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女」,是這個時代新造出來的一個詞。
意指到了適婚年齡卻遲遲不結婚的女人。
一個「剩」字,彰顯了居高臨下的態度。
沒結婚的,是「被挑剩下的」殘次品。
結婚了的,則是被「被選中的」的勝利者。
婚否,直接與成敗掛鉤。
這樣的價值觀念,作為一種「文化傳統」,或者可以更明確地說,是一種「糟粕」。
深深紮根在中國家庭的方方面面。
頗為諷刺的是。
作為當事人的我們自己,都還沒好好談論過這個話題,美國 PBS 電視臺卻播出了一支相關紀錄片——
《剩女》
Leftover Women
在「剩女有罪」的價值觀下。
本片中有極為荒誕的一幕:
一個初中畢業在家務農帶娃的農村婦女,自覺比在北京港資律所上班的大學畢業生更為優越。
就因為她結婚生子了,而對方依然單身。
這不是段子,不是編排,而是真實發生在中國家庭中的一幕現實。
邱華梅(Qiu Hua Mei)34 歲。
單身,未婚。
出生于山東省濱州市無棣縣的某個小山村裡。
她家裡有五個姐妹。
一般情況下,像這種有多個女兒的農村家庭,都是父母想生男孩,一直沒如願。
好在,邱華梅爭氣。
一路考到北京某政法大學,畢業後在一家港資企業做律師。
比村裡大多數人家的兒子都有出息。
可如今 34 歲沒結婚,華梅從全家人的驕傲,很快變成了負擔。
一回到家,成堆的人圍著她催婚。
父親說:
咱當初那麼沒錢,就算賣血,也要供你上學。
誰知道今天是這副樣子。
別人問起來,我都沒法說。
母親說:
我愁得睡不著,你結婚了我才能放心。
所有人都結婚,你怎麼能不結婚不生娃呢。
外甥跑著喊她:
光棍姨。
姐姐放出致命轟炸:
不結婚,再幸福也不叫幸福!
不結婚的人就該判刑!
你索性別回來了,鄰居也就不會說閒話了。
「讀書讀傻了」「不正常」「太自私」,所有的指責都一股腦湧上來。
起初,華梅能梗著脖子反駁。
可說著說著還是哭了。
對父母的愧疚,被圍攻的委屈,不被理解的痛苦。
聚集成她的自我攻擊。
她哭著喊「養孩子有屁幸福!養了我這樣的女兒,你們還開心嗎?這樣的話,我寧可不生!」
她氣得直髮抖。
華梅也試圖妥協,去完成父母的「心願」。
她諮詢了某婚戀平臺。
化了妝,穿了裙子,接受線下紅娘的「會診」。
紅娘問她,對另一半有啥要求?
華梅只提了兩點:
良好的教育,尊重女性。
尊重女性具體是指,兩人能夠共同承擔家務,且尊重她不想生孩子的意願。
紅娘聽完,就笑了。
送她十二個字——
不是美女,年紀太大,自欺欺人。
砰砰砰!
外貌攻擊,年齡攻擊,性格攻擊。
三發子彈打得華梅瞬間蒙圈。
她反駁「我 34 歲,就在很好的年紀啊。」
但立馬被紅娘那有點輕蔑的一聲「哦?」蓋過去了。
在中國相親市場裡,這是一個年過 30 的女性大概率會遭遇到的情景。
被審視,被度量,被貶低。
無論受過多好的教育,人品多麼端正,性格多麼平易。
都最終會被「年齡,外貌,生孩子」這三把大尺卡得死死的。
華梅開始頻繁相親。
遇到山東老鄉。
對方遵循男性主導家庭的傳統,
不能接受女方比自己強太多。雖然措辭百般委婉,不想顯露太多真實想法,但最後還是承認了一句:
「山東男人或多或少還是有點大男子主義,只是程度問題。」
遇到北京本地男生。
對方說,和外地女孩交往,壓力還是比較大(一定程度上來自家庭要求)。
去北京的公園逛。
到處擠滿了舉著自家兒女擇偶條件的大爺大媽們。
場面荒誕而好笑。
華梅上前交流了幾句,大媽連連擺手:
「學法律的女孩厲害,娶到家裡就完蛋了,鬧出點矛盾都得搬出國法,不敢要不敢要。」
甚至在華梅想進一步問對方兒子的職業時,大媽直接拒絕回答。
「你放過我吧,不合適,別聊了。」
這讓華梅非常沮喪:
她一個堅強自律勤奮上進的女人,在相親市場裡卻一文不值。
《剩女》這部紀錄片,還有另外兩個主人公。
北京女孩徐敏(Xu Min)。
28 歲,中國傳媒大學畢業,國企工作。
家裡給買好了房子和車子,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她結婚。
她之前也「處」過很多個對象。
甚至參加公園裡的百人相親大會。
類似於《非常勿擾》那種,站到臺上與男嘉賓互選。
可最終沒一個成的。
她自述:
是因為母親不同意。
父母的意見佔到了決定性的百分之八九十。
第三個女性順利進入了婚姻。
蔡琪(Cai Qi),36 歲,北京某大學助理教授。
她在一年內,就完成了「找到男友,結婚,生娃,換定居城市」一系列重大操作。
男方比她年紀小很多,兩人的出生環境也差異很大。
但還是走到了一起。
婚禮準備時,她的媽媽在一旁說:
「還是應該走常人走過的路。」
一如絕大多數催婚的父母,給不出讓孩子必須結婚的具體理由,只會搪塞:
「別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我們也都是這麼過來的。」
在一場女性主義的觀影討論會上,蔡琪強調女人也應當承擔跟男人一樣的責任。
需要自我建立良好的社會培養和經濟支撐;
而不能一味喊著獨立自主,一邊又只想著讓男人買車買房。
她也曾思考過,自己最後選擇結婚是不是一種妥協。
底下觀眾更是尖銳提問:
「為什麼你言語之中,會透露出一種結婚就是成功的意味呢?」
而她給出的答案是:
沒結婚之前
我的生活很有趣
婚後的生活沒那麼有趣了
甚至無聊
但是更幸福了
她所言的「幸福感」,來自於一種基於世俗價值觀的穩定和安寧。
無需持續戰鬥,也能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這算是妥協嗎?
或許是吧。
但她也並沒有違背自己的內心,而是在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之後,作出的最為平衡的決定。
長期的反抗確實是磨人的。
邱華梅對自己這麼多年來對於「剩女」標籤的掙扎,進行過一個比喻——
就像在大海里溺水了的感覺
四面八方忽然就湧上來
我覺得我隨時可能會掉下去淹死
心底裡很恐怖
從這個海平面裡逃出來是一回事
最根本的解決辦法是逃到陸地上
逃到岸邊
我還是要奮力地奔跑
一味的反抗是缺乏安全感的,你得找到自己的「陸地」,而不是在海水中浮浮沉沉。
步入婚姻,是一種「上岸」的方式,就像蔡琪那樣。
在尊重個體意願的前提下,接受一種世俗且常規的幸福模式。
邱華梅選擇了更為出乎意料的另一種方式——
在如此「高齡」,前往法國留學。
接著學習和鍛鍊,並遇到了一個令她感到快樂的德國男人。
本片拍攝於 2015-2017 年。
如今的她已經定居德國。
結了婚,並打算創立一家屬於自己的公司。
邱華梅不是一個擁有徹底反叛精神的人。
深深被中國的孝文化所牽絆,為「婚姻為上」的價值標尺所影響。
但她身上有一點是令人動容的:
一種熱切的勁兒。
那種對自由和美好事物的敏感,讓她能夠察覺到這個環境會令她「死去」。
不是身體上的消亡,而是個體尊嚴被徹底抹殺。
她曾說,社會對女性婚姻的約束就像「舊社會的裹小腳」。
鞋子就限定那麼小,有些姑娘腳小些,可能正好合適;
「可我偏偏腳很大,有著更多的理想和期待,這鞋子我穿進去會疼。我不想穿進去。」
這部紀錄片,包括這篇文章,並不是在反對婚姻。
既沒有提倡結婚,也沒有提倡不結婚。
而是在說,你結不結婚都可以,他人都應當尊重。
對自我人生道路的自由選擇,無關男女,也並非性別對立。
只是就目前大環境而言,女性會因年齡的限制遭受更多壓力。
但事實上,男性也絕不應當被逼迫著必須成家立業,非得當「頂樑柱」。
婚姻,繁衍,都是人生的一種路徑。
不是唯一,也非必然。
既不是責任,更不是義務。
這世界上道路千萬條,又怎麼能只規定一種尺碼的鞋子呢?
或許,中國的年輕人們在面對婚姻問題時都還是少了一份野心:
是啊,我就要這樣,為什麼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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