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朝崩溃——无仗可打

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读史阅世常会顿生疑窦,以秦国七代君王宵衣旰食,秦始皇也堪称雄才大略,何以千秋帝国的大梦刚开了个头,就二世而斩,只活了十四年。


当时的很多问题都超出常识,拼死命去挖一座动用七十万民力连修三十余年都无法完工的陵墓,修坟修到把国家折进去,秦始皇属于头一份。这绝对不正常,不是一个理性人的行为。


当然也可以说秦始皇气魄大,但气魄再大,他关起门来也要跟赵高、李斯算经济账。秦陵的问题其实跟法老造金字塔是一回事,唯一的解释是不得已,秦始皇肯定是遇上了一个大麻烦,正是这个大麻烦催生出的秦代这一系列超级工程。道理要从老赢家发家说起。


秦国崛起靠的是并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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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是从西陲贫瘠之地崛起的争霸新星,并显示出了超越一切对手的进取心。“从公元前356年(商鞅变法之年)到公元前221年(秦灭齐完成统一),秦国在96场有大国卷入的战争中发动了52场战争(占54%),并取得了其中的48场胜利(占92%)。”


这种超乎寻常的进取心,根本原因在于穷。秦国穷得相当有境界,甚至超越了阶级。不但老百姓一穷二白,贵族乃至君主也是穷困潦倒。


当时的情况,对于秦国来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数百年的贫困把秦国拖入通缩的深渊,政府丧失了向这块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兑付财富的能力,不管是金属货币还是粮食、食盐。贫困如癌症一般四处蔓延,甚至侵袭到王室,不变革的结果就是上上下下组团僵尸化,社会崩溃。


穷则变,变则通。公元前356年,秦孝公任用商鞅为左庶长,相当于分管经济的副总理,拉开了秦国变法大幕。新官上任先要立威,于是找托儿在国都南门演了一出徙木立信的话剧。实际上,商鞅搞根木头就立信,这是针对通缩开出的“紧财政、宽信用”药方。


紧财政就要勒紧裤腰带、例行八项规定。而宽信用就是宽货币,彼时全世界都尚处于货币刚性兑付的年代,宽货币的形式不多,能搞的只有存量博弈。


简单说就是把“低端”的人口手里的钱抢给“高端”人口用,因为“高端”人口拥有更好的产业效率,所以资源倾斜于“高端”人口,是寄希望于效率的改进可以拯救这个国家。


既然需要存量博弈,以命相博。商鞅的方案是锅往东边甩,发动群众斗六国。商君军功爵制规定,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简单说就是要想富,交头颅。头颅越多,钱就越多。政府与官兵两家,你帮我打仗,我与你分账。


在这个背景下,一切社会产业、国家政策都转而以供养及扩充军队为目的,能否满足军队建设是检验产业有无必要存在的唯一标准。


大秦朝崩溃——无仗可打

秦国的战斗分成经济


但战国时代的生产力毕竟有限,当时环境下要维持一支20万人的常备军,需要400万人当后勤,这比早期秦国总人口规模还要大。


也就是说,秦国要想拥有一支成规模的战斗部队,意味着全体国民都必须围绕着这支军队打转。男人要去修路、架桥、开矿、冶炼,女人要养蚕、缫丝、耕种、纺织。不如此,军队就不会有足够的铠甲、武器、战袍和粮食。


于是在“打战—发财—扩军—再打战”这个正反馈循环下,全体秦国人民或被迫或自愿都坐上了全面奔向小康的敞篷车。对于秦国中央政府而言,劫掠与灭国则成为充实政府利润表,扩大国家总资产的不二法宝。


贫困的秦国算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但是秦国政府垄断产业,国内产业效率奇低,缺乏产业支撑的秦国自然收获不到战争利润带来甜蜜的果实,只能走上以战养战的流动性之路。流动性模式同时受制于流动性资产的量与价,任何一个参数落于阈值之外,等待玩家的只有崩盘。


秦国在战争机器正反馈链的自我驱使下,先掠河东,再并韩灭赵,实际上,就是把非常规的并购经营活动,当成了国家发展的常规路线。舍弃了自身对于盈利产出的要求,而用外部流动性掩盖巨大的资产负债不匹配的风险。


随着并购生意的持续深入,秦国军队产业开始不满足吞噬一域一地所得的营收与利润。嗜血欲望呈指数式增长,需求从一城变为一域,再由一域升格为一国。此时的秦王政,正得心应手地驱动着这头效率怪兽,他的目标已经从灭国变成了一统天下。


始皇帝的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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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21年,秦军兵不血刃,攻破临淄。东方六国中曾经首屈一指的大国齐国,就此灭亡。此时的秦王政尚沉醉在胜利声中,万万想不到一个大麻烦已浮出水面。


天下一统对于秦始皇自己当然是不世之功,可天下一统后没战可打了,你让那些指着军功爵制发财致富的军民同胞兄弟们怎么办?


这个游戏玩到灭国的层面,已经玩无可玩。齐王建断气的那一刹那,数十万军力以及背后支持军队的数百万劳动力突然无事可干,谁是秦始皇,都一定慌神。灭齐时才五月份,今年接下来的GDP怎么办?


大秦朝崩溃——无仗可打

六王毕,四海一

秦国崩溃的开始


秦帝国的就业人口、国家营收、产业利润、政府税收绝大部分都从这支军队处来,靠的是养羊薅羊毛。现在一把玩High杀羊吃肉,羊肉虽美,但羊毛却没得薅了。后面最少三大风险:绑架就业、产能过剩与流动性危机。


政府找不到事情给军队干,军队效率就会驱使着自己找事干,更何况是秦国军队的效率。关于秦军的效率,有一个例子:


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了一份秦国家书。两个在淮阳打战的弟弟黑夫和惊,给在老家安陆侍奉母亲的哥哥写了封信。信里说,我们在前线打战,让妈妈赶快帮我们做夏天的衣服送到前线。但做之前,先比较下价钱。安陆的丝布便宜,就在安陆做好了送来。如果淮阳的比较便宜,干脆直接寄钱给我们在淮阳自己做。


这表达出的意思是,当时秦国军队的运转效率已经远远高于秦国的商业效率。军队的运转效率分摊了运输成本,加上驰道、直道的修建,进一步压低物流费用。一件丝布做的夏衣,可以从家乡几百公里送过来,跟现在上网买衣服也差不多。赖于全国性高等级道路网络运输体系的支撑和高效率的物流产业,运费完全在可接受范围内。


另外,在这封家书里,两个弟弟请哥哥确认,他们为家里面争得的爵位有没有得到落实,这是全家主要收入来源。正是由于前线出了人,后方分钱的时候,黑夫和惊的家里才有了一份。


军队运行绑架了整个国家以及全体国民的命运走向,是秦国自己形成130年的路径依赖。上至君王,下到蚁民,都在这个正反馈链中获益颇丰。对于秦国人来说,几代人的奋斗,总算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但问题随之而来,其实就是军工产能尾大不掉。耍猴耍成齐天大圣,就耍不下去了,接下来是他耍你的问题。怎么办?


本质在于解决政府对于军队产业(军工产能)的兑付问题。军工产能作为债主,它要向皇室收债。这个问题解决得好,帝国的大业就能永续。解决不好,那军工产能就要重置政府。


这个过程中,秦帝国第一代领导集体面临的最大困难是货币刚性兑付属性,刚兑极大地挤压了政府腾挪的空间,给以始皇帝为核心的帝国中央政府空前压力。


从后面施政的情况看,也体现出了这一点。秦帝国几乎在完成统一的同时,就开启了若干超级工程。包括但不限于垒长城、挖陵墓、修驰道、建灵渠、筑阿房、北却匈奴、南平岭南,每一项都是这个星球上的顶级体量,其中尤以秦陵与长城为标志。


这个地球上,再没有比秦陵更大的坟头,比长城更长的围墙。这也从反面雄辩地证明了兼并六国的秦国军队已经具备了当时世界上的顶级战力,因为只有化解顶级战力,才会催生出顶级工程,这是相匹配而毋庸置疑的。


修金字塔也就是这个原因,经过长期发展,法老工程队已经被锻炼得无比强大,宫殿神庙满足不了过剩产能(效率),只能死磕金字塔。秦国要不想上马超级工程,理论上,只能去迦太基搞定汉尼拔。


帝国资产负债表的崩溃与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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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的那些大手笔作为,当然是骄奢淫逸、好大喜功,但同时进行如此多的大动作,比战争频繁的战国时代还要折腾得多,则还有其他的原因在内。


秦始皇有利用超级工程这个相对平和的方式出清人口产能、化解军工产能(减速)的意图,这样就可以解除产业集中度风险,以维持政权的基本稳定,为国民经济恢复赢得时间(换轨)。但这种不人道的方式,也只有高度集权的秦制能够办到。


一言以蔽之,对军工产能实行供给侧改革,以时间换空间推动缩表,完成国家主要矛盾的战略切换。


此计要成需主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军工产业吸纳的人口分流要有序,二是军工产能的效率要软着陆。


对于第一个问题,秦始皇选择大力发展国防与基础设施建设。范文澜计算过战争结束后军队分流情况,“征发造宫室坟墓共一百五十万人,守五岭五十万人,蒙恬所率防匈奴兵三十万人,筑长城假定五十万人,再加上其他杂役总数不下三百万人。”


这种处置方案的着眼点有二,一是通过基础设施建设有计划地吸纳并逐步减少壮年人口规模(尽可能的弄死一部分),来降低效率。通俗说,就是修桥补路无尸骸;二是把作战部队的建制进行拆分,南北远调,利用组织架构的去中心化,压制军队效率。


大秦朝崩溃——无仗可打

修阿房宫——靠虐杀青壮年来解决问题


第二个问题的处理,要求管理结构与生产效率相匹配。从关系上说,产业效率决定了管理体制,互联网企业的组织架构为什么与传统企业架构大相径庭,原因就在这里。


现在问题是,秦国的军队运行效率远高于行政管理体制,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出现了明显的脱节。因此,压制军工产能效率的同时,需要提升行政体制运行效率并尽快培养其他产业独立承接就业人口和产能需求。确保战略切换,做到同速换轨,才能把风险降到最低。


全国统一后,秦政府快速建立皇帝制度,强推郡县制而拒绝选择与六国贵族和解稳定政局,并实施了以“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为标志的制度标准化改革,目的都是为了尽可能快的实现行政体制效率提升。超级工程是一箭双雕,既为效率革命提供物质基础,又在工程建设过程中完成对军工产能人口的出清。


只不过生死有命、漏算人寿,秦始皇只活了49岁。缺乏雄主的帝国,根本无法压制军工产业,超级工程也只能被舍弃。


秦朝最终没能有效出清军工产能,产业无处转移,政权组织又无法消化,效率于是硬着陆。军队效率冲垮了官僚体系与国家组织形态,秦政府缩表计划失败,国家资产负债表崩溃,政权从内坍塌。


帝国的崩溃释放了制度牢笼里的效率怪兽,战争被再次推向全国。楚汉内战一打四年,中国人口折损近半,一千万人归于尘土,其中大部分是精壮劳动力。输赢不再重要,战争本身解决了出清问题,这让后起的王朝立稳了脚跟。


劳动力的消失让国家对于军工产能及国民劳动的兑付责任一笔勾销,楚汉战争的本质就是通过战争消灭债主,从而显著降低国家负债率,帮助国家逃脱债务追索。


汉承秦制,虽然换了皇帝,但西汉皇室选择与贵族相妥协,相当于承认帝国老人们的既得统治利益。又取巧地继承了郡县制,为新进人马划定权力场。所谓中华第一帝国,从内核看,秦汉一体,并无本质上的不同。但换了个马甲,完成了资产负债表的清洗。


从这个意义出发,陆贾进谏刘邦那套“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的大道理并没有说到要点。西汉帝国能活下来,是有人埋了单。不管是刘邦还是项羽,最后之所以能去敲钟,是因为他们拿到的是净壳。


第一次秦国国家危机——商鞅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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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鞅那套东西,在经济结构上有致命的缺陷。关键一点就是农战经济模型主要流动性资源男丁,出产品质极不稳定,而损耗又过大。


从资产负债角度看,不断侵掠河东是秦国国家维持其规模成长的必要条件,在技术进步带来的增长很有限的前提下,收缩其它产业从而获得的折价人口红利,经过一定程度的训练即投入战场,很容易使这种资源进入快速损耗通道。男丁折损严重,意味着以人口为单位的流动性不充足,这对于秦国来说,相当危险。


商鞅变法后,军队人口占到全国总人口的20%以上,这意味着几乎所有的男性都是军人(1名作战士兵需要5名战斗后勤)。军功爵制的鸡血能天天打,可人死一个算一个。秦国妇女就是再能生,毫无怨言执行国家计划当生育机器。征兵这事儿,从源头起算,也总要解决男人参与、顺利受孕、怀胎十月、十年训练四大问题。


商鞅变法前后就是20年左右,这正好是一代人能够成长起来并可以投入战争的时间。搞到第20年前后,还继续玩命打,后手不接,流动性一定断。所以,为了保证国家流动性不断裂,商鞅必须死。


把商鞅给车裂掉,就是秦国基于法家理论建立国家发展模型后,第一次遇到国家危机给出的解决方案。即降低战争效率,延缓变法节奏,用时间来恢复人口流动性,实现资产负债表的修复,为下一次扩表奠定基础。


大秦朝崩溃——无仗可打

没有人性的商鞅不需要人性关怀

当成祭品再合适不过


秦国当然也可以想其他办法来修复资产负债表,比如收缩战线(相当于降杠杆缩表),但缩表过程中,资产坍塌会很快,难说不会触发其他难以逆料的灰犀牛或者黑天鹅风险。


也可以继续扩大流动性,秦国也曾打过这个主意,把征兵的上限提到了60岁。先秦时代刨除新生儿存活率,人口平均寿命也就三四十岁这个水平,征兵上限提至人口平均寿命的两倍,相当于现在去找百岁老人入伍。可见已是征无可征,难以为继。


由于种种进路都已丧失操作性,所以让商鞅去死就成了风险最小的软着陆方案。对于商鞅来说,为理想背黑锅,作法自毙不算亏。他不把人当人,也就不该把自己当人。只要秦国不想把自己玩死,在获得绝对压倒性力量前(所谓绝对压倒性力量就是有把握彻底冲垮对手盘的组织体系),就必须打一阵休一阵,充分修复人口流动性配置。


流动性问题成功解决,以战养战的并购模式才能继续发挥作用。这台商君手作战争机器,甫一出笼,就尝了宿主滋味,无怪乎后来屠城杀降,如堕诅咒。


而秦国顺理成章变成了秦朝,直到流动性再次成为问题。只是这后一次,大秦帝国已经整体上变成法家机器,秦始皇就是掌舵的,没办法再靠杀几个商鞅之流来调整,总不能杀秦始皇自己吧。


然大秦虽非难兄,肯尼迪可称难弟。帝国殊途,殉道者同归。


公元前202年,刘邦称皇帝,定国号为汉。外出时,想找四匹毛色差不多的马为他拉车,结果未能如愿以偿(“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


这就是法家模式崩溃后的场景,战争让资产负债全部清零,一地鸡毛,惨烈至极。但也正是用了这种方式,中华帝国解决了第二次国家危机,在一片废墟之上,建立起大汉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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