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散文:我在尋找那片野花


畢淑敏散文:我在尋找那片野花

上小學的時候,班上有個女同學,叫做蕎,家境貧寒,她衣著破爛,夏天總穿短褲,是撿哥哥剩下的。

我和她同期加入少先隊。那時候,入隊儀式很莊重。新隊員的紅領巾,是提前交了錢買下的。蕎說她沒有錢,哥哥已超齡退隊,她可用哥哥的舊領巾。授巾的儀式那天,當輔導員用托盤把新領巾呈到校長手中時,就提醒校長記得把托盤裡的那條舊領巾分給她。

滿盤的新領巾好似一塘金紅的鯉魚,支稜著翅角。舊領巾軟綿綿地臥著,彷彿混入的灰鯽,落寂孤獨。

校長可能不曾聽清這句格外的交待,走到蕎的面前時,隨手把一條新領巾分給了她。我看到蕎好像被人砸了一下頭頂,身體矮了下去。燦如火苗的紅領巾環著她的脖子,也無法映暖她蒼白的臉龐。

那個交了新紅領巾的錢,卻分到一條舊紅領巾的女孩,委屈至極。剛一散會,就怒氣衝衝地跑到蕎跟前,一把扯住蕎的紅領巾說:“這是我的!你還給我!”領巾是一個活結,被女孩拽住一股猛掙,就係死了,好似一條絞索,把蕎勒得眼珠凸起,喘不過氣來。大夥撲上拉開她倆。蕎滿眼都是淚花,窒息得直咳嗽。

我們都覺得那女孩太霸道了。蕎一聲未吭,把新領巾折得整整齊齊,還了它的主人。把舊領巾繫好,默默地走了。

後來我問蕎,她那樣對你,你就不傷心嗎?蕎說,誰都想要新領巾啊,我能想通。

畢業的時候,蕎的成績很好,可以上重點中學。但因為家境艱難,只考了一所技工學校,以期早早分擔父母的窘困。蕎以後的路,就一直在貧困的底層掙扎。

蕎是一家印刷廠的女工。早幾年,廠子還開工時,她送過我一本交通地圖。說是廠裡總是印賬簿一類的東西,一般人用不上的。碰上一回印地圖,她趕緊給我留了一冊,想我有時外出,或許會用得著。說真的,正因為常常外出,各式地圖我很齊備。但我還是非常高興地收下了她的饋贈。我知道,這是她能拿得出的最好的禮物了。

一次聚會,蕎終於來了。她所在的工廠宣佈破產。她成了下崗女工。她的丈夫出了車禍,傷了腿,從此吃不得重力。兒子得了肝炎休學,需要靜養和高蛋白。她在幾地連做小時工,十分奔波辛苦。這次剛好到這邊打工,於是抽空和老同學見見面。我們都不知說什麼好,只是緊握著她的手。她的掌上有很多毛刺,好像一把尼龍絲板刷。

半小時後,蕎要走了。同學們推我送送她。我打了一輛車,送她去幹活的地方。本想在車上,多問問她的近況,又怕傷了她的尊嚴。正斟酌為難時,她突然叫起來:“你看!你快看!”

窗外是城鄉交界部的建築工地,塵土紛揚,雜草叢生,毫無風景。我不解地問,你要我看什麼呢?

蕎很開心地說,我要你看路邊的那一片野花啊。每天我從這裡過的時候,都要尋找它們。我知道它們哪天張開葉子,哪天抽出花莖,在哪天早晨,突然就開了……我每天都向它們問好呢?

我一眼看去,野花已風馳電掣地閃走了,看到的只是蕎的臉,憔悴之中有了花一樣的神采。於是,我那顆久久懸起的心,穩穩地落下了。我不再問她任何具體的事情,彼此已是相知。人的一生,誰知有

多少艱澀在等著我們?C但蕎經歷了重重風雨之後,還在尋找一片不知名的野花,問候著它們。我知道在她心中,還貯備著豐足的力量和充沛的愛,足以抵抗征程的霜雪和苦難。

此後我外出的時候,總帶著蕎送我的地圖冊。

(選自《寫給女兒們的散文》,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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