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詞語建立自我與世界的聯繫

用詞語建立自我與世界的聯繫

《椰子裡的內陸湖》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0年1月出版

淺,不深也。那人為女兒起個名字,沉思深想,得一字曰“淺”,不要深,深則險,平而順就好;又思順生如水,平則無定,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微凹者淺,遂又得一字曰“淺”,淺而又淺,是為淺淺。

淺淺姓賈,西京長安人氏。後來賈淺淺做了詩人,成一本詩集,命餘作序,餘大窘:使不得也,我不懂詩。淺淺笑:懂一點兒就好。

好吧,這可是你說的。確實我是隻懂一點兒,好讀詩不求甚解,說的不是別人,就是我。以不求甚解之淺,也看得出淺淺之詩不淺,自以為懂一點兒就斗膽說一點兒,是為淺談淺淺詩。

英國詩人奧登,這是我特別喜歡的詩人。但說句實話,我之喜歡奧登不是因為他的詩,我就沒讀過他的詩,我喜歡的是他的文論和隨筆,有一種英倫式的一本正經的刻薄。看文學家談文學,通常是越看越糊塗,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深一腳淺一腳,不知世上到底還有沒有個明白。但奧登論文,常常一下子亮了,被他的刻薄照亮。比如,他承認每個詩人都會為自己發明一套理論,這套理論的最終目的就是:“別讀別人的,讀我的。”平日讀詩人高論,常想起奧登這句旁白,不禁莞爾。其間其實也隱含著詩與小說之別,小說家也不是不想圍繞自己發明太陽系乃至全套的宇宙,但小說家的問題在於,他們的職業內在地預設著某種現實感,他們不得不承認,很遺憾,地球在這兒,太陽在那兒,然後咱們試著看看有什麼別的辦法。

奧登是詩人,但也寫評論,也做講座,他坦然承認,這主要是為了掙錢維持生計。然後他對他的評論的前提和原則有著清晰的表述,比如他說:

“當我讀一首詩時最感興趣的是兩個問題。第一個是技術的問題:‘這裡有個詞語的精妙設計,它是怎麼起作用的?’第二個問題是最寬泛意義上的道德問題:‘這首詩中棲居著一個什麼類型的人?他對美好生活和美好處所的觀念是怎麼樣的?他對惡魔的看法如何?他對讀者隱瞞了什麼?甚至他對自己隱瞞了什麼?’”

奧登總能說到我的心裡。我現在已經算不上一個批評家,如果我必須穿越回去一頭扎進一個批評家的身體裡,那麼,我選擇奧登,雖然我不喜歡他的長相,每次看到他的照片我都有一種牴觸感,我認為奧登的長相太美國而太不英國,當然他最後確實成了一個美國人。

言歸正傳,奧登的兩個原則也是我的原則,現在,淺淺的詩集擺在這裡,我就照這個原則試著說說。

淺淺的詞語和句子——那是好的,我懷疑,很多時候,淺淺的詩是被某個句子所引發、所帶動,或者說,有了那樣一個句子,她不得不寫那樣一首詩,或者說,僅僅因為一朵花開一聲鳥鳴,她就擁有或失去了江山。

比如,“列車到站的黃昏/這裡剛下過雨/一切都是剛哭過的模樣”(《風的逃跑》);比如,人心是什麼?不是、也許是,然後“或是初冬之時/累死在空中的一隻海鷗”(《海鷗》);比如“島嶼在看我,看我把身體裡的鹽/一點點加進那杯水裡”(《置換》)……

當然,引述這些句子暴露了我自己的趣味,高也高不到天上,低也低不到地下,我所喜的是古人論詩時所說的那種“響句”,響了亮了,在詞與詞、事物與事物之間橫下決斷,建立起新的關係和結構,一下子,詞與物同時被照亮。剛才說淺淺的詩被句子所引發,這不準確,準確地說,她是以詞思考世界,一個一個詞在凝望中聯翩而至,詞與詞驚異而精確地遭遇,世界於是如詩。

淺淺沉迷於這個遊戲。在這部詩集裡,淺淺是一個驚人的高產詩人,從詩後標註的寫作時間可以看出,她在2016年、2017年、2018年寫了很多詩,有時甚至每天都在寫詩,她沉溺於詩。

淺淺顯然已經為成為一個詩人做了充分準備,她熟悉那些外國詩人——現代詩的神祇們,她熟悉中國古典詩歌傳統——她的口音裡有本能的古意;同時,對中國詩歌當下通行的抒情風格和修辭調性,淺淺真是爛熟於心啊,有時我甚至覺得,淺淺是懷著一種兒童般的得意證明,那風格和調性對她而言是多麼輕易、輕而易舉。

如果我們相信奧登所說,每一個詩人都是一個“瘋帽匠的瘋狂茶會”,或者一個時空錯亂的古董雜貨店,那麼對淺淺來說,茶會已經開始,店鋪已經開張,她已經把足夠多的詩人內化於她自身——每一個寫作者註定是一個場所,眾聲嘈雜。然後,或許是在某個時刻——我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時刻,淺淺忽然發現在眾聲之中和之上,響起了她自己的聲音,漸漸明亮,似乎可以把這聲音像燈一樣舉起來,在那一時刻,她確信,她是一個詩人,她滿懷驚喜,歡樂地、揮霍地寫詩,她覺得這世上存在和不存在的一切都值得寫,都將成為詩,她能量充沛,她恨不得照亮一切:每一個季節、每一個場景、每一處走過的地方、每一個封存和流逝的瞬間……

然後,我們就讀到了這麼多的詩。在這些詩中,棲居著一個什麼樣的人?或許,她最深的期望只是,這個世界對她好一點,她對惡魔沒有什麼感受,但她的問題是,她有一種深長的不安全感,她最終發現,她可以隱藏於詩,詞語被精心構造為另一重、無數重自我與世界。

我知道,我正被我所信任的奧登引向一個危險的方向,我其實完全不瞭解淺淺,甚至不肯定是否見過她,我只是她的讀者,我想說的是,在我這樣一個檻外人門外漢看來,有的詩不一定是為了表達自我,有的詩使人成為流動的中間體,或者說,有的詩有意或無意地呈露了自我的流動不定,在澄明與隱藏、燈光與暗影間,有的人成了詩人,淺淺就是。

然後,為了寫這一篇序,我特意從網上搜出了淺淺的訪談,看完了我就笑了,淺淺在整個訪談中都在努力證明一件事,她如何不是她自己,她居然完全不知道這個時代的詩人是如何為自己發明理論的,她天真地、不熟練地力圖把自己納入一個她所設想的“我們”。她還沒學會如何冷冷地告訴大家:“別讀別人的,讀我的。”

這件事,我懷疑淺淺是學不會了,她不太可能以這種方式與世界相處。

那麼好吧,我替她說一句,低聲說:這裡是淺淺詩,讀吧。

(作者:李敬澤,系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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