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谈媒体革命:中国报纸起于马六甲

龚鹏程谈媒体革命:中国报纸起于马六甲


中国的现代化,始于晚清报刊杂志的媒体革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一般人可能还不知道的是:现代报纸,并不发轫于中国本土,而是在马来西亚的马六甲。

自戈公振《中国报业史》以降,研究者公认为一八一五年创刊于马六甲之《察世俗每月统纪传》(Chinese Monthly Mayazine),为现代报纸之嚆矢。其后则有一八二八年同在马六甲刊行之《天下新闻》(Universal gazette)。

这中间还有段趣事,充分显示历史的诡谲⏤⏤《察世俗每月统纪传》是传教士马礼逊带着梁发办的。排版工人梁发后来也写了很多宣传基督教的书和小册子,刊行于1832年署名“学善居士”的《劝世良言》即是其一。该书共九卷约十万字,大部分记录马礼逊翻译的《圣经》章节,其余是梁发的学习体会,很适合初学者。而这本不起眼的小书,却影响一个大人物,酿生了一场震动世界的大事。洪秀全,就是在1836年考试落榜后偶得此书的。所以,这算是《察世俗每月统纪传》的外篇。

当然,也有些研究中国报业史的同道,认为一八三三年刊于广州之《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才是鼻祖,因为它毕竟是在国内创刊。但即使是这一份报纸后来也迁至新加坡,至一八三七年才又迁回国内。

可见当时新加坡及马来西亚华文报业,与中国境内报纸,实构成一种整体关系,不仅来往密切、用中国纪年、亦表示中国意识。

这关系,一八九八年戊戌政变后益发明显,康有为等人赴南洋组织保皇党分支部,创刊报纸,宣传维新勤王;国父孙中山先生也以南洋为基地,创办报刊、鼓吹革命。其言论与报导不唯号召华侨,也直接影响国内政局之发展。

这种情况不难理解:因晚清政局特殊,言论不见容于国内者,就多跑去星洲及马来西亚鼓吹改革。故服务华侨、维系其祖国认同之报纸,与讨论时政、意在导引我国发展方向的报纸,格外蓬勃。其风格与言论,对迩后国内报纸及政局,均有深远之影响。

此一现象,是研究晚清史、华侨史及报业史者所不能忽视的;一般人想了解晚清时局,也绕不开这个领域。

这些华文报刊的发展,略可分为三期:一是一八一五年至一八八○年,此期办报者以传教士为主,旨在传教。二是一八八一年至一九一九年,此期华文报业勃兴,藉报纸议政之风气甚为普遍,卒显示为革命党和保皇党的报业竞争。三是一九一九年以后辛亥革命成功、五四运动出现,国内政局丕变的阶段。而以第二阶段最为重要。

因为到一九一一年时,马来西亚华人人口已多达九十一万,华文报纸之发展空间甚大。


据我所知,清末民初星马之华文报,大约有这些:


一八一五 察世俗每月统纪传(马礼逊、梁发,马六甲)

一八二八 天下新闻(麦都思,马六甲)


一八三二 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马礼逊、郭实猎,一八三七年移新加坡)

一八五八 日升报(威廉史密斯,新加坡)

一八八一 叻报(薛有礼,新加坡)

一八九○ 星报(林衡南,新加坡)

一八九七 广务时报(吉隆坡)


一八九六 槟城新报(杜华谦、黄金庆,槟城)

一八九八 天南新报(邱菽园,新加坡)


一八九九 日新报(林文庆、黄乃裳,新加坡)

一九○四 图南日报(陈楚楠,新加坡)

一九○六 槟城日报(黄金庆,槟城)


一九○六 南洋总汇日报(陈楚楠,新加坡,一九二九年改名《南洋总汇新报》)

一九○七 中兴日报(陈楚楠,新加坡)

一九○九 星洲晨报(周之贞,新加坡)

一九○九 吉隆坡报(杜道南,吉隆坡)

一九一○ 南侨日报(黄吉宸,新加坡)

一九一○ 光华日报(孙中山,槟城)

一九一一 四洲周报(陈占梅,吉隆坡)

一九一四 国民日报报(陈新政,新加坡)

一九一九 新国民日报(谢文进,新加坡)

以上报业,其实可再细分为两个阶段:一为一八一五年至一八八○年,此期办报者均为传教士,基于宣教之需要而设。一八八一年以后,则为华侨或华人所办,宗旨立场与内容均异于前期。

至一九一九年以后,因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政局结构迥异于前,报刊编辑宗旨及言论内容亦随之丕变,故应属于另一期之发展。

一般对于自一八八一至一九一九年此一时期报刊之关注点主要有二:

(1)报业史之意义:本时期报纸乃现代报业之先驱,具有历史意义,自不待言。

(2)报刊之政论功能:报纸有娱乐功能、告知功能、引导功能等。本期报纸,在充分告知民众有关内幕、新闻事实之外,引导性的评析至为蓬勃,戈公振就说过:「最近辛亥数年之间,政府以备立宪贻人民,而内幕之腐败愈甚。其尤著者,在官僚亦知舆论之不可终遏,乃设法沟通报馆,以为私人作辩护。斯时报纸之道德,固已坠落达于极点,而真正舆论无可发泄,则激成反动力,主张根本改革之反对报纸,乃应时而发生也。」(《中国报业史》第四章)。

在这些主张改革、批评政府的报纸中,又分化成保皇维新与民主革命等系统,相互辩难,致使曾虚白所编《中国新闻史》也专立〈政论报纸的兴起及其发展〉一章,讨论本期报刊之特性,且认为本期报刊此类特性对尔后报纸影响深远。

总之,这时期的星马华文报,对于研究晚清政治史思想史、我国早期报业史、星马华人开拓史,或星马大众传播事业史,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是无疑的。

但目前的讨论仍不理想,大多数只是报社报人之回忆性资料,或附论于华人史中。若干由报学、新闻学角度讨论其发展,亦仅属综述概论性质,且时日距今皆已久远。

可见此一时期之报纸,虽受重视,却仍有待更深入之探讨。近三十年间,更是越来越少有相关研究面世。所有观点,大体也仍侷限在戈公振、曾虚白两书所提示的内容中。

研究之所以久无进展,可能的原因有三:

(1)资料已佚。曾虚白所编《中国新闻史》第五章曾谓:「革命党与保皇党的报业对抗,是政论报纸发展非常重要的一环,清末侨报在海外的蓬勃,与这一斗争有密切的关系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曾就当时双方的报纸列了一张很详细的表,可惜现在这些报纸大半都亡佚了。」

冯氏所列,其实尚不详备,但其中资料都已经散佚不齐了。时至今日,许多材料更难觅致,研究者只能依传闻及旧有论述重抄一遍,研究遂难有进展。

(2)新马历经日军占领及独立之后,其社会发展与中国已无整体关联,我国研究新闻或报业的朋友,对于这些「外国报纸」逐渐丧失理解及研究意愿。

(3)新闻史之研究,在传播学领域中,夙属较为冷僻之科门,因为研究者必须兼具历史学及传播学知识,而这样的人,在传播学领域很少。而在史学界中研究晚清及民初的,又很少人知道或能运用这批材料来研究晚清政治、社会、思想、风俗、文艺史。

可是,事实上当年之星马华文报刊,目前虽已多散佚,但依然可以间接考察。

尤其是一九○八年创刊于缅甸仰光的《光华日报》,于一九一○年迁至马来西亚槟城之后,除于一九三○年因日军占领被迫停刊三个月外,一直保持发行,为全世界历史最悠久的华文报。至今仍正常出刊,且仍为槟城第一大报。

该报于一九三年六收购了原由保皇党所主持的《槟城新报》。使得研究晚清民初两派人士如何运用报业相互竞争者,在资料的获取上十分方便。若能以《光华日报》为基础,全面清查现存于星马地区的当时报纸资料状况。合并已收录于台湾国民党党史会所编《革命文献》《开国五十年文献》中之相关资料,仍是大有可为的。

其次,过去的相关介绍、评述,对于本时期报刊,均只有概括的描述语。云某报为保皇党所主持,某报支持革命党而已,完全没有内容分析(ContentAnalysis)。因此对于这些报纸究竟表达了什么观念,反映了什么样的政治社会现象……均属茫然,完全可以进行新的研究,也立刻就可以创出成绩。

再者,清末民初,维新派与革命派之论战及报业竞争,主要在三个地方:一是日本,《民报》与《新民丛报》可为代表。二是美洲,檀香山旧金山地区,以《檀香山新报》与《新中国报》为代表。三即是南洋地区。

一般论者较注意在日本的论战。其实发生于南洋地区之争论,不但激烈程度不逊于日本,其报业经营方式、竞争关系,较日本更为复杂。

例如革命党人所办《图南日报》纯属赠阅性质,停刊后,继办《总汇报》。俄而合伙者拆股,承接者约了倾向维新者加股。遂成为保皇党之主要报纸。

同样的,创刊于仰光的《光华日报》,乃收购原支持维新保皇之《仰光新报》,后转而为保皇党人所收购,易名《商务报》。革命党人乃又办第二份《光华日报》,与《商务报》展开笔战。保皇党人又于一九一○年夏,请求英领事向缅督控告《光华日报》鼓吹无政府主义。缅督下令将主笔居正驱逐出境,《光华日报》又遭第二次的停版。一个月后,革命党人又用该报的资金筹组报馆,易名《进化报》,继续鼓吹革命。但八月个后又被保皇党结合地方警吏,迫使《进化报》停刊。革命党人乃于一九一○年再发刊第三《光华日报》于槟城。

这样的报刊变动过程,所显示的传播媒体经营问题,是日本地区所没有的。

换言之,若一方面进行内容分析,说明在南洋的论争,曾提出了那些问题与说法,是在其他地区所没有的;另一方面则进行报业经营管理学的讨论,探究报纸的开办、停刊、改组与易主。将报纸放入其社会状况与脉络中去观察。就完全可以突破从前。

研究报业发展及其内容,结合社会面的探讨,可举数例言之:

(1)一八四九年之统计,华人移民进入星马之人口仅有二七、九八八人,但至一八八一年已暴增至一七四、三二七人,几达八倍,可见一八八一年华人开始办华文报,实有其市场需要之因素。

(2)移往南洋之华人,原本以劳工为主,来此谋生而已,并无太强烈之政治意识,更无政治组织。但中国领事馆于一八七七年设于新加坡,黄遵宪等著名文人及外交官络绎南下,北洋舰队且三度访问新加坡,致力维系海外侨民对清廷的效忠,中国意识乃逐渐提高。再加上戊戌政变的刺激,才使得华人政治意识高涨,并逐步发展出政治组织,而此组织,又是与其原先之移民会馆帮不同的。

(3)革命党人及保皇党人除了办报之外,也办学会、办学校。新马两地之华校即建立于此一时期。

据陈育崧(星马华文教育近百年史绪论)说,康有为所推动建立的华校即有三十所。革命党人之策略则是办书报社,在全马各地城镇郊乡,共办了五十八家书报社。并以书报社来办学校,如槟城锺灵(一九一五年,槟城阅书报社)、崇德(一九一一年,公益阅书报社)、日新(一九一八年,中华阅书报社)、益华(一九一三年,益智阅书报社);霹雳州光汉(一九○七年,光汉阅书报社);森美兰州中华(一九一三年华商书报社);柔佛州培智(一九一九年,爱群书报社)(见王爱详主编《马来亚华校全貌》槟城,一九六一年。及林有虞编《马来西亚华校近况及发展史》槟城,一九七三年)。

因此,研究当时之报纸,结合学校及书报社来讨论,深入了解其间复杂之关系,探索星马华人社会,是非常有意思的。

纵使我们不太关心南洋华人社会,只愿着眼于国内,也该知道当时南洋华文报纸之言论及办报目的,除针对当地之外,也针对中国政局的改造。因此有必要观察它与国内政局的关系。

事实上,除了辛亥革命以前保皇党与革命党之争论外,辛亥以后,南洋仍有支持复辟及袁世凯的报纸。故考察它与中国政局的关联,比较它与国内报纸立论的差异,也是极有益的。

以上我讲的这些话,有点像“劝进书”,呼吁大家赶快进军南洋,好好利用这批宝藏。哈哈,是的,那里面真是宝贝甚多。我上文所说,只偏重于政治思想,其实那里面诗词戏曲、民情风俗大有可观,略略辑出,便有可供谈助者。

我曾有一个夏天,闭关在新加坡大学的图书馆,把头塞进微缩胶卷的放映箱里,悦读这批华文报。看啊看,不知西方之既黑。出来,摸黑绕出校园,到处找吃的,却不知哪里传来一曲粤讴,竟是我在报上看得熟了的《解心事》:“苦海茫茫,多半是命蹇。但向苦中寻乐,便是神仙……”。


龚鹏程谈媒体革命:中国报纸起于马六甲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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