高考政策,賈平凹就含糊過去,說不知道,說不了解。


現在的賈平凹和年輕的時候判若兩人,他好像已經知了天命。年輕的時候賈平凹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自己乾乾這個,做做那個都不在話下,“感覺自己挺有才情一個人”。年紀大了,賈平凹越來越覺得自己微不足道的,而且無能為力。


唯一不知道的是,如果還有一次選擇機會,他會不會還會選擇成為一名作家。


但是現在賈平凹想做的事情還是趕緊退休,他想象中的退休生活輕鬆愉快,“很快樂,都是快樂的那種寫作”。照他自己的說法,現在他每天都很緊張,“匆匆忙忙的活法”,自己確實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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