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我曾深戀過一個姑娘


賈平凹:我曾深戀過一個姑娘

在80年代中,我寫過一首小詩,名為“單相思”。詩是這樣寫的:

世界上最好的愛情

是單相思

沒有痛苦

可以絕對勇敢

被別人愛著

你不知別人是誰

愛著別人

你知道你自己

拿一把鑰匙

打開我的單元房間。

這首詩是為了追憶我平生第一次愛上一個女子的感覺。愛著那個女子的時候,我沒有勇氣給她說破。十多年後寫這首詩,我的讀者並不知道它的指向。而巧的是,我的一位老鄉來西安做事時,來到我家,提到他買過那本詩集,竟然在買書時那女子也在場,他們站在路邊讀完了全部詩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問他:“×××讀過之後說什麼啦?”他說:“她笑了笑,一句話也沒說。”我覺得很悲哀。這位老鄉見我遺憾的樣子,企圖要安慰我:“她哪兒懂詩?倒是她抱著的那隻貓說了一個字‘妙’!”他說完,“哈哈”地大笑起來,我也隨之笑了。我一時的感覺裡,她是理解了我的詩。也一定明白了這是為她而寫的,但她已經早為人妻了,她的靈魂只能指使了貓來評說!

暗戀

我最早對她留意,應該追溯於在魁星樓上睡午覺。魁星樓在我們村的大場邊,樓南邊就是一直延伸到河堤的水稻田。兩人多高的樓臺上,四面來風,又沒蚊子,凡是沒結婚的人整個夏天的晚上和午休都睡在那裡,村人叫“光棍兒”樓。這一個中午,吃過了午飯,我們去丹江玩兒了一會兒水,就爬上樓“呼呼”地睡著了。但一個鳥總在樓臺邊叫,我睜眼看看,就看見了她一邊打著絨線衣一邊從官路上走過去,絨線團卻掉在地上,她彎下腰去撿,長長的腿蹬直著,臀部呈現出的是一個大的水蜜桃形。幾乎她也是聽到了鳥叫,彎下的身子將頭仰起來,脖子細長長地勾勒出個柔和的線條。我的心“咯噔”地響了一下。我是確實聽見了我心的響聲,但我立即俯下頭去,害怕讓她看見了我正在看她。

從此,我就在乎起她了,常常就見到,見到就愉快。她與我不是一個姓氏,按村裡輩分排起來,有錯綜複雜的關係,她是該叫我叔的。初中畢業的時候,我是渾然不覺的愣小子,還嘲笑過她的皮膚黑,腮上有一顆麻點,可現在卻發現她黑得耐看,有了那一顆麻點更耐看。我知道我是愛上她了,我也明白我與她絕不可能有什麼結果。輩分異同,宗族有仇,而我家又淪落成人下之人,但我無法擺脫對她的暗戀。每天上工的鈴響了,我站在門前的土澗上往小河裡看,村裡出工的人正從河上的列石上走過,我就看人群中有沒有她。若是有她了,陡然地精神亢奮,馬上也去上工,並會以極自然的方式湊在一塊兒勞動,那一天就有使不完的勁兒,說不完的話,而且話能說得風趣幽默;若是人群裡沒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卻嗒然若喪,與誰也不說話,只覺得身子乏,打哈欠。

生產隊辦公室與她家近,每天晚上去辦公室記工分,原來是要弟弟去的,但我總是爭先恐後,謀的是能經過她家院門口。她家的門總是半開半閉,望進去,院內黑黝黝的,僅堂屋裡有光,我很快就走過去,走過去了又故意尋個原因返回來,再走過去,希望她能從院門裡出來。有一次她是出來了,但院門外左側的廁所裡咳嗽了一聲,她的嫂子的腦袋冒出了廁所土牆,姑嫂倆就隔了土牆說話。我賊一樣地逃走了,千聲萬聲恨那嫂嫂。心裡有了鬼,我是不敢進她家去的,怕她家的人,也怕她家的狗。等我回到家裡,我憎恨自己的怯弱,發誓明日上工見到她了,一定要給她說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見了面,話說得多,卻只是兜圈兒,眼看著兜圈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說起不鹹不淡的話。於是,那時我老希望真有童話裡的所謂“隱身帽”,那樣我就可以戴上去她家,坐在她的小屋炕沿上,摸摸她照臉的鏡子,摸摸她枕過的枕頭。甚至幻想我們已經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有了約會的暗號,我擲一顆小石子在她家院裡,她就立即出來,我們到那水磨坊後的楊樹林子裡去……有一次,我和村裡一個很蠻橫的人在一起挖地,他說:“我恨不是舊社會哩!”我說:“為啥?”他說:“要是舊社會,我須搶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強姦她!”我吃了一驚,原來他也想著她,但我恨死了這個人,我若能打過他,我會打得他趴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讓他的嘴變成屁眼兒的。

嫉妒

我已經感覺到她也喜歡我了,她的眼睫毛很長,對我笑的時候就眯了眼,黑黝黝的像一對毛毛蟲。而且越來越大方,什麼話我把她噎急了,就小孩子一樣地叫喊“不麼,不麼”,拿了雙拳頭在我身上捶。那一個晚上,生產隊加班翻地,歇氣兒時在地頭上燃了一堆篝火,大家都圍上去聽三娃說古今。她原本和幾個婦女去別處方便了,回來見這邊熱鬧,說:“我也要聽!”偏就挨著我和另一個人的中間往裡插,像插楔子般地插坐進來了。我雙手抱了膝蓋,一動不動,半個身子卻去感覺她。半個身子的血管全都活躍起來,跳得“咚咚”響。三娃說了一通古今,有人就讓說“四硬”、“四軟”、“四香”、“四臭”,還有“四難聽”。這四溜句形象生動,但帶點顏色。比如“四軟”:新媳婦的舌頭豬尿泡,火晶柿子女娃子腰。她就不好意思聽下去,起身走了。她一走,三娃透漏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說是她的父母為她在找婆家哩,而且已經從山外,即關中平原的某縣來了一個青年相親了。我神情自然落寞,回家後沒有睡好。

第二天,我在荷花塘挖排水溝,看見一個黑紅臉的小夥子也在塘邊蹲著,觀水裡的游魚,有人說那就是她家來的山外人。我走過去,問:“你是從山外來的?”他說:“嗯。你們這兒水真多。”我說:“聽說了,女子嫁到山外,得尿三年黑水哩!”他說:“我們那兒能吃蒸饃!”我說:“蒸饃吃得你那麼黑、那麼瘦!?”他站起來要走,我不讓他走,在排水溝裡抓了一條黃鱔向他扔去,嚇得他“哇哇”大叫。我就罵道:“你滾回山外去吧!”那麼一個小男人,有什麼地方比我好呢?他真的是來要把她娶走嗎?

晚上,我又去記工分,她也在辦公室,站在門口給我使眼色,她是從來沒有這麼個眼色的,我是那麼馴服,竟乖乖地跟了她走。我們一直走到黑乎乎的戲樓前,那裡有個轆轤,她立在轆轤的那邊,我立在轆轤的這邊。我盼望已久的時刻來臨了,真想彎過身去拉拉她的手,但沒出息的我渾身發抖,牙齒也“咯咯咯”地磕打。她說:“平叔,你冷啦?”我說:“不,不冷。”她撲哧地笑了,突然說:“我家來了個山外人,你知道不?”一提山外人,我就生氣,悶了半會兒,說:“是那個黑賴薯?”黑賴薯是紅薯的一種,顏色發黑,常被用來作踐人的。她沒有惱,說:“老鴉還笑豬黑呀,你覺得我去不去?”我那時竟蠢,毫無經驗,一瞬間裡被她證實了相親的事令我衝動。如果不願意,那人能在你家住這麼多天嗎?既然你是同意著要去了,你來給我說什麼,是成心羞辱我嗎?我硬硬地說:“那是你的事,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她久久地立在那裡,沒有說話,還蹬了一下轆轤,後來轉身走了。我們在無人處單獨的說話就這麼短,又是這麼不歡而散。

第一次的初戀,使我戀得頭腦簡單,像掮著竹竿進城門,只會橫著,不會豎著。那晚分手後,我倒生氣得不願再見她,發誓不去想她。可是,不去想她,偏又想她,豈能不想她呢?我躺在牛頭嶺上的地裡看雲,猛地醒悟她能把這件事說給我,並且聽了我的話生氣而走,正是說明她心裡還有著我呀!她或許面臨兩難,拿不定主意;或許是以此事來試探我愛的程度?我翻身坐起,決定著尋個機會再見她一面,我要勇敢地捅破這層紙呀!但是一連十多天,卻再也沒有見到她,我以為她是跟了那山外人走了,後來才知道她被抽調到生產大隊文藝宣傳隊,早出晚歸。文藝宣傳隊在西街的一座古廟裡排演,我去了數次,每到廟後,聽見廟裡人聲喧譁,就又怯於進去。那一個早晨,我是起床很早的,藉口去荷花塘裡給豬撈浮萍草,就坐在塘邊的路上等她去廟裡。她是出現了,但同她一起的還有兩個人,我只好鑽入荷塘,伏在那裡,頭上頂著一片枯荷葉,看著她從前邊的路上走過。她的腳面黑黑的,穿著一雙膠底淺鞋,走一條直線,輕盈而俊俏。不久,聽三娃說,關中的那個黑小子回去了,原本十有八九的婚事不知怎麼就又不行了。我聽了甚為高興,三娃那日是在豬圈裡起糞的,我很賣力地幫了他一上午。

高潮

一個黃昏,是那種大而紅的太陽落在山埡上,而紅光又匆匆地灼蝕了我家廈子房土牆的黃昏。家裡人都出去了,我一個人趴在臥屋炕沿上看《水滸傳》。先是聽得見細風把落葉和柴草吹得在院子裡沙沙地響,後來就什麼也聽不到了,只是月夜裡石秀提了刀在青石街上奔跑。倏忽,院門裡響了一下,有人問:“人在沒?”故意踏動著沉重的腳步就走進來,一直到了堂屋門口。書上的光線暗了一下。我仄了頭從臥屋小門往外一看,竟然是她!立即歡喜起來,歡喜得手腳無措,給她取凳子,又要取壺倒水,過門檻時竟把腳趾頭踢了一下。她說:“喲,我這麼重要呀!”我說:“你第一回來嘛……”她說:“看什麼書?賊把你偷了都不知道!”她手裡拿著一塊米飯的鍋巴,嘴裡還嚼著。我從炕上取了書給她看,她趴身子過來,她的頭髮毛哄哄地拂著了我的臉,我沒有動。她把手中的鍋巴餵給我,我小小咬了一口。我這時完全是在夢裡,心跳得厲害,滿臉通紅,差一點在咬鍋巴時咬向了她的嘴。但我又不敢,額頭上鼻尖上都是汗。接著,一種離奇的事發生了。我似乎感覺我的靈魂從身子裡脫離出來,懸在了半空。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我的身子開始忙亂地翻箱倒櫃要給她找些可吃的東西,但堂屋沒有;又搭了凳子從木樑上吊下的竹簍裡拿柿餅柿皮。柿餅柿皮也沒有了,我罵了一句饞嘴的弟弟,站住發了一下呆,小跑去廚房的篩子裡抓了一把紅薯片兒給了她。她不接,母親就從院外抱了一大捆幹包穀秸從門裡擠進來了。她大聲說:“婆,你讓我叔趴在那裡看書,要把眼睛看壞呢!”

我們的戀情,發展到此即是最高潮了。這是一開始就註定不能成功的戀愛,以後在苗溝水庫工地上,戀情還在繼續,但直至我離開農村來到西安讀書。兩個人的關係都沒有說破。大學暑假探親時僅僅在路上見過一面,她已經是別人的媳婦了,而且廝跟著她的侄女。我們只說過幾句話,從此幾十年沒有遇見過。初戀常常是失敗的,而事過境遷,把人性中的弱點轉化成了一種審美,這就是初戀對於人到中年者的意義。每個人都要戀愛,每一本書裡都寫著愛情的故事,所以,我的這一段初戀並不足誇,我也不願意將在鄉下的5年寫成苦難加愛情的內容。炫耀失敗的戀愛是一個事業成功的人的話題。我或許有虛名,但我並未成功,我之所以記錄著這件事,因為這段生活無法迴避它。如今,或許我已經要老起來了,和我的孩子在一起,喜歡講述往事。

追尋

1970年,我暗戀的人上水庫工地了。

70年代大興著水利基本建設,丹鳳縣一舉上馬了三個大的水庫工程。我沒能去,因為我父親的問題,已失掉了當民兵的資格,而後生產隊勞力緊張,也抗拒著完成上邊分配的名額,我只能窩在村裡。沒有了活躍的年輕人,更沒有了我暗戀的人,每日同老弱病殘們在田地裡勞動。我的生活無聊苦悶,常常一整天裡不說一句話。我就謀算著一定得去水庫工地了!當比我小几歲的堂弟從工地回來取糧時,他講了許許多多工地上熱鬧的事。比如宿舍的油毛氈棚是如何搭在溝底的;下雨天山坡上滾下石頭,怎樣把棚頂砸出一個洞來;幾十人的大灶又怎樣讓不會做飯的人做飯;晚上的大探照燈照在壩基上一隊一隊比賽著打夯;而5天一次的文藝晚會一直從晚上演到夜裡兩點……我沒有問那個她在沒在水庫,晚會上表演的是什麼節目,我極想把心裡的喜悅說給他,讓他將一份喜悅擴大成兩份喜悅。可他是長嘴男,我忍住了,沒有對他說。堂弟卻提供了新的情報:各生產隊都沒按要求上足勞力,所以若去工地,工地上一定會接納的。另外,工地指揮部的人到棣花民工連來希望推薦一名能寫字的人去做宣傳員,大夥兒沒有字寫得好的,有人提到了我……我不做聲了,第二天找到了隊長,提出去水庫工地,隊長不允許。又過了兩天,天下起大雨,不能出工,又沒處去串門,抱著頭睡了一會兒,悶得要命,我就裝了一口袋包穀糝,對父母說我要去水庫呀!父母還沒反應過來,我已出了門,一個人戴一頂破得沒了帽沿的草帽走了。我好犟,好像與什麼人賭氣一樣,全然沒有考慮後果:工地上肯不肯接納?隊長會不會懲罰?父母又如何想呢?

我趕到了工地,民工午休起來快要開下午工了,但我還沒有吃飯。堂弟領我去見了棣花民工連的負責人,又領我去灶上問還有沒有剩飯?正好剩著一盆子糊湯麵,我就在那裡吃了三碗。民工連負責人問:“飽了沒?”我說:“飽了。”他說我估摸你也該飽了!下午你就得掮石頭呀,要不晚飯就沒你的了!我點著頭,去庫房領取了勞動工具。工地上的規定是,每人每天必須從河灘或採石場掮三方石頭到大壩上,方可以記一個10分工,然後在灶上吃飯——在灶上吃飯,國家給每人每月補貼15斤白麵。我掮了一下午石頭,累得黑水汗流,但我掮的不足一方,收工的號角一響,我坐在河灘裡,渾身散架一般。賈塬村的高啟對我說:“我考你個問題,世上啥最沉?”高啟是個政治人才,在村時就和我的那個本族的哥爭奪民兵連長的職務,兩個人鬧得水火不容。我說:“過秤的錘,棉花裡的水,你的心,我的腿。”高啟哈哈大笑,卻說:“你的腿?就那麻桿子腿?”我說:“我這腿實在沉重得抬不起來啦!”晚上,我和堂弟搭鋪睡在油毛氈工棚裡。一夜風聲雨聲,聲聲煩心,我想這樣下去我怕是不行的,我並不是衝著掮石頭來的,我為的是能去指揮部搞宣傳呀!第二天,堂弟就把我來了的消息告訴了指揮部宣傳幹事福印,然後就要我到指揮部門前那兒溜達著。我依計行事,在指揮部門口轉了兩圈,就伸了脖子看別人下棋。我愛下棋,觀棋不語是不可能的,眼瞧著紅方架了炮,準備跳馬逼宮,黑方竟還只攻一個小卒,我就蹲下去替他走了一步,不想肩頭上被重重地拍了一掌。扭過頭來,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人,四方臉,紅衛服,我說:“走得不對?”那人說:“你是不是叫賈平娃?”我的大名叫賈李平,是紀念在金盆村李家大院出生的。但鄉下呼孩子愛掛一個字而加個娃的口語,我就一直被人叫小名叫到了十八九歲。我說:“嗯。”那人又說:“你寫過大字?”我說:“在學校寫過大字報,也寫標語橫幅。”那人拿眼睛久久地看著我,他一定懷疑我的回答,我又瘦又小,形象委瑣。這時候,我的心還牽掛著漢楚河上,紅方果然逼宮,黑方護士,黑方是不應該護士的,得緊急出將。我嘟囔了一句:“臭棋!”看見了不遠處堂弟在給我使眼神,才猛地明白了站在面前的這個人可能是指揮部的,立即又說道:“我搭梯子在商鎮街道的牆上寫過斗大的標語哩!”那人說:“明早你到指揮部來吧,我叫張福印。”

第二天,我到了指揮部,福印和安付在那裡油印一份苗溝水庫的工地戰報,還有兩個人坐在椅子上抽菸。整整的一天,我寫下了無數的標語。福印陪著那個矮胖子領導,後來知道叫李治文,來工地看我寫字,他們也驚奇我字寫得這麼好。我倒張狂了,說:“作文比字好!”他們就笑了,說:“今天起你就是指揮部的人啦!”在指揮部一天可以記8分工,近乎我在村裡勞動一天的三倍工分,而且還可以拿到每月兩元錢的補貼費,這是民工連的人享受不到的。如此的好事降臨於我,我一個人跑到河灘的一處深水潭裡去游泳,脫得精精光光,大呼小叫。我發誓要保住這份工作,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一定要讓指揮部的所有領導滿意,長久地留用我。我游泳的深水潭在工地的下河灘,晚飯後並沒有人來這裡,但偏偏我暗戀著的人出現了。我正從水裡鑽出腦袋,就看見了她從遠處走過來。我“啊”了一聲,立即潛下水去,因為我是赤身裸體的。當她已經走過了水潭,我穿上了衣服在後邊叫:“喂!喂——!”她怔了一下,一下子跑過來,說:“聽說你來了,可就是不見你,你到指揮部去啦?”我說:“下午才算正式去的。”她是比在村裡時又有些黑了,但臉龐更加有輪廓,還新洗了頭,頭髮蓬鬆光亮。她本是要去河下游那戶人家裡借東西的,突然決定不去了,領我返回,去了她們的宿舍。

原來她和一幫年輕的女子住在離我們工棚較遠的一戶山民家。我們一進去,大家就都看我,我經不起這麼多女子的目光,一時窘得耳臉通紅。耳臉一紅,她們就懷疑上我了,目光頓時異樣。她說:“這是我叔,我把他叫叔哩!”大家說:“是嗎?這麼小的叔!”她說:“小叔。”她們說:“小叔?你這小叔如果再能高一頭,就是個好叔啦!”“嗯,嘴大,嘴大吃四方,只是嘴唇厚了些。”“身體還好嘛!”她們嘻嘻哈哈作踐我,然後就往外走,還說:“走呀走呀,咱們出去吧!”竟還拉閉了門。但她還是把門拉開,又開了窗子,坐下說:“她們胡扯!”我拿了眼睛開始大膽地看她了,她的目光先是迎著,後來眼裡滿含了笑意,終於不好意思,做個鬼臉,俯身往大的木板床上爬,要去取放在窗臺上的核桃。她爬動如兔子,兩隻腳乍起,而一隻鞋就掉下去,赤著弓弓的腳背和染著紅顏色趾甲的腳趾頭。那時候女孩子用指甲花搗碎了染指甲,但一般染手指甲,染腳趾甲的我僅見到她。我又“嗡”地一下要迷糊了,耳根下覺得麻癢,用牙咬舌頭,伸手過去要捏一下那腳,但手伸出了並沒有落下,一隻狗悄無聲息地坐在門口,它叫了一聲:“汪!”把我嚇得坐在那裡老實了。

  • 摘自《我是農民》, 賈平凹著,中國社會出版社20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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