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拾画笔记

黄公望的山水有一种特别的魔力,所观照的是尘世里的尘心。让我们在尘世中学会当下的妙悟,由此看到心中的理想国、乐土。《九珠峰翠图》保持了黄公望一贯的神性风格。在这样的神性光芒之中,尘心中的微尘无不在这样的神性光芒中涤荡脱尘。世界是客观不变的,但是我们却可以改变我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态度。黄公望即在告诉世人,以仙心看尘世,尘世亦是蓬莱。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幅颇为特别的黄公望作品《九珠峰翠图》。这幅作品直至上个世纪70年代才最终被确认为黄公望真迹。这是一幅少有的黄公望绫本立轴作品,至少目前可以确定的,这是唯一的一幅黄公望绫本立轴作品。多数鉴赏家以及评论家认为,《九珠峰翠图》是一幅在笔墨上可以和《富春山居图》媲美的作品。收藏家王季迁就曾在与画史研究者徐小虎讨论过《九珠峰翠图》,王季迁老人认为这幅作品构图没有什么新颖之处,但是因为有上等的笔墨所以重要。


元四家中,多少人认可黄公望为“元四家之首”,一方面是黄公望在四人之中年纪最长,另一方面也在于其冥合了全真教思想的神性笔墨。黄公望所创造的是一个非山水的世界,他的山水充满了神性的因素,也充满了对生命神性超越的思考。黄公望创造的又是一个“在山满山在水满水的境界”。


美学家朱良志先生对比同为全真教中人的倪瓒和黄公望。云林是清高的,始终是一个清醒之人。云林的艺术出落凡尘、荡尽人间烟火的风味;而黄公望的艺术是沉醉的,他的艺术带有从容潇洒、融通一体的特性。倪瓒于寂静中高飞远翥,子久却于渊静中含容万有。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


一、《九珠峰翠图》:气色如新,潇洒古雅


《九珠峰翠图》,横58.5厘米,纵79.6厘米,绫本,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作品的构图的确如王季迁所言,并无特别新颖之处,两边山峦围水,画作中间大峰鼎立绵延。画作下部分的左侧,画水岸石木。我们可以注意到,黄公望的中峰用笔几乎运用到了每一处线条中。这使得山石树木始终保持着独有的黄公望式的浑厚。与后来艺术家间而采用侧锋用笔不同,中峰用笔的黄公望所创造的是一个浑、厚、稳、重的全山全水的境界。


我们看石上的点染,以及树的表现,和《富春山居图》中的石、树近乎保持着相同的笔墨技巧。书写的意味,在黄公望的创作中始终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分量。传闻黄公望早年曾见过赵孟頫作画,而赵孟頫是“书画本来同”的实践者。黄公望并不直接师承赵孟頫,他不过是将赵孟頫“写”的意味结合了董巨的传统,以此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笔墨特性。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1


树的画法保持了一贯的草木华滋之态,将书写的味道发挥到了极致。这也是文人画的重要笔墨特点之一。由于是画在绫本上的,所以这里的墨色效果显得尤为克制。绫本所具有的独特肌理质感,和墨产生了一种天生的山水质感,故而也显得更加从容潇洒。同时,墨色的处理和对比,也使林木有一种前后的延伸感。


石头在水中的倒影和涟漪,采用中峰拖笔,黄公望并不追求过分的简淡,而是着重于诠释心中神性的水光岸影。而这些水光岸影,在绫本的云纹、凤纹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妙趣横生。


画面的右边,与对岸相对,同样钩织了一个岸石林木的世界。岸石的组合排列,有一种内在的逻辑,大小、位置的布局藉由水的流动位置而生。掩映在林木之中的一条小路,直通房屋。这种房屋造型在黄公望的作品中常常可见。简单的几何形组成的房屋模糊了人间与仙境之别。在这样的一处如同仙境的山水世界中,却存在着尘世里的“人迹”。这就是黄公望“即尘世即蓬莱”的思想。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2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3


房屋背靠大山。一处山中平台出现在画面中间右侧。我们在黄公望的《水阁清幽图》中亦可见到这种独特的平台。平台的存在,仿佛就是一个沟通人间与仙境的中间地带。尘世之人登上平台仰望仙境,而仙境的仙人亦可独坐平台,看这芸芸众生的尘世。李日华曾这样记载黄公望:“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亦不顾。”山中的平台,或可是黄公望的一处精神领地。


平台的右后方,我们可以看到房屋掩映在山的后面,而这些房屋同时又是如此地接近山中云岚。画面右上方的三层云岚,勾勒出了三种境界。对于这三层云的表现,台湾学者傅申是这样评价的:“《九珠峰翠图》以三层’芝’状云朵区隔出二三层的远山,芝状云的造型,以及最远一层云朵的勾勒法,是从米友仁和高克恭而来,这种画法一直保留在元末明初的画家林卷阿的画中。”(笔者注:林卷阿,元末明初画家,字子焕,号优游生,善画山水,笔墨潇洒,画迹甚少。)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4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5


山脊的走向是从左上至右下方向,形成一条颇有动感的脉络。这里主要使用了披麻皴,山中草木点染,再见华滋景象。最高峰的左右两侧皆画有只露出山头的远峰。右侧远峰又与右侧平台的绵延的峰峦形成连接。整个山川峰峦无不建构在黄公望的神性之中。


从画的构图来看,和黄公望《天池石壁图》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天池石壁图》更高,都是中间山峦,左右形成两道山谷,似乎也是印证着画迹即尘世即蓬莱的道学思想。


纵观《九珠峰翠图》,无怪乎明吴其贞《书画记》称此画:“气色如新,画法潇洒有古雅气味。”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6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7


二、道性黄子久,神性山水


《九珠峰翠图》没有黄公望的题款纪年,藉由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笔墨的特性,多数人认为是和创作《富春山居图》为同一时期的作品。我们看黄公望的作品,那些成熟的笔墨,大多出现在其晚年时期。不同于其他艺术家有一个早中晚期的过程,黄公望的艺术生命似乎从一开始就是绚烂华滋的。他的艺术生涯是从中年(约莫50岁)开始的,而后三十余年皆为其艺术的黄金时间段,著名的《富春山居图》完成于80余岁。《九珠峰翠图》之所以被鉴定为黄公望的真迹,一个重要原因便在于其笔墨功夫登峰造极的境界。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8


左上角有王逢题诗:“层峦叠嶂青嵸巃,深坞微露儒人宫。晴霏裔裔吹不断,下覆春水光溟蒙。谁家相对缘溪住,石梯蛇折黄华路。何当著我沙棠舟,放歌流下前滩去。”诗后注:“草玄道人题,大痴尊师画”。草玄道人即杨维祯,大痴尊师就是黄公望。


中间有杨维桢题诗:“九球峰翠接云间,无数人家住碧湾。老子堪春三日醉,梦回疑对铁崖山。”


右上角则有乾隆的题诗:“神笔不择铜与鼓,郁葱闪密千百层。运以元气含以古,弗入世态其明征。九珠之峰在何所,老铁分明为我语。弁藏已久始括题,当面失之每叹古。”


关于这幅作品的鉴定,王逢、杨维桢的题诗书法成为了重要的证据。通过对二人书法的鉴定可判定为其二人真迹。而杨维桢、王逢与黄公望又有着紧密的联系,特别是杨维桢与黄公望之间有着深厚的友情(虽然二人年龄相距50岁)。后人也多判断这幅作品是黄公望送给杨维桢的。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天池石壁图》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水阁清幽图》


读黄公望的山水,不同于别家的山水。黄公望的山水需要用神性的眼光去理解和诠释,这自然和黄公望服膺全真教有着莫大的关系。无论是《天池石壁图》、《仙山图》、《洞庭奇峰图》、《水阁清幽图》还是这幅《九珠峰翠图》,观者都能通过画面中所构建的山水看到一道神性的光芒,或者说仙气。


出狱后的黄公望从此对官场没有了半点留恋,而沉醉于自己的山水之中。山水的世界,为黄公望提供了一个心灵的庇护所,这也是黄公望修道的道场。天地山川,日月烟岚,皆是黄公望修道之路上的心灵守望。


《九珠峰翠图》即是一种守望,画中虽有房舍屋宇,却不同于尘世中的房舍屋宇。黄公望的房舍屋宇是供脱尘入仙者的栖息地。他所构建的是一个仙凡世界的过渡地带。这也正是黄公望始终在坚持的“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的道学思想。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9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10


黄公望画的山水,源于真实世界里的山水,但是经过画家的心眼转换,成为了画家心中的真山水。《九珠峰翠图》画的大概是松江附近的风光。这也是当时杨维桢所生活的地方,这与杨维桢的故乡有几分相似,无怪乎杨维桢感叹“梦回疑对铁崖山”。动人的山水,每个人看都会有一份牵挂在心头。杨维桢在《九珠峰翠图》中看到了铁崖山,你我又看到了什么呢?是否也是故乡的那片云山雾海?


这便是黄公望的神性山水,它源于尘世的山水,却有脱离了尘世的山水。他的山水,观照的是画家自己的内心,观照的也是世人。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

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局部11


三、凡心妙悟,即仙心蓬莱


倪云林有一幅《春林远岫图》,黄公望于1342年曾仿有此图,由此也可见云林此图深得黄子久之喜爱。在仿作中,黄公望题有一绝:“春林远岫云林画,意态萧然物外情。老眼堪怜似张籍,看花玄圃欠分明。”玄圃即仙界里的花圃,黄公望表面上说的是自己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实则是在有意模糊尘世与仙境的界限。他旨在融仙凡为一体。身在尘世,心向仙境。这是黄公望后半生的真实生命写照。


陶渊明在《饮酒》一诗中开篇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虽身在喧嚣的尘世,但是只有内心是远离喧嚣的,便是身处偏远的宁静仙境。所谓“大隐隐于市”,与此有相同的意趣。


当下,我们的生活很难有一份真正的陶渊明式的“南山”,我们也很难做到在“南山”下“悠然采菊”。眼之所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耳之所闻,嘈杂喧嚣,污言秽语。心在这样的尘世中,又怎能不蒙上微尘。


黄公望为什么提供了一种生命的可能。每一个当下,都可妙悟。清晨六点的鸟语,黄昏五点的夕阳,春天的花蕊,夏天的云海,秋天的落英,冬天的寒梅,又或是城市街道旁的路灯,从高楼见飞过的鸟雀。每一个事物,每一个生命,都可以让我们在当下获得生命的妙悟。有了这份妙悟,西方即在眼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