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新學期的第一天，我給學生上網課《科學證據》第一課，就提到了昨晚剛官宣的南醫兇殺案告破。二十八年了啊！
1992年3月24日，南京警方接到原南京醫學院報警，稱該校學生林某於3月20日晚自習後失蹤。24日下午，林某的屍體在學校教學樓天井內的窨井中被發現。經法醫檢驗，死者系被鈍器擊打頭部並實施強姦後，按入窨井中死亡。這次警方通報中寫的案發時間是“3月24日”，暫以此為準。
2012年，有一位自稱南醫大職工子女的網友，在網上發帖，回憶當年其父親配合過警方調查。“我院醫學系 88 年級學生林某，於 1992年3月20日晚上10點半，在一號教學樓教室自修，不幸遇害。案發後，省、市、區公安部門全力偵查。”該網友稱，林某死亡時屍體完整，她是在校園內被殺的，但案件一直沒有破獲。
案發後，南京市公安局曾全警動員、全市發動，抽調數百名精幹警力組成專案組，連續數月開展大規模走訪調查和摸排等工作，核查線索數千條，走訪排查人員超過1.5萬人，但囿於當時條件所限，案件沒有取得突破。據說，死者母親每年3月24日赴南京或打電話向公安機關詢問案件偵破進展。
“3·24姦殺案”是當年南京市為數不多的惡性大案，不過四年後，又發生了更為轟動的“南大碎屍案”。1996 年 1 月 19 日，南京大學成人教育學院大一女生刁某，在失蹤 9 天后，其屍體碎塊被一名清潔工在南京華僑路發現。兇手喪心病狂竟將其遺體煮熟，並切割成 2000 片以上，拋灑在南京多個地方。當年，南京警方也曾進行大規模搜查，但一直懸而未決。
這次破獲的是南醫姦殺案。根據《人民日報》官微的消息，經“深度應用最新刑事技術”，在徐州警方配合下，明確該市沛縣一麻姓家族人員中有重大作案嫌疑。2月23日凌晨，發現居住在南京市玄武區某小區的麻某鋼DNA數據與嫌疑人完全一致，具有重大作案嫌疑。23日凌晨6時許，辦案民警在麻某鋼家中將其抓獲歸案。
這個“深度應用最新刑事技術”，官宣裡沒有說。《現代快報》記者從可靠渠道瞭解到，警方是通過 DNA 手段取得了案件突破，進而抓獲了嫌疑人。據稱，警方發現了嫌疑人的一個親屬，其DNA與南醫大命案嫌疑人的 DNA 比對高度符合，經過進一步排查，最終找到了嫌疑人。如果按這種方法，那麼其偵破手段類似甘肅白銀案。
同樣的技術，四年前，幫警方破了另一樁懸了28年、11名女性遇害的系列強姦殺人案—甘肅白銀案。甘肅白銀案真兇高承勇，因其同姓氏的遠房堂叔行賄被監視居住，警方依法對此人採集了血樣，經Y-STR檢測分析後，此人的遺傳數據被輸入到違法犯罪人員DNA數據庫中進行初步對比，結果與白銀案嫌犯遺留在現場並被提取保存的Y染色體吻合度較高。這說明，案犯與高氏遠房堂叔有相同的Y染色體，嫌犯應該也是一名高氏家族的男性。接下去，破案就水到渠成了。眾所周知，2018年3月20日，白銀案兇犯高承勇被判死刑。
這裡需要解釋一下。大家知道，人體細胞的細胞核裡有一條條的染色體，共有23對46條。第23對染色體是男女不一樣的，女性的是兩條一樣長的染色體，叫XX；男性的是一長一短的兩條，叫XY。Y染色體是男性姓氏染色體，在男性父子及父系之間單向傳承。DNA檢測技術有多種，具體到對嫌疑人的追蹤，主要依據STR檢測技術。STR稱為短串聯重複序列，Y-STR就是Y染色體短串聯重複序列。Y-STR是人類男性特有的，也是按父系單倍遺傳，又被稱為“姓氏基因”，所以對男性嫌疑人主要進行Y-STR鑑定。
這些年的研究已經表明，Y-STR為男性所獨有，因此在針對女性的犯罪，尤其是性侵的犯罪中，Y-STR檢測不會被樣品中的女性受害者成分所幹擾；Y-STR是單倍型遺傳，不涉及重組，沒有等位基因，因此可以在多人作案比如輪姦產生的混合樣品中分辨出不同作案人員；Y-STR是父系遺傳，也就是說只能由父親傳給兒子，排除突變因素的話，來源於同一父系家族的所有男性的Y-STR分型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在實際應用中，Y-STR檢測可以幫助警方縮小排查範圍，尤其是在當地建立了Y-STR數據庫的情況下，能直接定位到相關家族。科學研究已經確認的STR位點目前已經有200多個，如果兩個人有4個Y染色體的STR位點完全匹配，他們擁有共同父系祖先的概率接近95%，如果有5到9個STR位點完全匹配，他們擁有共同父系祖先的概率接近100%。
那麼，既然Y-STR檢測技術如此神奇，為何怎麼會長達近三十年都沒有找到真兇呢？因為案發時間較早，當時尚未採用先進的DNA檢測技術，所以不能苛求。靠後續的普查指紋和抽血查驗DNA的方式，再把隱案現場遺留的DNA與嫌犯DNA樣本進行比對，工作量大，或然性高，有可能掛一漏萬，不能窮盡，有一些運氣的成分。如果嫌犯意外死亡，那可能永遠成懸案了。
有心的讀者可能之前知道我寫過初中女同學遇害案。那個案件發生在1990年，至今也接近三十年了，我們通過各種分析，已經有了初步的嫌疑對象，但此人多年前已經病死，加上公安局多次搬遷，遺失了重要物證，無法比對，所以才懸案至今。我們幾乎沒法確定，當年犯罪現場的DNA樣本，是否還有。但凡有存留DNA證據的，很多案件破案只是時間的問題。南醫姦殺案，警方當時提取到兇手的精液和DNA，這為破案奠定了基礎。
從警方渠道獲悉，2020年2月21日，南京市局法醫中心與沛縣公安局刑警大隊DNA實驗室發現，28年前南京重大強姦、殺人案死者身上提取的嫌疑人DNA數據與沛縣被盤查人員麻某俠（男，53歲，沛縣鴛樓人，2010年11月5日鴛樓派出所採集血樣）的數據高度吻合，基本確定嫌疑人為麻某俠近親人員。在連夜比對排除了麻某俠家系中該村符合年齡條件的11位男性後，沛縣公安局會同南京警方經對麻某俠所在家系進行深挖，得知其家族內還有一名成員麻某皊，早年在南京當兵並已在南京定居50多年。經瞭解，麻某皊的兒子麻某鋼（男，54歲，住南京市石鼓路）符合作案嫌疑人年齡。經鑑定，麻某鋼DNA與犯罪現場提取的死者陰道拭子DNA分型完全一致。
由此看來，網傳的南醫受害人師兄妹提供破案線索，確實不屬實，因為麻某俠的數據是十年前在沛縣鴛樓派出所採集的。我分析應該是這十年裡，南京市局法醫中心與沛縣公安局刑警大隊DNA實驗室的數據庫各自獨立，沒有進行比對，所以才拖延了這麼長時間。是啊，案發地是南京，而住在南京的麻某鋼又沒有被採集DNA，所以南京比對不到。沛縣雖然採集到了麻某俠的數據，但沒法聯想到跟南京的這起姦殺案有關。更為重要的是，這可能跟我們傳統的DNA比對方法有關。
講一個案例大家就明白了。1974年到1986年之間，有一位被稱為“金州殺手”的兇犯在美國加州多地流竄作案，瘋狂地製造至少13起命案，強姦至少50名婦女，入室盜竊超過100起，可謂罪大惡極！更令警方和公眾氣憤的是，此人在作案後還寫信給媒體，甚至打電話給警方，炫耀自己的“戰果”，嘲笑警察的無能。警方30多年來一直嘗試各種方法去找尋“金州殺手”，甚至將兇手的DNA信息在超過1300萬個數據的美國官方DNA數據庫進行比對，也一無所獲。
直到最近幾年，一種尋親問祖的商業系譜網站興起，才為警方帶來重大突破。用戶可以自願上傳他們通過商業測序公司所測出的基因組信息，這些系譜網站則可幫助用戶進行分析，追蹤自己的族譜，甚至找尋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截止到2018年10月，已有超過90萬個用戶將自己的基因組上傳到其中一個網站。在其它方法都無效的情況下，警方將“金州殺手”的DNA信息上傳到這個網站，結果找到了十多位與其有親緣關係的遠房親戚，其中有人可能與“金州殺手”有共同的天祖（曾曾曾祖父）。進一步分析發現，這個家族裡的一位退伍軍人和前警官約瑟夫﹒迪安傑洛嫌疑最大。通過秘密採集迪安傑洛的DNA樣品，證實72歲的迪安傑洛就是臭名昭著的“金州殺手”。2018年4月24日，加州警方逮捕了迪安傑洛，他也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看出區別沒有？新的方法在犯罪嫌疑人沒有上傳自己DNA時，也可以通過其遠方親戚的DNA進行相似性匹配。也就是說，只要犯罪分子在現場留下DNA樣品，無論警方是否在事後收集到其本人的DNA，也能依靠其父系親屬的DNA，通過家族遺傳分析，最終找到犯罪分子。或許再發展下去，只需要特定族群中2%的個人基因組信息，即可遠程找到族群中任何一個人的三代堂表親或類似親戚。想象一下，通過系譜數據比對，可能每個人都可以匹配到幾百個與自己有一定親緣關係的個體，然後再用常規人口統計信息排查，篩選居住地點、年齡、性別、作案條件等各種因素，可最終將搜索範圍縮小至1-2個遠房堂表親。牛逼不牛逼？
這才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需要什麼刑訊逼供，甚至都不需要口供，就可以提供科學證據，鎖定罪犯。科技的力量，可以改變陳舊迂腐的觀念，只需要時間。這就是以後偵查發展的方向，科學證據破案，只會越來越多。
這只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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