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鶴鳴甘棠
前言
唐朝詩人柳宗元的《詠三良》是一首借古喻今的經典詩作,讀之回味,愈覺濃趣。
然而,要想真正瞭解這首詩的思想內涵,必須先熟知幾段歷史故事,作為鋪墊。
一是“三良從死”。“三良”是指春秋時期秦國大臣子車氏的三個兒子:奄息、仲行、針(針)虎,也稱之為“三賢臣”。
東漢學者應劭(shào)《漢書》注曰:
秦穆與群臣飲酒,酒酣,公曰:生共此樂,死共此哀。奄息等許諾。及公薨,皆從死。
秦穆公死後,按照當時的社會風俗,他們都被殉葬,這就是“三良從死”的故事。這裡需要注意的是,史書中沒有記載其他人對於殉葬的意見,其中包括後來繼位的秦康公。
但是,在大秦帝國曆史上,秦穆公以後的秦康公期間,國力在各路諸侯之間是走下坡路的。
二是“魏顆結草”。晉國大夫魏武子有一個寵妾,沒有生育子女。魏武子病時,囑咐兒子魏顆,將來讓她改嫁;及至病危,又說,讓她殉葬。
魏武子死後,魏顆說,人到病危,思維就會混亂,自己應該聽從父親清醒時的命令,於是讓這個寵妾改嫁了。
後來,魏顆與秦桓公時期的大將杜回交戰,看到一位老人“結草”(用草編的繩子)套住了杜回,幫助他獲取了勝利。
夜間,魏顆夢見這位老人對他說:“我是你讓她改嫁的那女子的父親,因為感謝你的恩德,所以來報答你。”
後來就把“結草”用來借指受恩深重、生死圖報。
實際上,我們通過以上兩個歷史典故,就是理清一個事實,兩個兒子對於父親之舉的意見,秦康公沒有記載,而魏顆作了靈活處理。
只有如此,我們才能全面探討柳宗元的詩作用意。
01 歷代名士《詠三良》的主題分類
關於“三良”的詩歌作品最早見於《詩經·秦風·黃鳥》。
其中“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借“黃鳥”之口道出了民眾的怨恨之聲:
蒼天在上請開眼,坑殺好人該不該!
如若可贖代他死,百人甘願赴泉臺!
這是對“三良”主題的一種說法,即對統治者的控訴之說。
其二,“三良”忠義之舉說。
東漢末年詩人王粲《詠史詩》論三良之死曰:
結髮事明君,受恩良不訾。臨末要之死,焉得不相隨?
這首詩作於漢獻帝建安十六年,當時王粲在曹操帳下當差時間不長,在跟隨曹操西征馬超的歸途中,有感而寫。他是借“三良從死”宣揚“士為知己者死”的精神,表達自己對曹操的忠誠。
其三,對“良人”的愚忠之說。
東晉文學家陶淵明《詠三良》中雲:
荊棘籠高墳,黃鳥聲正悲;良人不可贖,泫然沾我衣。
大致意思是說,草叢籠罩高墳墓,黃鳥啼鳴聲悲傷。三良性命不可救,淚水沾溼我衣裳。
陶淵明的這首詩,看似為詠史,實則是借詠“三良”之事,來表彰東晉遺臣張褘不肯毒死零陵王(宋劉裕廢晉恭帝)而自飲毒酒先死的盡忠行為。
其四,對獨立人格的思考
蘇軾的《和陶》呢,就是蘇軾看了陶淵明的《詠三良》以後呢,寫的一首唱和詩,其中“我豈犬馬哉?從君求蓋帷”一句,直抒胸臆,發出了對獨立人格加以尊重的強烈呼聲,同時以“殺身固有道,大節要不虧”一句,也揭示了為人臣子的原則堅守。
有了上述歷代名家的《詠三良》之作,柳宗元會有怎樣的新穎立意呢?
02 柳宗元《詠三良》的獨闢蹊徑
束帶值明後,顧盼流輝光。一心在陳力,鼎列誇四方。
款款效忠信,恩義皎如霜。生時亮同體,死沒寧分張。
壯軀閉幽隧,猛志填黃腸。
這是柳宗元《詠三良》的前半部分。其實,也是重新敘述了一遍“三良從死”的歷史事實。
第一句,開門見山引入,衣冠整潔的“三良”正遇上明君秦穆公,他們才高志大,一顧一盼都光彩四射。“明後”是明君的意思,特指秦穆公。
第二句,言其功勞之高,他們竭盡全力輔助朝政,使秦國與列國鼎足而立,受到四方稱頌。
第三、四句,點明君臣情誼, “三良”效忠秦穆公懇切殷勤忠誠不二,君臣間恩禮情義就像秋霜般潔淨。
秦穆公在生時同“三良’就像一個人一樣,死了也不肯同“三良”分身。
第五句,開始步入正題,壯士之軀埋閉在幽深墓道,勇猛之志只得填充在棺木中。“幽隧”是指墓道,“黃腸”指棺木。黃,指槨材用黃色的柏木;腸,指材心;故曰“黃腸”。
至此,我們應該對柳宗元的創作初衷有大概瞭解吧,尤其是“生時亮同體,死沒寧分張”一句,極力表現出君主之賢明與君臣關係之密切,似乎是柳宗元也走著“忠義之舉”的俗套路線。
那麼,柳宗元的“大家風範”在哪裡呢?
我們接著品讀詩歌的後半部分。
殉死禮所非,況乃用其良。霸基弊不振,晉楚更張皇。
疾病命固亂,魏氏言有章。從邪陷厥父,吾欲討彼狂。
柳宗元在經過前半部分的歷史回憶中,猛然醒悟,頓發感慨。
“殉死禮所非,況乃用其良”,這一句是在抒發憤懣之言,人死陪葬不是禮義之舉,況且還是用他的忠信良臣!
緊接著,“霸基弊不振,晉楚更張皇”,一句直入要害,霸主的基業於是乎衰敗不振,而晉楚的國勢趁此壯大興隆。“張皇”是張大、擴大的意思。這也是前文我們交待的,秦穆公之後的國家衰敗事實。
而“疾病命固亂,魏氏言有章”呢,則用上了前文所講的“魏顆結草”的歷史典故,大體意思是說魏顆之所以不從父命,不讓寵妾殉葬,是認識到父親被疾病搞迷糊了,遺命是不需要遵從的。
最後一句呢,“從邪陷厥父,吾欲討彼狂”,柳宗元真是腦洞大開,把秦穆公的兒子秦康公搬出來了,“從邪”就是指殉葬之作法,“彼狂”呢,是指秦康公的張狂。
柳宗元破天荒的喊出了自己獨特的心聲,也是這首詩的新穎之處:秦康公遵從非禮的殉葬作法,陷入了父親的陷阱,我想揭竿而起討伐那昏庸的秦康公。
到此,就句面意思來說,柳宗元是在褒揚魏顆的明智,貶刺秦康公的盲從。
這樣就塵埃落定了嗎?
其實,柳宗元精明之餘,難免一疏,還是有些許紕漏的。
03 柳宗元的潛意識,造成了自相矛盾之嫌
在唐朝歷史上,柳宗元不但是文學家、大詩人、哲學家,還是滿腹抱負的政治家,只不過後者由於“永貞革新”的迅速流產,使他過早的失去了用武之地。
唐順宗的短期執政是關鍵因素,而他的兒子唐憲宗業已繼位之後,就發生了“二王八司馬”的政治風波,柳宗元及他的政治盟友一起遭到排斥,發配邊疆。而柳宗元就是“八司馬”之一。
遭貶的心情可想而知,一旦情緒主導了心智,就像公堂斷案,肯定會有疏忽之處。
他一定讀過《詩經》,也一定了解王粲,更熟知陶淵明的《詠三良》。
他寫《詠三良》之心,也很容易理解,處於落魄之境,他期望那種秦穆公與“三良”的君臣之誼,更希望自己成為忠義之臣。
可是,現實沒有給他機會了。
因此,隨著潛意識的滲透,他的《詠三良》有了“一葉障目”之破綻。
其一,滿腹經綸的他,沒有做到實事求是。
“三良從死”發生在春秋時期稱霸西戎的秦國,他們的風俗習慣與中原地區有明顯的不同,殉葬是很平常的事,秦穆公要求臣子的行為是合乎當時舊俗的,只是於情於理,使人難以接受。
可以說,柳宗元犯了主觀臆斷的毛病,沒有考量客觀現實。
其二,橫加比較的判斷,只是一廂情願。
柳宗元《詠三良》的前半部分只是敘述事實,後半部分才是他的主旨發揮。然而,他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呢?就是討伐秦康公。
為什麼呢?因為秦康公與魏顆同為君王的兒子,不如魏顆明智和果斷,最終秦康公選擇了“三良”殉葬,魏顆放棄了“寵妾”殉葬。
可是,我們前文交待過,秦康公對於“三良”殉葬是沒有歷史記載的,而魏顆呢,確有實情。
因此,柳宗元以“先入為主”的孝道觀點,把秦康公與魏顆加之對比,是沒有實在意義的,只能是一廂情願。
其三,一廂情願的想法,最終陷入了自相矛盾的處境。
聯繫柳宗元的仕途背景,他的支持者唐順宗也就成了詩歌中的“秦穆公”,唐憲宗也就成了“秦康公”。
就詩歌的最後一句“吾欲討彼狂”來說,柳宗元寫此詩的最終意圖是借討伐秦康公來意指唐憲宗。
他認為秦康公與唐憲宗的共同之處就是“從邪陷厥父”,就是順從了父親的號令,陷入了父親的陷阱。
而前文我們強調過,秦康公對此事沒有確切的史書記載,即便秦康公確有此事,秦康公如果改變父命,這無疑是正確之舉。
可是,柳宗元現在以唐憲宗來類比秦康公,從詩歌本意來講,應該是責備唐憲宗沒有改變父親錯誤的命令,但實際情況卻適得其反。
就是唐憲宗執政之後,才把柳宗元賴以支撐的唐順宗“永貞革新”全部廢除了,並且殘酷打壓了所有的參與者,也包括柳宗元自己。
因此,柳宗元把唐憲宗和秦康公放到一個平臺上,犯了原則性錯誤,也使柳宗元自己處於自相矛盾的尷尬境界。
結語
縱觀柳宗元的一生,他的“
生時亮同體,死沒寧分張”君臣相悅只是流星般的簡短光輝,他終生演繹了凡人不可思議的獨孤,“千山鳥飛絕”的境遇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獨釣寒江雪”的孤傲更是我國古代文學史上少有的。品讀他的《詠三良》,也是在感悟人生的一段際遇。
誰沒有虎落平陽之時,誰沒有抽絲剝繭之痛,可又有誰用詩歌洗滌了千百年來那一顆顆荒蕪的心靈之地?
我想,把秦康公與魏顆做個比較也是好事,歷史就是這麼多姿多彩,文學才會有震撼時空的雷鳴。
參考文獻:
1、高平《柳宗元詩質疑》
2、馮夢龍《東周列國志》
3、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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