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圈地杂忆——尿液与大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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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猪圈地杂忆之厕所上的洞


2、猪圈地杂忆之讨饭


因为这种见识,母亲嫁到新河村庄来以后,多多少少算是在村里掀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


那还是七十年代末,大龄青年父亲和大龄青年母亲结合了。母亲当时就拥有了令一些人非常自豪的职业——民办教师,而父亲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工人——他从新河村招工到了城里,吃上了公家饭。在此以前,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人生路径。父亲在家乡的主业是种田、在村办工厂做工,而母亲嫁到新河以前是高中毕业生,当时她在张村的大队当播音员,可能还干些小的行政工作。七十年代初,W革尚未结束,到处招民办教师,外婆给队里的领导送了两盒饼干,走出农村的机会,最终属于了母亲。

但这个逃离乡村的举动,和母亲的人生阅历或许也有些关系,在这之前,她在张村似乎也谈不上开心的——或者说,从她回到了张村,她就没开心过。回张村的理由,据母亲说,也和“六零年”那场大灾难有着直接的关系。那场灾难不可避免的波及了合肥周边的乡村,并打断了母亲原本可以快乐的生活——在那之前,母亲和舅舅舅妈一起生活着。她的舅舅家在张村南边,那是一个叫东大圩的地方。在去东大圩更早,她其实还是在张村。那可能是1956年吧,农村一片安康,大圩的舅舅来到张村,看到妹子——也就是外婆的孩子太多,相对而言条件较好的他,不经过妹妹的同意就用扁担挑走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当然就是母亲了。说起来,母亲一开始也非常想家,甚至还主动逃回过几次,但时间久了,慢慢的处之怡然。这圩田的生活真是充满了快乐,相比郊区的尔虞我诈,当地人是如此的富足和安康,他们的生生死死都和这片圩田密切有关,连形容婴儿强健时也豪迈的说,“看,这孩子一泡尿撒的和东大圩一样!”圩田从唐宋时期开始开垦,当时就非常有名,而母亲和她的舅舅们生活的那个圩埂上的小村,就算是个小康之地。

但灾难改变了一切,也因为如此,母亲的命运才最终和新河村串联了起来。六零年,舅舅和舅妈相继死了,母亲和养父的哥哥成了孤儿,后来被外婆从大圩的乡下接了回来。可能因为这段从极端的快乐到极端的痛苦的经历,母亲不开心极了,毕竟,她已经和那片广阔的圩田产生了感情。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还和她一起,像走亲戚一样的走回去。那时从圩埂向远处看过去,是一望无际的荷叶和荷花,埂上长着一些野生的曼陀罗花,它们大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曳,金黄色的花朵在阳光下反射着令人魅惑的光芒,多刺的果子让我惊异而难以忘怀,连穿天而过的电线上挂着的几只被电死的鸟儿,都像极了钢琴家留下的音符。谁会想到,这大灾难曾经会降临到如此广阔的伊甸园?

母亲留恋那片像人尿一样广阔的大圩田。

然而灾难终究是灾难,该死的,总归是不能躲避,能活下来,还算是不错了吧。只是这件事情,多少给母亲留下了阴影。从那以后,她成了一个极其懦弱,善感,又胆小甚至于是非不分而又喜欢和稀泥的人。就其一生的状态而言,估计二分之一时间,母亲是和她心底里的某个忧愁的幽灵一起度过的。这个幽灵带给母亲很多烦恼,时不时的就提醒她世界上可能会出现一个无法收拾的混乱局面,为了阻止这个幻象变为现实,母亲有时会逆反常态的采用一些手段去阻止这个也许并不存在的幻象的到来。她总是充满忧患感,从今天的快乐每每看到明天的灾祸,然而这个事情发展到极端,谨小慎微的母亲却也成了灾难的制造家。

从我记事开始,新河村的每个新年,家里都会迎来一场莫名其妙的争吵,不是大吵就是小吵——这种不吉利的事,却总是由最最害怕不吉利的母亲而引发——引发的理由是近似的,不是认为鞭炮买的不好,就是怪父亲把门联贴漏,或者是香炉上的香烧的不行,都和冥冥之中的某个神灵有关。这个神灵来无影去无踪,脾气多变,不把人当人。每当感觉到我们的仪式会触动这个无名之神的怒气,算是知识分子的母亲会突然成为一个标准的乡村妇女,不但平时和蔼的教师样子完全没了,嘴巴里还立刻发出咒骂的语言,眼神中甚至充满了怨毒,家人的心情变得一团乱,充满了天塌下来的即时之感。


懂事了以后,我在想,其实母亲的内心里是不是仍然还是一个孩子,一个想要拯救一切而又无能为力的在那片圩田里呼喊的孩子。她是如此弱小,因无力而怨怪,因无力而自责,因自责而责他,因责他而导致冲突。冲突多了,母亲成了喜欢和人保持距离的的人,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善于和人相处的人,相比之下,大大咧咧的父亲就永远不会把那些事情放在心上。有时他偶尔会提及那时被村里搬到粮仓边居住的好运气,但谈完以后,基本上是处之泰然,我也觉得没什么异常。

不过,虽然灾难留下了一些创伤,但平心而论的说,母亲是不是还算幸运的?她享受了一个孩子应该有的宠爱,又在灾难到来之时得到了拯救,回了大合肥,今天豪迈的大霸都,甚至年轻时候,还因为两盒饼干而改变了命运,成了拿稳定的退休金的高级教师?对于绝大多数张村和新河村的人来说,这是想也不敢想的呀!张村和新河村的人本是一根藤上的瓜,有人发达,多数人还是平凡的,相对而言,命运之神算是眷顾着她了,使得她竟能从一个平凡的乡村知识青年成功的向拿白粉笔头的知识分子转型,已经很对的起她了,是不是?毕竟,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没有那场大灾难,就算母亲计算怡然的和舅舅舅妈在大圩生活下去,现在她最多不也就是在大圩镇的林荫道上卖葡萄吗!这场带给她如此好运气的,她为什么就不能辩证的想一想,带点感恩之心,偶尔笑一笑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想不明白。母亲的心,机关太深了,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谁能知道呢?只是,每当看到她突然陷入深深的忧愁里,或者对我发火动粗的时候,童年时的我,就本能的烦恼起来,有一次,我甚至忍不住,给中央电视台的金龟子还是鞠萍姐姐写了封信,希望他们能拯救拯救我这个新河村的受虐儿童。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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