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19年,一代才人柳宗元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長期的貶謫生活嚴重損害了詩人的身心健康,這一年,柳宗元47歲,本該正當壯年,英姿奮發,但詩人卻早已百病纏身。是年,唐憲宗大赦天下,敕詔柳宗元回長安,十一月初八,詔書還未送達,詩人即溘然長逝,最終沒能回到他思之念之的長安。
柳宗元,字子厚,出生於河東望族,世稱“柳河東”。其人少年成才,一生文學成就豐碩,論文則與韓愈發起“古文運動”,並稱“韓柳”;論詩則與劉禹錫齊名,世稱“劉柳”。他還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惜其早逝,在八大家中最為短壽。
柳宗元英年早逝,固然因為貶謫地區極為惡劣的自然環境,但恐怕更與他長期的鬱悶、壓抑有關。要論貶謫,柳宗元絕不會比蘇軾更慘,蘇軾被貶黃州已40多歲,其後更被貶惠州、儋州,卻能壽至69,並能自豪地寫下“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對比蘇軾與柳宗元,不難發現,無論條件多麼艱苦,蘇軾總能樂觀以對,沒有紙、筆,他就自制;沒有糧食,他就開荒種地,在貶謫地所作詩文大多豪邁、曠達。而柳宗元被貶謫後,伴隨他的主要是愁苦,甚至絕望。我們可以說是“愁”“謀殺”了柳宗元。
翻開柳宗元寫於貶謫之地永州、柳州的詩篇,怎一個“愁”字了得!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作於永州的《江雪》可說是詩人的代表作之一,歷來為人稱道。然而詩人筆下的客觀境界顯得過於幽僻,所暗示出來的主觀心情則過於孤獨、冷清,甚至不帶一點人間煙火氣。其文如此,其人又豈能久長?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這首《漁翁》也作於永州,蘇軾認為前四句已經表現了詩人孤高而又不免孤寂的心境,有一種“奇趣”,後兩句當為“蛇足”。換個角度思考,詩人雖則孤高,但還是希望有所憑依,故而要“回看”,然只是“無心”之雲相追隨,反是更增孤獨。
久為簪組束,幸此南夷謫。
閒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
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
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
這首《溪居》作於永州,從中間四句來看,作者似乎成了一個隱士。然比之於王維,“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摩詰之隱何其溫馨!“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子厚之“隱”又何其寂寥!
覺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
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
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
這首《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作於永州,夜聞繁露,起看寒月,境界極為悽清;詩人“倚楹至旦”,沉思苦悶,寂寞難言。
在永州度過十年痛苦與屈辱生活之後,朝廷大赦天下,元和十年,柳宗元與劉禹錫回到長安,本冀東山再起,孰知打擊更甚,一月之後,柳宗元被貶至更為荒僻的柳州。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
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
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佔時名。
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
這首《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寫於與同貶連州的劉禹錫分別時。如果說詩人以前是苦悶、孤獨,而現在他的痛苦則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垂淚千行”雖是送別之辭,詩人痛苦到極點的情狀亦可見一斑。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這首《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讀來尤為沉痛。詩人眼中所見,乃是“大荒”,是暴風雨中被摧殘的“芙蓉”與“薜荔”,是層層的“嶺樹”與蜿蜒的“江流”,於是詩人愁思茫茫,愁腸百轉。同被貶謫於“大荒”之地,已夠痛心,卻還彼此隔離,連音書也無法送到,更可痛哉!
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
若為化作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
這首《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作於柳州,詩人觸目傷懷,愁腸如割。同是“化身千億”,陸放翁“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何其樂哉!而柳柳州的“化身”卻何其苦也!
詩人思念故國(長安)不假,恐怕更多的還是希望京中故舊能夠施以援手。
宦情羈思共悽悽,春半如秋意轉迷。
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
這首《柳州榕葉落盡偶題》情景交融、物我相通,頗具巧思。然比之劉禹錫,同是被貶,“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劉禹錫何其樂觀!而柳宗元卻是“宦情羈思” “悽悽”欲絕,因而會覺“春半如秋”,無限的蕭瑟、寂寞,柳宗元何其悲觀也哉!
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
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
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
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
這首《別舍弟宗一》作於柳州,雖是送別堂弟之詩,讀來卻盡見遷謫之意。詩人說貶謫之地距離京都“六千里”, 又說“十二年”“ 萬死投荒”,自己所處之地瘴氣瀰漫,雲黑似墨。詩人極其悲觀,認為其與兄弟相見無日,相思只能見於夢中。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
黃葉覆溪橋,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歷,幽泉微斷續。
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
這首《秋曉行南谷經荒村》或能剖析柳宗元矛盾的心跡:詩人希望能夠看淡得失,擺脫痛苦——“機心久已忘”,但他自己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何事驚麋鹿”,詩人不過是故作曠達之辭而已。觸目所見,皆是“霜露”“幽谷”“黃葉”“荒村古木”“寂歷寒花”,所聽亦是“斷續幽泉”。詩人所寫皆是淒涼荒寂之境,所融之情都為落寞孤憤。
我們再來看蘇軾被貶天涯海角所寫的幾首詩詞。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鬚蕭散滿霜風。
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
明日東家知祀灶,只雞斗酒定膰吾。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
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
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
----《減字木蘭花.立春》
這哪裡有半點遷謫的愁悶,蘇東坡此時看起來倒像一個天才的老頑童,難怪他後來遇赦北歸,以“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對此作了總結。
“東坡謫嶺南,時宰欲殺之”,東坡的政敵章惇想用艱苦惡劣的環境困死東坡,哪知東坡反倒越活越滋潤,而不幸的的是,柳宗元被貶謫帶給他的鬱悶、愁苦“殺”掉了。
現今舉國抗擊“新冠”疫情,卻也有很多人焦慮、驚恐,懷疑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甚而網傳有為此輕生者,大是不該。
“愁”能殺人,“焦慮、驚恐”更能殺人,吾人當以“樂觀豁達”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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