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推銷員之死


流動推銷員之死


尤多拉·韋爾蒂 著
吳新雲 譯
(選自韋爾蒂短篇集《綠簾》,譯林出版社出版)
R.J.鮑曼開著他的福特車行駛在一條坑坑窪窪、塵土飛揚的小路上,他已經為一家鞋廠在密西西比州這樣跑了十四年。多麼漫長的一天!時間推移,正午惱人的燥熱卻久久不散,午後的溫潤之感也遲遲不來。即使在冬天,這兒的太陽也勁頭不減,直掛長空;每次鮑曼把腦袋伸出塵灰斑斑的小車去查看路況,太陽就探出長長的手臂直壓在他的頭皮上,熱力直透帽子——像是常年在路上跑的老推銷員在搞惡作劇,一路上他不勝其煩。這越發讓他生氣而又無奈。他在發燒,對路線也不是十分有把握。
被流感困擾了好一陣子,今日是他第一天重返旅途。病中他高燒不退,幻象重重,體力衰弱,面色蒼白,一照鏡子就知道自己的變化,而且他腦子也混沌不清……這天整整一個下午,他都氣鼓鼓的,還沒來由地想到了自己過世的祖母,一個安逸的人。她房中曾有一張鋪著羽絨的大床,再一次,鮑曼盼望能躺到那張床上……此時,他才將她拋在腦後。
好一處荒涼的山地!看來他是走錯路了——就像他在往回開,離目的地越來越遠。抬眼望去,不見一戶人家……但是,盼望再躺回病床去也不現實。他和駐飯店的醫生都清過賬了,這已經證明自己康復了呀。連和那衛校畢業的漂亮小護士說再見,他都不覺得傷心。他不喜歡生病,生病使他疑慮重重,就像面對著沒有標示牌的路一樣。生病讓他憤懣,他送給那護士一隻很昂貴的手鐲,就因為她要整裝離開。


但現如今——過去十四年的差旅生涯中他從未生過病,從未出過事故,這又如何?他的紀錄已經被打破了,他甚至開始質疑這紀錄的意義了……一年年,他入住的飯店越來越好,留宿的城鎮也越來越大,但所有這些地方不都是,永遠都是,夏天免不了悶熱,冬天避不開冷風嗎?女人呢?他所能記起的只是重重疊疊的小房間,宛如中國紙製的套盒,而且要是他只想到一個女人的話,他就會看見那個房間裡的傢俱寫滿了經年的寂寞。至於他自己——常戴寬簷黑帽,從飯店帶波紋框的鏡中看去,有點像個鬥牛士。每次下樓吃晚飯,在樓梯拐角處他都不可避免地要在鏡前駐足片刻……他又一次向車外探身,頭皮又一次被太陽炙烤。
鮑曼本想天黑前趕到比拉鎮,上床睡覺,去累解乏。記憶中,比拉鎮距離上一個城鎮五十英里,該走一條碎石鋪的大路才對,而他正行駛在上面的這條路卻只是鄉間的牛馬小道兒。他究竟是怎麼鑽到這種地方來的呢?他伸出一隻手,抹了把臉上的汗,繼續駕車前行。
以前他去過比拉鎮,但從沒見過這小山或是這越走越窄的小路,還有那雲——他這樣一想,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就朝天上地下快速一瞥——也比往日見到的要多。為什麼就不能乾脆承認自己迷路了,而且已經走錯好幾英里了呢?……他不習慣向陌生人問路,這些人雖居住在大路邊卻壓根兒不知道路通向何方;但此時,他即使是想喊話問路也沒有人能聽見。不時能看見有人立在田間地頭或站在草垛頂上,但他們都離得太遠,就像一根根歪斜的小棍或茅草。他的小車咔嗒響著孤單地穿行在他們的鄉村,引得他們微微轉身側目,看車後揚起的團團白色的冬日薄塵像南瓜似的在路上滾動。雖說他一過去這些人便立即轉過身去,但他們遠遠的凝望卻牢牢跟定了他,像堵高牆無法衝破。

那片雲飄到一邊去了,如同祖母床上的大靠枕。雲層罩在了山邊一棟小木屋上方,那兒有兩棵光禿禿的楝樹直衝藍天。他駛過一堆橡樹的枯葉,車子碾過葉堆深處,車輪攪動著輕盈的葉片,發出清脆而憂傷的哨音。前方沒有什麼車輛沿此路行駛。隨後,他發現自己身處陡峭的山澗邊緣,紅土裸露,這已然是路的盡頭。
他急踩剎車,但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也沒有用,車停不下來,滑向山澗邊緣,晃盪了幾下,無疑即將墜落澗底。
他默不作聲地從車裡出來,彷彿即便被作弄了也要不失尊嚴。他把旅行包和樣品箱拿出來,安頓好,然後退後幾步,眼睜睜地看著車滑落山澗。他聽到了異樣的聲響——不是預料中的墜地碎裂的轟隆聲,而是慢騰騰悶聲悶氣的噼啪聲。很是煩心。他過去查看了下,只見他的車掉入一個巨大的葡萄藤網中,藤蔓粗如手臂,捉住了車,抓牢它搖晃著,而車就像個奇怪的嬰兒躺在黑洞洞的搖籃裡。他盯著看的時候,藤蔓似乎顧慮到他並沒有留在車上,就輕輕把車放到了地面上。
他嘆了口氣。
我這是在哪兒呀?他驚異而迷惑。我為什麼沒做點什麼呢?他所有的憤怒似乎都逐漸離他遠去。身後的小山上有戶人家,他兩手各拎著一隻包,幾乎帶著孩子氣的欣然之感向那走去。但是他的呼吸漸漸變得困難起來,他不得不停步歇息。

這是棟盒式房屋,兩間小屋中間夾著一個敞開的走廊,坐落在小山上。屋頂上覆蓋著厚厚的藤蔓,使得整棟小木屋略顯傾斜,藤蔓鮮綠亮澤,彷彿自入夏以來就被風霜遺忘。走廊上站著一個婦人。
他停下來,一動不動。緊接著,突如其來地,他的心臟出現異常跳動,像發射的火箭那樣驟然一衝,進而大幅度不規律地跳動,凌亂的節拍雨點般衝入大腦,令他發懵。但在這異常跳動減緩和消退的過程中,心臟卻悄無聲息:它上衝的時候力大無窮,幾乎算是激情洋溢;下降的時候卻溫和輕柔,像雜技演員落到安全網裡。心臟開始劇烈地怦怦跳起來,隨之不負責任地呆滯了一會兒,先是在裡頭多少有點徒勞地碰撞他的肋骨,繼而弄得他眼睛發脹,接著他感到肩胛骨下方疼痛,他要說“太太,下午好”時上顎也發僵。但是,他並不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心臟安靜得猶如飄揚的灰燼,這點很是令人欣慰;然而,對鮑曼來說,即便是感覺到心臟跳動也是件可怕的事。
他紋絲不動,滿心困惑,手中的包掉落下來,像兩塊輕飄飄的物件在空中悠然滑過,穩穩當當地落在門階前灰色的伏地草上。
至於站在那裡的婦人,他一眼就看出她上了年紀。既然她不可能聽見他的心跳,他索性就不管那怦怦聲,就仔細地看看她吧,但他迷迷糊糊、心神不定,不自覺地張著嘴巴。

她一直在擦那盞燈,手握著燈,放在身前,那燈已是一半黑乎乎一半亮堂堂的了。他看見她了,映著她身後暗黑的走廊。她塊頭很大,臉看起來飽經風霜卻沒有皺紋,雙唇緊繃著,用好奇卻光芒暗淡的眼神直視他的眼睛。他瞧了瞧她像是隨意捆紮而成的鞋子,覺得要是在夏天她該是打赤腳的吧……鮑曼見到女人總是不由得當場判斷其年齡,他斷定這婦人該有五十歲了。她穿著某種灰色粗布製成的外套,皺巴巴的,呈現一副洗後晾乾但沒有熨燙的樣子。衣服下面露出的手臂則顯得粉嫩嫩的,出人意料地圓潤。她一句話也沒說,手握燈盞,保持著安靜的姿勢,由此他深信她體內蘊含著力量。
“下午好,太太。”他說道。
她還是愣著,說不清她是在盯著他還是他身邊的空氣,但片刻之後,她垂下眼簾來表示願聞其詳。
“不知道您是否關心——”他再次努力說明,“出事了——我的車……”
她出聲了,聲音低沉縹緲,就像是從湖對面傳過來的。“桑尼他不在。”
“桑尼?”
“桑尼這會兒不在家。”
桑尼是她的兒子吧——一個能把我的車弄上來的小夥兒。他這麼一盤算,隱約鬆了口氣,往山下一指。“我的車子掉溝裡了,需要人幫忙。”

“桑尼不在家,但會回家來的。”
她的聲音越發堅決起來,鮑曼對她的認識也更進一步,覺得她有點兒缺心眼。
旅程將延誤更久,變得愈加乏味,他也見怪不怪了。吸了一口氣,他聽到了自己說話的聲音,心臟則在他說話的當兒無聲地衝撞著。“我病才好,身體還不強壯……可以進屋去嗎?”
他弓腰把自己的大黑帽子放到旅行包的提手上。這動作很是卑微,幾乎是在鞠躬呀,他立馬覺得好笑,覺得所有的弱點就此暴露無遺。他仰視著那婦人,風呼呼地吹著他的頭髮。他定然將這不常見的姿勢保持一陣子了;他向來就不是有耐性的人,但生病期間他已學會乖乖躺在床上,等待藥物。他在焦急地等那婦人的反應。
她一邊用藍眼睛看著他,一邊轉身拉開了房門。鮑曼頓了頓,好像是在確信自己的行為,隨後他站直了身子,跟她進了屋。
室內,屋子的幽暗猶如專業人士——醫生——的手觸動了他。那婦人把擦乾淨一半的燈盞放在中間的桌子上,也像專業人士——嚮導——那樣指了指鋪著黃牛皮的座椅。她自己蜷縮在爐邊,在皺巴巴的裙下屈起雙膝。
起初,他滿懷希望,覺得安然無憂了,心跳也平緩了些。這個房間由黃色松木板圍成,封閉在一片昏暗之中。他能看見另一個房間,在走廊的對過,裡面露出一張鐵床的床腳,床上的被子是由紅色和黃色的小塊布料拼縫成的,看似一張地圖或一幅畫,還有點像是他祖母少女時代的畫作《燃燒的羅馬》。

以前寒冷會讓他全身疼痛,但在這個房間裡,天寒地凍。他瞅著壁爐發愣,爐上方放著幾塊焦煤,幾個鐵罐安置在壁爐的各個角落。壁爐和燻黑的煙囪都是石質的,是那種他在山上多次見過的石材,大多數是片狀的。這兒怎麼不生火呢?他心內訝然。
再說,這兒真靜呀,像是原野的寂靜溜進了屋子,熟門熟路地逛遍各處。風則在露天的走廊上逞著威風。他感覺自己身處險境,那危險神秘無聲、沉著冷靜。有必要做些什麼來應對呢?……說說話吧。
“我有一批很好的低價女鞋……”他說道。
但那婦人卻回答說:“桑尼會回家來。他壯實得很,能把你的車給弄出來。”
“這會兒他在哪裡?”
“在雷德蒙先生的農場上。”
雷德蒙先生,雷德蒙先生,那是個他永遠不必謀面的人,他心中一樂。不知怎麼地,他卻不喜歡這個名字……在突發的敏感和焦灼情緒中,鮑曼甚至希望不要提及那些他不認識的人或農場。
“就只有你們倆住在這裡嗎?”他那熟悉的聲音一出,先把自己嚇了一跳:為了推銷鞋子而養成的隨和、親熱、婉轉的嗓音正在提問——問一件他甚至根本無意知道的事情。

“對,就我們倆。”
她的回答方式令他吃驚:她花了很長的時間來說這句話,還重重地點了點頭。她是想給他某種預警,讓他有所觸動嗎?他不快地胡思亂想著。還是說,只是她終究還是不願意幫助他,才這樣子與他聊天嗎?因為他還不夠堅強,需要先經過閒談的鋪墊才能接受異常事件的後果嗎?他臥床一個月,除了頭腦中的浮想和身體上的變化,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那是種幾乎不聞其聲的生活,滿是心跳,還有千迴百轉的夢境;那是種發著高燒的隱秘生活;那是種脆弱的生活,使他柔弱到——什麼程度呢?到了乞求的境地。他手掌心的脈搏跳得像是小溪中的鮭魚。
他一遍遍地思量,為什麼這婦人不接著擦洗燈盞了呢?是什麼促使她留在房間那頭,默然地迫使他感覺到她的存在?他看出來了,在她,此刻不是處理雞毛蒜皮之事的時候。她表情嚴肅,正在感受自己行事是多麼得體呢。也許那樣子只是出於禮貌。他溫順地坐定,雙目呆呆地圓睜著,緊盯那婦人握緊的雙手,彷彿她手裡拿著束縛他眼神的繩索。
隨後,她說道:“桑尼回來了。”
鮑曼自己沒有聽到任何響動,只見一個男子走過窗前,接著就衝進門來,身畔有兩條獵犬相隨。桑尼身軀非常魁梧,腰帶低掛在胯部,他看起來至少有三十歲了。他臉上熱情洋溢,色澤紅潤,但此時他卻是默然無語。他穿著帶著泥斑的藍褲子,髒兮兮的帶補丁的舊軍裝外套。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軍服嗎?鮑曼吃驚地尋思著。上帝啊,竟然是內戰時期的南軍軍服。他淺色頭髮的後面戴著頂極髒的大黑帽子,與鮑曼自己的黑帽子相比,桑尼的這頂帽子簡直就愧對黑帽子之名。他把撲到胸前的獵犬推低了一點。他很壯實,動作中透著尊貴和凝重……這點與他母親相似。

他們並肩而立……鮑曼須得再次說明他何以出現在此地。
“桑尼,這個男的,他的車滑下懸崖了,想知道你能不能給他弄上來。”那婦人幾分鐘後開了腔。
鮑曼居然不能說清自己的情況。
桑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知道自己該主動解釋,拿出錢來——至少要顯得懊喪或真誠,但他所做的只是微微聳了下肩。
桑尼從他旁邊擦身而過,來到窗邊向外張望,兩條狗急切地緊隨其後。他處處透著勁頭,甚至張望的樣子都使出了力,好像能把目光像繩子一樣甩出去。無須轉身,鮑曼就感到自己的眼睛定是什麼都看不到:距離太遠了。
“在那兒,給我弄頭騾子,還有滑輪組就行。”桑尼鄭重其事地說,“我去逮家裡的騾子,拿捆繩子過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你的車從澗里弄出來。”
桑尼朝屋裡四下張望,彷彿在沉思冥想著什麼,自顧自地出神。之後,他半帶羞澀地閉緊了雙唇,低下頭,大步流星地走出門去,這回兩條狗跑到他前頭去了。硬邦邦的地面咚咚作響,他力道十足的走路方式——幾乎是左搖右擺的——把地面都要踏出小坑來了。
真糟糕,鮑曼聽到那些腳步聲時產生的聯想使得他的心臟又狂跳起來,心臟彷彿在他體內亂走一氣。

“桑尼去弄車子了。”那婦人說,又重複了一遍,幾乎是用唱歌的調子說的,這話聽起來就像是一首歌。她還坐在壁爐邊的老地方。沒往外看,鮑曼就聽見幾聲呼喊、兩條狗的吠叫,還有急步上山的咚咚腳步聲。幾分鐘後,桑尼帶著繩索從窗下經過,牽著一頭棕色的騾子,騾子耳朵亮晶晶的,皮毛呈紫色,還抖抖索索的。那騾子竟然在往窗戶裡看,睫毛下瞪得像靶心一樣溜圓的眼睛直視鮑曼的雙目。鮑曼掉轉了頭,只見那婦人安詳地回望著騾子,一臉的心滿意足。
她又悄聲低語地唱了點什麼。他驀然領悟到:她其實不是在與他說話,相反,出現什麼事情,她只是依照所見脫口而出罷了,這點真是奇怪呀。
於是,他也默然了。而在沒有對答的這一刻,他感到內心升起一種強烈、奇怪的情緒,這情緒並非恐懼。
這一次,心臟狂跳時,某樣東西——他的靈魂——好像也跟著跳躍,猶如一匹特意被放出圍欄的小馬。他怔怔地望著那婦人,被自己狂放不羈的情感衝昏了頭腦。他動彈不得,無事可為,能做的或許就是擁那婦人入懷,而那婦人就坐在他眼前漸漸變老,容顏不再。
但是,他想跳起來對她說,我生病了,在病中,也唯有在病中,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孤單。是不是太晚了?我內心在掙扎呢,你可能都聽到了,我的心在抗議空虛……他想衝過去告訴她,內心應該充實才好,他覺得自己的內心此時就像個深水湖,這顆心應該能像其他人的心一樣抓住愛、溢滿愛,享受一個春日的溫暖……來吧,在我心中駐足吧,不管你是誰,整條愛河會漫過你的雙腳,越來越深的漩渦會浸上你的膝頭,把你融入愛中,淹沒你的整個身體,以及你的心靈。

但他伸出一隻抖抖索索的手揉了揉雙眼,又看了看在房間的另一側蜷著身的婦人。她如雕塑一般一動不動。他覺得羞愧難當、心力交瘁,因為想到下一刻他極有可能企圖用樸實的話語與擁抱來表達某種陌生的情愫——那看似一直與他無緣的情感……
陽光照到壁爐最裡面的那個鐵罐上,已經到了午後向晚時分。明天這個時候,他該駕車行駛在某段像樣的碎石公路上了,把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通通甩在身後,車速甚至比故事發生的速度還要快。展望明天,他歡欣鼓舞,知道此時此刻不必急於去擁抱一名老婦人了。太陽穴那兒突突直跳,他因此感覺到想要動身快走的衝動。
“這會兒,桑尼該把你的車拉上來了。”那婦人說,“他很快就能把車從澗里拉上來。”
“好極了!”他帶著一貫的熱忱叫道。
然而,他們等了又等,時間顯得很是漫長,天就要黑了。鮑曼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中,任誰都該識趣地起身走走才好:這樣的靜止和沉默多少令人不安。
但是他卻沒站起來,而是豎起耳朵諦聽著什麼……他的呼吸小心翼翼,雙眼在漸濃的夜色中顯得無神。他心神不寧,留心傾聽著預警的聲息,猶如驚弓之鳥那樣過於惶恐,草木皆兵。不一會兒,他聽見了什麼——一種低微、綿延而又迂迴百轉的聲響。

“那是什麼聲音?”鮑曼問道,話音落入一片幽暗之中。接著,他又極其害怕,唯恐那明擺著就是靜謐的房間中自己的心跳聲,而她會向他證實這點。
“你許是聽到了溪流聲。”她搪塞道。
她的聲音比原先更近些,這會兒她就站在桌子邊。他搞不懂那婦人怎麼不點燈。她站在暗處,卻沒有點亮那燈盞。
這時鮑曼再也不想和她說話了,因為時機已經過去了。我要在這黑暗中睡著了,他想道,滿心困惑,滿懷自憐。
那婦人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窗邊,伸直在朦朧中顯得白皙的胳膊,指向外頭的暗夜。
“那個白點就是桑尼。”
她自言自語道。他不情願地轉過身,從她肩後瞅了瞅,躊躇片刻,又起身站到了她旁邊,眼睛在朦朧的夜幕中搜索。那白點如河上一葉浮萍平穩地向她手指的方向滑動,在暗夜中越來越白。這好像是那婦人向他展示了什麼秘密,她生活的一部分圖景,但又未加解釋;他別過頭去,幾乎動情落淚,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她無聲地表明瞭和自己心意相通。他一隻手按在胸前。
接著房子隨腳步聲一震,是桑尼進屋了。鮑曼感到那婦人離開他旁邊,去了另一個男子身邊。

“先生,我把你的車給弄出來了。”黑暗中是桑尼的說話聲,“在路上停妥當了,還朝著你來的路調好了頭。”
“很好!”鮑曼說道,特意放大了自己的嗓門,“真是非常感謝——我自己肯定弄不出來——我病才好……”“我也沒費什麼勁兒。”桑尼說。
鮑曼能感到這兩人就在暗中等待,能聽見那兩條狗在外面的院中喘息,只待他抬腳離開就開始吠叫。莫名地,他生出滿心的無奈和憤恨。現在他可以走了,但他反而渴望留下來。為什麼他這麼不受歡迎?他的心跳得厲害,胸脯也跟著劇烈起伏。這兩人在這裡珍藏著某樣他看不見的東西,隱匿了某種古老的希望——食物、溫暖和光明。這兩人秘密謀劃了此事,想想她離開他奔向桑尼的樣子吧,那麼熱火朝天地撲了過去。而他凍得直哆嗦,渾身疲憊,世事怎麼這麼不公呢?他樣子謙恭,但也含著怨氣,雙手插進了口袋。
“當然,我會付錢的,你們的所有幫助——”
“這樣的事,我們不收錢。”桑尼沒好氣地說。
“我想付錢啊。但請再幫一個忙……準我在這兒過夜吧——就今晚……”他向他們走近一步,但願他們能看見自己,能瞭解自己的真誠,自己的真切需要!就聽他的聲音接著說道:“我身體還不是特別壯實,不能走多遠的路,甚至不能走回到我的車那裡。說不定,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

他住口不說了,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淚如雨下。他們會怎樣想他呀!
桑尼走過來,手落到他身上。鮑曼感覺那雙手(也像專業人士那樣)摸了摸他的前胸又查了查他的臀部。他能感覺到桑尼的眼睛在黑暗中盯著他。
“先生,你不是偷偷來這兒查非法釀酒的稅務官吧?沒帶槍吧?”
這種鬼地方誰會來呀!而他來了,只能正兒八經地給了回答:“不是。”
“那你可以在這兒過夜了。”
“桑尼,”那婦人說,“你得去弄點火來。”
“我到雷德蒙家去弄些吧。”桑尼說。
“什麼?”鮑曼想努力聽清他倆之間的對話。
“我們家的火滅了,桑尼得去弄點來,家裡又黑又冷的。”她說。
“但用火柴就行啊——我有火柴——”
“我們可不需要火柴。”她自豪地說,“桑尼會弄火回來的。”
“我要去雷德蒙家了。”桑尼煞有介事地說著,出門去了。
等了一會兒,鮑曼朝窗外望去,只見一束火光在山上移動、舒展,如同一把小扇子。火光在曠野中東突西拐,穿梭自如,飛奔疾馳,可一點不像桑尼的樣子……很快,桑尼搖搖擺擺地進來了,背上的夾鉗裡擎著一根燃燒的木棒,火苗隨他湧入房內,熊熊光芒照亮了房間的角落。

“我們現在就生火吧。”那婦人說著拿走了燃燒的木頭。
生完火,她點著了燈。燈光明暗有致,整間屋變得金黃,就像某種花兒似的。四面牆體都浸入光的韻味中,火苗靜靜地閃爍,燃燒的燈芯在光影中搖曳,而牆面也似乎隨之躍動。
婦人倒騰著那幾個鐵罐,用夾鉗把火熱的煤塊扔到鐵蓋上頭,鐵罐發出陣陣輕微的震動聲,猶如悠遠的鈴音。
她仰面看向鮑曼,但他沒法回應。他正瑟瑟發抖……
“先生,要喝一杯嗎?”桑尼問道。他已從另一間屋裡搬來了一把椅子,叉腿騎在上面,雙手合抱著椅背。這會兒我們可是誰都清晰可見,沒的藏了,鮑曼邊想邊嚷:“當然了,先生,還用說嗎,謝謝!”
“跟我來吧,我做啥你就做啥。”桑尼說。
這又是一次夜幕下的行程:他們穿過走廊,來到屋後,越過棚屋及帶蓋的水井,來到一處荒蕪的灌木叢前。
“跪下。”桑尼說。
“什麼?”鮑曼腦門上突然冷汗涔涔。
看到桑尼開始爬進地上灌木叢間的隧道,鮑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便緊隨其後。枝丫還有荊棘無聲無息地輕輕碰著他、掛住了他,最後又鬆開了他,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嚇了一跳。

桑尼停止了爬動,屈膝跪下,開始用雙手挖土。鮑曼小心地擦著火柴。不一會兒,桑尼拔起一個酒壺,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瓶子,倒了些威士忌到瓶裡,重又把酒壺埋好。“哪裡知道誰會來敲你家的門。”他說著,哈哈大笑。“動身返回,”他說,幾乎客氣起來,“我們沒必要跟豬似的在外頭喝酒。”
爐火邊桌子旁,桑尼和鮑曼面對面地坐在椅子上,從瓶中倒酒喝,一個酒瓶子被你推來我推去的。兩條狗都睡下了;其中一條正做著夢呢。
“好得很,我就需要這個東西。”鮑曼說道,好像喝下肚的酒就是壁爐裡的火一樣。
“這可是他釀的酒。”那婦人平靜而又自豪地說。
她把炭塊從鐵罐上搗下去,打開罐蓋,玉米麵包和咖啡的香味飄滿房間。她將東西都擺上桌,放到兩個男人面前,把骨柄做成的刀子插進一塊土豆裡,切開了,露出裡頭的金黃質地。她站在那裡打量了他們片刻,從他們的坐處看去,她高大而豐滿。她稍稍向他們彎了彎腰。
“現在,你們可以開吃了。”她說道,突然微微一笑。
鮑曼碰巧正朝她看去。半帶懷疑、半懷不滿,他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擱,眼睛裡一陣刺痛。他看出來了,她並不是什麼老婦人,她年輕著呢,依然年輕著呢,不好說確切多少歲,她和桑尼一樣大,是屬於桑尼的。她站在那兒,身後是黑暗的屋角,搖曳的黃色燈光灑在她頭頂,灑在她皺巴巴的灰裙子上;當她向他們俯身,突然與他們說話時,那燈光隨著高大的身材抖動。她年輕著呢,牙齒雪白,雙目炯炯。她轉過身,慢慢地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了房間。他聽見她在那張簡易的床上坐下並躺了下來。那被子上的圖案動了動。

“她懷了孩子。”桑尼說,猛吞了一大口食物。
鮑曼張口結舌,因為窺到了這個家中的真相而心驚。一樁婚姻,一樁生兒育女的婚姻,原不過如此簡單,稀鬆平常到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不知怎麼地,他覺得無法憤憤不平或者挺身反抗,雖說他確實被捉弄了。這裡沒有什麼遙遠或神秘的事情——只有隱私。唯一的秘密就是亙古不變的兩個有情人之間的交流。他想起來,那婦人曾靜靜地在冰冷的壁爐旁等待,那男子曾執意要去一英里之外的地方取火,他們最終拿出了自己的食物和酒水,在整個房間自豪地擺出他們想要示人的東西;但是,關於這一切的回憶在他心中突然變得這麼清晰,這麼宏大,他都不知道該作怎樣的反應了……
“你不像看起來那麼餓。”桑尼說。
這兩個男人剛吃完,那婦人就走出臥室來吃晚餐。她吃飯時,丈夫就泰然地盯著火光發呆。
然後,他們把狗牽了出去,拿剩下的食物去餵它們。
“我想我最好睡在火邊,在地板上就行。”鮑曼說。
他覺得他被矇騙了,覺得現在可以表現得大度一點。雖然他病怏怏的,但並沒打算要求他們把床讓給他。既然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也不再向這戶人家求助了。

“沒問題,先生。”
但他還不知道自己領悟得有多慢,他們本來就沒打算把自己的床讓給他睡呀。片刻之後,他們兩個都站起身,莊重地望了他一眼,走向另一個房間。
他在火邊躺下,舒展開了身子,直到火苗漸弱漸熄。他凝望著每一條火舌的吞吐和消亡。“一月,所有的鞋子都打特價。”驀然發現自己在反覆默唸這句話,他立刻緊閉雙唇。
今夜怎麼這樣吵啊!他聽到了溪水的奔流聲,火苗的熄滅聲,這時肯定還有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心臟就在肋骨下弄出了這種動靜。他聽到了走廊對過的屋子裡傳來的那男子和妻子圓潤、深沉的呼吸聲。就這些聲音了,但情感在他身上不依不僥地膨脹起來,他真希望那女人懷的是他的孩子呀。
他得回到他從前的去處。在紅紅的炭堆前,他虛弱地站起身來,穿上了外套。外套壓肩,沉甸甸的。臨出門時他朝四下一望,就看見那婦人一直沒有擦完的燈盞。一時衝動之下,他拿出了皮夾中的所有錢,放在玻璃燈座下的凹槽裡,幾乎帶點招搖顯擺的意味。
他難為情地微微聳了聳肩,接著打了個冷戰,就提包出門了。整個人好似浮在寒氣上。月掛長空。
下坡的時候,他開始跑起來,無法自控。就要到達大路邊了,他的車子就停在那裡,在月光下好似一條船。這當兒,他的心開始如步槍般發出爆炸的巨響,嘭嘭嘭……

他一頭跌倒在馬路上,驚恐萬分,行李零落一旁。他覺得好像這一切之前就發生過。他雙手捂胸,不想讓任何人聽到他心臟發出的雜音。
但根本沒有誰在聽。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