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你穿心萬箭，我有肩上扁擔
----電影《萬箭穿心》觀後
一，生活就是雷池，道理只是雷池以外的部分
如果一個在小城區菜市場賣菜人家的姑娘，嫁給一個老實巴交的知識分子，正好這個知識分子還是一個幹部，而且正好還分了一套住房，那麼，上述這一句話幾乎可以涵蓋很多女人的知足平淡的一生。還求什麼呢？有這麼幸福的一個開端，只要保持住，踏踏實實地順著走就行，別折騰事兒、不比別人過得差就行，在中國，女人大多有自知之明，愛做夢的少女時代總是彈指一瞬，但油鹽柴米老公孩子的日子倒顯得枯燥漫長，生活本該如此，夫妻事小，孩子事大，這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全部的維繫，女人是毛，如想光鮮亮麗，得附著在老公孩子這張皮上，皮毛一體才能構成遮風擋雨還光鮮亮麗的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這不是道理，這是生活本身，生活就是雷池，道理只是雷池以外的部分
二，一切焦慮的產生，都來自於原欲的未得滿足
電影《萬箭穿心》就是從李寶莉搬進新居的絮絮叨叨開始的，面對搬家工人的坐地起價，她得討價還價，雖然新居也只是舊房子，但對她來說每一塊瓷磚都得小心翼翼地去呵護，生怕搬家的給踩壞了，她是個強勢的女人，不懂得搞虛頭巴腦的一套，她的丈夫馬學武，儒雅本分，職務上還是辦公室主任，習慣了迎來送往，更擅長在酒桌上訴說著這個社會的理想。
所以，馬學武需要的是崇拜，而李寶莉需要的是實在，在漢口這個連女人都自稱“老子”的市井裡，馬學武遞出去的幾根交際煙不如省幾個錢實在。
影片的開頭，是搬家前一晚，一隻在丈夫身上窸窸窣窣撫摸的手，女人在新生活的憧憬下渴望撫慰，但丈夫拒絕了她。
婚內性生活不和諧，一般女方會把性慾轉化成怨恨，嘮叨，甚至歇斯底里、一觸即發，而男方往往選擇沉默。
弗洛伊德說，一切焦慮的產生，都來自於原欲的未得滿足。該影片的海外發行的英文名叫《風水》，因其主旨圍繞著女人的一切命運都來自新居這“萬箭穿心”的風水不好。其實我認為，萬箭穿心，只因雙方都沒有找到打開對方身體的鑰匙。
於是馬學武就出軌，細心的李寶莉準確的捕捉到了姦情，當她舉起一個滅火器正要砸門的時候，走廊上一個孩子的聲音制止了她，憤怒讓她打匿名電話舉報老公嫖娼，然後又在老公馬學武向她說對不起的時候以一種聖母的方式原諒並接納了他。
這是悲劇的起源，不惟在男女之間，至親之人的欺騙如果引發了社會地位及價值觀的雙重崩塌，結局就是註定的，區別就是人死和心死。
三，影片中的女性形象
十年以後，他們的兒子馬小寶和媽媽李寶莉之間又重複了這樣的一次雙重崩塌。
為了把小寶供養長大，李寶莉當機立斷，去幹了之前她自己叱之為“鄉下人”乾的苦力-----搬運工，也就是武漢人叫的“扁擔”----我們不知道，原著作者方方曾經做過的搬運工工作，是不是也是這種“扁擔”------不但如此，她甚至還忍受了跟婆婆，也就是馬學武的母親共同生活，共克時艱，她出力掙錢，她婆婆管賬，兩個女人，擱置爭議，放下前嫌，共同為了這個家族的希望。
行筆至此，大家或許已經感受到，這是一部女性主義的電影，導演有意表現也罷，無意為之也罷，電影中不同的女性角色，都是為男人而活著的，她們圍繞男人展開自己的全部，最後終於有女人擺脫了對男人的從屬而完成了自己的修煉。
李寶莉的閨蜜萬小景，跟李寶莉一樣的小市民，老公出軌後還慘遭家暴，但她隱忍下來，為了家，也逼著負心漢拿錢，保證了她在那個年代裡優渥的生活，她也理智，甚至批評李寶莉對老公太狠，這樣的女性形象，是我們大多數的庸常，因此也能收穫篇首所談到的“知足平淡”的生活，附著在皮上的毛才光鮮亮麗，萬事皆有代價，不是嗎？她信命，認命，所以每次總能把李寶莉的慘變歸結到新居的“風水”中去，多條道路在住房位置橫穿而過而形成“萬箭穿心”的佈局，這是影片看不見的暗線，也是一個隱喻，決定了整部影片陰鬱的底色，來自於風水佈局的宿命。
第二位女性形象是李寶莉的婆婆，她本是通情達理的老人，和兒子馬學武一起忍受李寶莉的刁蠻無理，後來她深深怨恨害死自己兒子的李寶莉，但是孫子馬小寶還那麼小，以後該怎麼辦？在她先送黑髮人的暮年，她的另一段人生才剛剛開啟。。。其實，骨子裡她和李寶莉是同一類型的人，面對生活的苦難，不放棄不妥協，沒有怨天尤人，她照顧孫子的生活，管著小寶的學習，也管著李寶莉掙來的錢，並且錙銖必較，她跟李寶莉一樣小氣，連李寶莉幫襯扁擔大姐阿梅的1000元錢也是算她“借”給李寶莉的，但如果不這樣，他們這孤兒寡母的家何以持續？馬小寶又怎能考上高考狀元？這樣的女性，能面對現實，低入塵埃，能完成最終的逆襲。
而最終，她也達成了對李寶莉的諒解，當李寶莉被兒子逼得淨身出戶時，她對兒媳婦說，小寶不懂事，他不能不認你這個媽啊。十年前造成的悲劇無可改變，十年後的困局無力解決，那麼，只好如此相互擔待吧。
第三位女性形象是馬學武的出軌對象周芬，她和馬學武之間沒有愛情基礎，只有吸引和追逐，苟且源自於馬學武的不堪和主動，更像一場狼狽的鬧劇，當得知下崗的馬學武帶著絕望的心情去找周宏時，周宏給她的兩個信息讓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第一個信息是妻子李寶莉的舉報，第二個信息是一句話：“你啊，不懂女人的心。”這句話含義豐富，馬學武當時心裡一定五味雜陳。
但是，第一個信息才是真正致命的。
周芬年紀比李寶莉和萬小景都小一些，更現實一些，出軌以後家門也為她開著，這樣的女人，讓人說不出不好來。這就夠了。
四，影片中的男性形象
反觀影片裡的三個男性形象，也沒什麼不好，在當下的男權社會里，包括求學的馬小寶，男人得打拼得奮鬥，連道德天平也為男人傾斜，所以需要女人們理解，哪怕是男人們的苟且和軟弱，也得接受，不然的話，一旦有悲劇，女人就是禍水，就是悲劇的製造者。
馬學武是一個比較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形象，與人為善，還有些許清高，他們的腦子裡都是星辰大海，你跟他談不了油鹽柴米，他需要被崇拜被昂望，就像周芬看他一樣，他不易，他委屈，都源自於他家庭不幸福，因為他老婆素質低。
馬學武的世界讓李寶莉望而生畏，馬學武沉默中帶出不掩飾的輕蔑，讓她不但自卑，還不得不仰望，即使昂望也無法融入，試圖融入也格格不入。。。恰如很多努力的夫妻，恰如很多將就的婚姻。
努力去將就，其實這就是不合適，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兒。
正因為如此，男人的嬌氣都是女人慣出來的，馬學武從來沒有真正正視過自身的問題，一旦生活稍有變故，在得知下崗後，有如天塌，帶著悽苦無助的心理去找周芬，他脆弱得需要女人的慰藉，不過他失望了。愛情不可得，老婆又欺騙和背叛他，他本來是自己天地中的王，人人尊敬，女人臣服，但是現在成了天底下最可憐的男人，於是死亡就為他自然的選擇。
所以李寶莉從來就沒覺得是自己把老公害死了，她的原話是：那麼多人都下崗了不是好好的嗎，怎麼他就跳河了？
所以李寶莉不懺悔，多年以後依然怨恨，這一點，她兒子馬小寶理解不了她。
馬小寶其實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馬學武，在他從小的心目中，像他爸那樣知書達理才是正途，他跟他爸結成了聯盟，一起孤立他媽，他學得了他媽的怨恨，也學會了他媽的堅韌，但是他爸對他的影響才是深入骨髓的，他們瞧不起女性，排斥那種從艱難生活打拼出來的斤斤計較可能還貪小便宜的價值觀，殊不知，他和他爸爸都是經由這樣價值觀的乳汁養大的。
這個片子出很自然會出現一個地痞-----建建，他偏偏能和李寶莉做無障礙的溝通，其實他倆這樣的底層奮鬥者才是屬於同一個世界，在雜亂逼仄的麵包車裡，當建建以強暴的方式佔有了李寶莉後，李寶莉啟動了塵封的感情，偏偏建建退縮了，底層的人們似乎覺得自己沒有得到幸福的運氣，或者換個說法，他們可能覺得自己沒有得到幸福的能力和維持幸福的耐心，於是建建在天橋上，尷尬地對李寶莉說，本來就是買賣，說得好像很有感情似的。
所幸，建建願意承擔起責任，在李寶莉離家的那天過來接她。
願天下平凡男女各得其所。
五，一個女性獨立人格的形成及其代價
有朋友說李寶莉是一個“沒有愛的能力”的人，對已經同床異夢形同陌路的夫妻來說，確是如此，馬學武對李寶莉又何嘗不是如此，把母親接來的前一晚，他連對李寶莉主動討好的一次求歡都失敗了。愛確是需要能力的，李寶莉肩膀獨擔，十年來含辛茹苦，在外面扛，在家裡忍，對婆婆替馬學武盡贍養的義務，對兒子更是傾其所有，以一個“扁擔”的苦力身份全力保駕護航，讓兒子成為高考狀元，這不是愛是什麼？這不是能力是什麼？！
難道說，按照男人們設定並接受的方式去愛，才算有愛的能力嗎？
似乎每個女人都像是一個“扁擔”，前籮筐裝個丈夫，後籮筐裝著孩子，就這麼擔著走一輩子，並且女人也指望著丈夫和孩子也這麼擔著她走一輩子，這其實形成了一個博弈系統，這三者若是你情我願，在承擔的同時也享受甜蜜倒還罷了，如果不想承擔或承擔不起，那對三方來說都是折磨，親情愛情都是討價還價的砝碼、甚至互相傷害的武器，萬箭穿心的事，就發生於背叛和拋棄之中。
李寶莉在馬學武去世之後，全部的生命就都放在了兒子小寶上面，一個母親對兒子的付出，無須贅言，而兒子馬小寶卻在母親的護翼下，怨恨了母親十年，他在取得了高考狀元之後，宣佈將母親掃地出門，他在他青少年的人生中最高光-----也是母親全部人生最高光的這一天，殘忍奪去了母親對兒子的全部僥倖的幻想，從而取得了對母親攻擊的空前勝利，完全地無死角地擊垮了母親的意志，從馬學武死亡不給李寶莉留一字開始，到他金榜題名時結束，他們父子倆用十年的時間，接力完成了對一個強勢、刁蠻、曾經因極度嫉妒而失去理智的女性的報復。
這一天，不管對於母親還是兒子，都是價值觀坍塌並重塑的一天，兒子擔心母親出事，還是出門尋找她，而母親在看到江邊煙火和孩子們的歡笑之後，強壯的神經催生了她的徹悟，她選擇離家單住，並且交出房產證，對她婆婆說：“這一下我不欠孩子的了”，這就是母愛。
走出家門口，她又要靠她的扁擔開拓新的生活，而並非依附於過來接她的建建。母親永遠愛著兒子，而兒子也在釋放善意，正是這女人人格的覺醒和獨立，才又讓愛與希望的種子發芽。最萬箭穿心的事情都經歷過了，未來還會有什麼迷惑或可怕的呢？
不信，我們可以拭目以待。
六，願天下平凡男女各得其所
漢正街的女人不慫，戰天鬥地，捱得百拳來，打得一拳開，真是值得去愛。這部影片，簡直是一個女人的史詩，人生太長也太短，萬事想開，只要腦子裡沒有過不去的坎，生活中就一定沒有過不去的坎。
最終，李寶莉離開了萬箭穿心的房子，擺脫了萬箭穿心的風水，雖然，影片的結尾，搬離後的她還不得不下來推車，但是生活總要繼續，或許她又將面臨別的未知的“風水”，但是，不屈不撓的人生不會有後悔和抱歉，不屈不撓的女性只要選擇了扁擔，就一定能夠承擔。
我想，這就是這部灰暗底色下的電影始終存在著的亮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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