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市肺科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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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市肺科医院

武漢市肺科醫院的醫護人員在ICU工作。 (胡鼕鼕/圖)

三個數字描述了武漢肺科醫院ICU裡的工作強度和難度:100%患者在有創插管、50%患者在血濾,50%患者上了ECMO(俗稱“人工肺”)。

武漢市肺科醫院ICU在這場戰役中創造了多個紀錄,比如“ICU後14天的死亡率”全市最低、ECMO上機率最高、血液濾過使用率最高、俯臥位通氣使用最早、纖支鏡灌洗使用率最高等。

“我們是戰時狀態,但不能以戰時思維來面對病人。每一個入ICU的病人,我們都要盡全力去救。”武漢市肺科醫院重症醫學科(ICU)主任胡明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2020年1月28日,他面對鏡頭泣不成聲的畫面,曾上了微博熱搜。當時,他正在接受央視的採訪,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他被告知此前被感染的一位同行兼好友病情加重。電話一掛,他的情緒就失控了。那時,胡明已經連續工作二十多天。

武漢市肺科醫院是專門收治重症患者的武漢六家醫院之一。這些醫院的ICU成了“生命的最後一道防線”,收治著武漢病情最重的患者。

幾天前,國家衛健委專家組成員、北京朝陽醫院副院長童朝暉發了一個朋友圈,用三個數字描述了武漢肺科醫院ICU裡的工作強度和難度:100%患者在有創插管、50%患者在血濾,50%患者上了ECMO(俗稱“人工肺”)。

童朝暉還盛讚堅守在那裡的三個醫生為“三個火槍手”。除了胡明,另外兩個醫生是蘇北人民醫院ICU主任鄭瑞強、北京朝陽醫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副主任醫師李緒言。

作為一家專科醫院,武漢市肺科醫院的ICU不大,有20張病床,5位醫生,成立也僅5年時間,目前他們三個負責其中的10張病床。但是,在這場戰役中卻創造了多個紀錄,比如“ICU後14天的死亡率”全市最低、ECMO上機率最高、血液濾過使用率最高、俯臥位通氣使用最早、纖支鏡灌洗使用率最高等。

“我們很簡單,就是一名臨床醫生,就是想盡辦法讓患者能夠活下來。”鄭瑞強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最重的病人在這裡

幾天前,天空放晴,護士長鍾小鋒把窗戶邊的一位患者的床給搖了起來,想讓他曬一下太陽。她看到這個患者的嘴角動了一下,似乎向她做出了回應。

這是ICU裡少見的“生氣”。絕大多數時間,患者都插著管子,靜靜地躺在那裡。

“武漢市最重的病人可能就在我們這裡。”胡明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將那裡的患者稱為“極危重症者”,這些患者隨時瀕臨死亡。

正常人呼吸空氣,動脈血氧飽和度在95%—98%,而他們的病人吸純氧,動脈血氧飽和度也僅45%,心臟根本受不了,隨時可能停下來。“如果沒有及時、有效、高效的供氧,這些患者可能熬不過一個小時。”

1月15日之後,肺科醫院ICU收治的患者,全都是從別的醫院轉送過來的。

轉送本身是一個複雜、難度高的過程。把患者從普通病床挪到轉運床上時,至少需要給患者連接呼吸機、監護儀和注射泵;轉送過程中,還需要保持所有管路通暢,一旦哪個環節出問題,就可能導致患者立即死亡。這個過程,很多時候需要國家衛健委專家組成員的陪同。

有一次,他們的一個患者從病房的這一頭轉到那一頭,僅相隔20多米,就走了半個小時,4個國家級專家、4個ICU醫師一起才能完成。

國家衛健委重症巡查組的專家分成12個小組,搭配武漢本地專家,每天分片區巡查各家定點醫院的ICU病房,對患者進行評估,指導重症病人救治,並篩選出極危重的病人送到更專業的ICU病房。

鄭瑞強和李緒言經常參加這樣的“篩選”工作。鄭瑞強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們會按照武漢指揮部制定標準,將那些危重症的患者篩選出來,然後經過武漢指揮部的協調,轉到肺科醫院、金銀潭醫院等條件更好的地方。

此前,由於一些醫院的條件、設備不夠,重症患者無法得到有效治療,拖成了危重症甚至極危重症,這給ICU的救治帶來了很大挑戰。

胡明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很多醫生提出建議,不要等患者病情到了死亡邊緣時再轉ICU,要把救治的關口往前移。

如今,在床位已經不那麼緊缺的情況下,這個建議已經成為了共識。

性格都變了

“如果不是他們的火線支援,我可能熬不過春節。”3月4日,在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胡明的心情大好,他不時地拍一下坐在他旁邊的鄭瑞強和李緒言,以示感激和敬佩。

元旦期間,武漢市肺科醫院與金銀潭醫院成為了首批兩家定點醫院,專門收治“不明原因肺炎”患者。那時,還沒有“新冠肺炎”這個稱呼。肺科醫院ICU收治第一名患者,是1月3日晚上9點的事情。

護士長鍾小鋒向南方週末記者回憶,1月2日胡明給大家開了一個會,要求做好收治“不明原因肺炎”患者的準備,並要求醫護人員在進入病房時做好三級防護。

那是醫院最高等級的防護,達到了為呼吸道傳染病做手術的準備。當時,科室裡的醫生和護士,很多都沒有使用過這種防護。他們本來預計用3天的時間為收治病人做準備,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就來了第一個病人。

當時,共有16名確診患者收治在肺科醫院。不過,後來為了統一管理收治,1月5日的時候,15名患者轉送到某定點醫院救治,剩下一名患者因為病情太重而無法轉走。不過,最終活下來的也只有這一位未能轉走的患者。

根據武漢市衛健委官網的通報,從1月6日到1月15日,武漢市並無新增確診患者。不過,在此期間,肺科醫院的ICU仍然收治了一些高度疑似的患者。

面對這個從未見過的病毒,胡明感受到巨大壓力。鍾小鋒有一個感覺,她覺得原本嚴厲的胡明性格都變了。

有一次給患者氣管插管,他讓年輕的女醫生離開,自己帶著另一位男醫生上前。

“我當時還很詫異,我們的胡主任怎麼還學會了憐香惜玉?”這一幕給鍾小鋒留下了深刻印象。

1月23日傍晚,胡明向國家衛健委專家組成員、東南大學附屬中大醫院副院長邱海波反映,說他們的患者必須上ECMO,晚了就沒有希望了。3小時後,邱海波院長、杜斌教授一結束專家組會議,就立刻趕過來,一起給病人上了ECMO。第二天早上,鄭瑞強就從揚州趕到了肺科醫院,三天後李緒言也到了。

胡明記得,鄭瑞強剛來時,他們在紅區外說了半個小時患者情況,就一起進入了病房,直到晚上9點才出來。鄭瑞強對胡明說,能不能找輛車把他送到住的地方。由於封城,市裡已沒有公共交通。

ICU需求高峰還會持續

在胡明辦公室的門口,放著一塊白板,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醫學術語和箭頭指示。一些年輕的醫生、護士有時會在那裡停下來看幾眼,然後似有領會地離開。

那是一套危重症患者的救治流程。最開始的時候,胡明寫了一個版本,鄭瑞強和李緒言來了之後,經過一週左右的思考和總結,最終形成了一套完整流程。北京協和醫院ICU主任杜斌曾對這套流程予以肯定。

一些外省的醫療隊也開始採用他們的這個流程。

“全國三十個省市都派了醫療隊,這些醫療隊也都是不同科室、醫院組成,大家都是第一次面對這個病毒,如果有一個救治規範,就會很有價值。”鄭瑞強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

由於沒有特效藥物,危重症死亡率仍然較高。對於危重症患者的救治,也考驗著各大ICU的專業水準。

2月下旬,武漢金銀潭醫院和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在《柳葉刀》上發了一篇文章稱,2019年12月24日—2020年1月26日期間收治的52例危重症患者,共有32例(61.5%)患者在28天內死亡。

胡明有一個保守的判斷,他覺得3月中旬對各醫院的ICU會是一個挑戰,那個時候,可能會有越來越多危重症患者需要ICU治療。

“剛開始的時候,覺得可能一兩個月這個疫情就結束,但現在看來,ICU的需求高峰可能還會持續。”胡明向南方週末記者感嘆,“部分重症患者會轉輕甚至痊癒,但仍會有一部分變成危重症患者。”

截至3月5日24時,武漢市共有重症患者5208例,與4天前相比,減少了1017例。不過,這個降速要低於輕症患者的降速。

“對這個病的治療,簡單來說就是兩條腿走路。一條是抗病毒,一條是改善缺氧。但現在抗病毒的特效藥尚不明確,主要救治措施就在改善缺氧上。”胡明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

他將對危重症患者的治療分成四步,第一步是上呼吸機,到他們那裡的患者幾乎都要上有創呼吸機;第二步是做俯臥位通氣,改善肺功能;第三步是做“血液濾過”,改善因缺氧引起的心腎功能衰竭;第四步就是上ECMO,有時還要用到“人工肝”。

每一步何時操作,如何操作,如何管理,都有嚴格的規定。

以ECMO為例,胡明稱之為“皇冠上的明珠”,操作難度很大,需要很多基礎技術一步一步支撐,中間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有可能導致前功盡棄。同時還需要一個專業團隊來支持:兩三名專業醫生以及一兩名體外循環專業的護士。

勞動、技術密集型

一種“連續動態滴定式的管理”,這是鄭瑞強對危重症患者治療方法的描述。

危重症患者的病情變化很快,上午開的醫囑,下午就不能用了,他們需要時刻盯著患者的病情變化。這跟其他病房有很大的區別,面對輕症患者,有時一個醫囑可以用上幾天,而他們的醫囑每一兩個小時就要更新一次。

3月3日這一天,李緒言在病房裡待了很長的時間。他要搶救一個危重症病人,那個病人的心臟、血液和循環都不穩定,他需要不斷調整呼吸機,為這個病人保障有效的供氧,又不至於引起呼吸機相關肺損傷;不斷調節血管活性藥物的劑量,保持血壓;不斷調節血濾機,保證心腎功能穩定;不斷調節肝素劑量,讓患者在失血與凝血之間保持平衡。

由於一天的很長時間都在思考患者的情況,這讓“三個火槍手”滿腦子都是患者的事情。有的時候,甚至在夢裡都是在搶救,分不清哪裡是夢中,哪裡是現實。

3月3日凌晨,忙碌了一天,胡明躺在辦公室裡的床上回顧一天的工作,想著想著,就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很清晰的夢,在夢中,他和同事們正在搶救一個病危的患者。天亮的時候,當他睜開眼,看到辦公室的天花板,才意識到原來只是一場夢。

“真正促使ICU醫生不斷前進的其實是挫折感,從失敗中不斷總結教訓,才能儘量避免下一次的失敗。”胡明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

高強度的工作,讓鄭瑞強有了一個感嘆:救治危重症患者就是一項勞動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相結合的工作。

對於危重症患者的救治,需要醫生和護士花費大量的精力和體力在病人的床邊。比如給病人做“俯臥位”,如果在以前,可以有“俯臥位床”將病人滑過去,但現在只能靠醫生和護士將病人給翻過去。病人身上有很多管子,他們還需要格外謹慎、小心。當病人趴一段時間後,他們還要將病人再原樣翻過來。這樣的工作,有時每個病人都要重複。

技術密集型則是指,需要醫生和護士掌握各種高端儀器的檢測、使用方法,能夠準確解讀儀器上的數值,一旦某個數值解讀錯了,就有可能影響患者的生命。

胡明給南方週末記者打了一個比方,ICU醫生就像是“多器官醫生”,他們每天面對的患者,有很多種症狀併發,這對他們的知識面要求很高,他們要把患者從頭到腳都照顧好。

如今,新冠肺炎的輕症患者正在快速減少,在武漢,專門收治輕症患者的方艙醫院已有多家“休艙”。但是,仍然有5千多名重症患者正在接受治療,在救治窗口往前移的指導下,對於專業ICU醫生和護士的需求也會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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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週末記者 王偉凱 南方週末實習生 連紫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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