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又平實的《一個都不能少》,看似“荒繆”,卻蘊含鄉野秩序感

1927-1931年,我國電影行業經歷了趣劇、偵探片的創作高潮,伴隨著

《孤兒救助記》形成的藝術探索,迎來了商業電影的第一次發展浪潮。消遣主義、俠文化情結成為當時電影的發展主導。我國第一本電影刊物創刊人顧肯夫曾經說過:“戲劇是消遣品,一個人在消遣的時候,最容易感動。”這一論斷為當時很多電影人所沿用,也就此說明消遣主義對於第一次商業電影浪潮,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然而,基於商業電影形成的第一次發展浪潮卻因為早前藝術探索的短暫化,行業約束的模糊化,隨即遭到巨大沖擊,嘎然而止。

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經過幾十年沉澱的電影行業,才在商業電影道路上迎來第二次發展浪潮。藝術與商業的融合,成為當時很多導演闡釋文化訴求,追逐商業利益的重要法寶。馮小剛的《甲方乙方》《不見不散》,陳凱歌《霸王別姬》,張藝謀的《有話好好說》,都能夠在商業電影的外衣下,感受到對藝術本質的拷問與思考。商業電影的第二次發展浪潮與60多年前的第一次浪潮相比,最大的不同在於,早期電影探索的

自發性逐步為日臻成熟的商業自覺性所取代,從“自發”到“自覺”,一字之差,卻展現了我國電影人進行藝術商業化探索的種種不易!


簡單又平實的《一個都不能少》,看似“荒繆”,卻蘊含鄉野秩序感

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上世紀九十年代電影發展的三杆“大旗”

作為商業電影第二次發展浪潮的親歷者,導演張藝謀1990-1999年之間經歷了“藝術片——藝術商業化”的逐層探索。早期作品《菊豆》(1990)、《大紅燈籠高高掛》(1991)用強烈的色彩與對比烘托出濃厚的藝術氣息,這是他的藝術片探索階段;電影作品《有話好好說》(1997)、《我的父親母親》(1999)擁有“標準意義上的普遍情節”,凸顯出“廣泛意義上的藝術人物”,商業元素不再模糊,藝術創作與商業化實現了更多的結合,這是他的藝術商業化階段。而在《有話好好說》與《我的父親母親》創作間隙的1998年,張藝謀卻創作了一個全部由非專業演員“本色”演繹的劇情片《一個都不能少》,這部沒有刻意迎合商業元素,類似於紀錄片的電影作品,卻憑藉3000萬元的票房創造了當年華語電影排名第二位的佳績。

《一個都不能少》迴歸了張藝謀熟悉的農村題材,和秋菊類似“一根筋”式的人物魏敏芝,讓觀眾再一次為張藝謀的變化而驚歎。——天津廣播電視臺蔡玉昕

平實的鄉野秩序感

法國近代導演弗朗索瓦·特呂弗的“電影作者論”,賦予了電影導演更多的創作自我,進而衍生形成的“作者電影”,對上世紀九十年代很多國內導演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比如:賈樟柯著力於失落感的營造,將先鋒性融入電影藝術之中,“在作者態度中不斷重複自己”。與賈樟柯不同,張藝謀的電影思維表現出個人層面上的跳躍性,又展現出“作者電影”應有的秩序感。他的電影序列勝於細節的創設,卻沒有延伸到家國天下的悲天憫人,而只是著重於“困境中個體”的描寫。

“關於《一個都不能少》一片,這是一部從內容到形式都很平實、簡單,司空見慣,甚至非常老套的電影。——張藝謀


簡單又平實的《一個都不能少》,看似“荒繆”,卻蘊含鄉野秩序感

《一個都不能少》,張藝謀在講戲


鄉野秩序的形成,託生於契約責任的建立。在《一個都不能少》映射下的貧瘠山區,“50元代課費與孩子一個都不能少”,在暫時回鄉的高老師與代課教師魏敏芝之間,建立起明晰的平等責任關係,既形成契約,也創設秩序。《一個都不能少》所有的後續情節,都圍繞契約式的秩序展開,尤其在其中一個同學張慧科輟學打工後,魏敏芝都要千方百計將他找回,更是維繫秩序感的明證。

長鏡頭的大量應用、空間的解剖式呈現、隨意的構圖、現場音的充分收納,共同構成了《一個都不能少》的平面化電影空間,這種紀錄化的電影語言同樣是基於鄉野秩序的一種展現。魏敏芝在前往車站詢問車票價格時,張藝謀使用了長鏡頭的方式,隨著魏敏芝的運動而運動,靜止而靜止,用鏡頭語言“靜靜”地旁觀魏敏芝與車站人員的對話,構圖隨意到只是將相關人物放到了鏡頭裡,

這種隨意卻讓觀眾更為真實地瞭解到當時鄉野與城市的差距,讓鏡頭下的鄉野秩序感顯得蒼白無力,卻又無可奈何。


簡單又平實的《一個都不能少》,看似“荒繆”,卻蘊含鄉野秩序感

簡單的長鏡頭,卻深刻表現了鄉野秩序感的蒼白無力

秩序與非秩序的矛盾,往往聚焦於不同勢力對秩序的反叛。

魏敏芝在與高老師達成契約責任後,營造了“一個都不能少”的秩序感,卻被張慧科的父母通過安排兒子輟學打工實現了非秩序的顛覆,正因為矛盾衝突的顯現化,才讓這部作品在記錄生活的同時,擁有了敘事的藝術張力。不僅如此,很多國內外電影都有秩序反叛與重塑的描寫,由尼古拉斯·布赫裡夫執導的法國電影《秩序的保護者》,通過男主人公Julie顛覆了原有的警匪秩序,又實現了新秩序的重塑與保護,展現了導演尼古拉斯·布赫裡夫對於秩序與道德、悲憫與殘酷之間的人性設問。


簡單又平實的《一個都不能少》,看似“荒繆”,卻蘊含鄉野秩序感

法國電影《秩序的保護者》對秩序與非秩序進行深入解讀

“作者電影”,本身需要藉助電影秩序感的創設,凸顯導演的藝術態度。從《有話好好說》,到《我的父親母親》,張藝謀似乎找到了藝術與商業的契合脈絡,位列其中的《一個都不能少》,卻讓張藝謀在商業夾縫中再次窺探藝術真諦,以他最擅長的鄉村題材,擺脫了早期強烈色彩帶來的視覺衝擊,並由此衍生的多維電影空間,反而更多地引用平實化的秩序性,架構出司空見慣的情節,讓作者思想在老套的外殼下得以內化。

“荒誕”的劇情基調

電影荒誕主義的萌發,離不開“荒誕哲學”的加持。“荒誕感”成為凸顯電影荒誕主義的內核,正如法國哲學家加繆在其著作《西敘福斯的神話》中所言——

一個能合理解釋的世界,不論有多少毛病,都是熟悉的世界,可一旦宇宙中的光明、思維都予以消失,這時的人們都會覺得自己是一個陌生人……因為他失去了家鄉的記憶,又失去了未來的希望,這種人與他自身生活的分離,演員與舞臺佈景的分離,就構成了荒誕感。


簡單又平實的《一個都不能少》,看似“荒繆”,卻蘊含鄉野秩序感

大象騎車遨遊天際:這是對荒誕感的形象解讀


從“荒誕感”,到荒誕派戲劇,再到電影荒誕主義,其“荒誕”元素一直貫穿其中。破碎的故事主線、誇張的人物設定、突出的外在環境、具有諷刺意味的劇情細節

,都是元素電影化的具現。張藝謀的“荒誕”嘗試,從何時開始尚難考證。不過,“荒誕”的劇情基調,卻在他的另一部作品《有話好好說》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其中,趙小帥(姜文)與張秋生(李保田)因為電腦損壞引發爭論時,張藝謀以收廢品的路人甲身份喊出“安紅,我愛你”時,搖晃的鏡頭、非理性的故事情節、奇特的劇情表現方式,藉助荒誕主義展現出張藝謀對於人與人矛盾的深刻思考。


簡單又平實的《一個都不能少》,看似“荒繆”,卻蘊含鄉野秩序感

《有話好好說》名場面:“安紅,我想你”

電影荒誕主義後現代主義色彩的扶持下,表現出理性與非理性的發展矛盾,這一矛盾在《有話好好說》中由姜文與李保田共同演繹,賦予了電影“輕喜劇”的荒誕意味。在《一個都不能少》中,則由魏敏芝從鄉野向城市進行空間跨越時獨立完成。

魏敏芝為了能夠湊出進城的費用,帶著一幫孩子搬磚掙錢,展現了理性意識,

又錯信車票價格,將原本不夠的錢用來消費,又是她的不理性

進城後貼尋人啟事,讓更多的人看到,是她的理性

闖到電視臺,直截了當找臺長,又是她的

不理性

一系列理性與不理性的衝突在魏敏芝身上交相輝映,這些由於不理性意識衍生形成的荒誕劇情基調,卻與13歲的老師魏敏芝重合,反而展現出“存在即合理”的存在主義精髓,由鄉野向城市的空間跨越,帶動了荒誕元素的原生性,將魏敏芝從原本合適的“舞臺”,人為地融入到格格不入的城市背景之中,更是增添了劇情演繹的荒誕感。


簡單又平實的《一個都不能少》,看似“荒繆”,卻蘊含鄉野秩序感

《一個都不能少》:魏敏芝進城找人,還被白衣女孩“訛錢”


荒誕感的高級形態,往往不會脫離人們的認知,而是顛覆認知常態,尋求認知差異。《有話好好說》對於荒誕感的體現是服從於輕喜劇的外殼的,並沒有得到更多的展現,而在迴歸鄉土題材的《一個都不能少》中,張藝謀駕輕就熟,將荒誕感作用於鄉野的秩序感下,探求荒誕與悲涼,荒誕與真實的雜揉,進而凸顯出廣大受眾對於“作者電影”的思想共鳴。

本片讓觀眾讀到了一種荒誕。荒誕得居然可以叫僅小學畢業的十三歲女孩來代小學生的課,而那個身無分文的小女孩,居然會為了一個學生進城冒險;荒誕得讓三元錢一瓶可樂的時代,一元錢一盒的粉筆卻如此珍貴;荒誕地看到教室的內間是寢室,老師得和住校生擠睡在一起。種種荒誕讓觀眾看得悲涼到流淚。——《錢江晚報》評

荒誕,被張藝謀巧妙地融入到《一個都不能少》作品內核之中,藉助13歲的魏敏芝的“尋人”足跡,將一位位非專業演員串聯在一起,搭配成一個簡單的故事,卻在講述故事的時候,充斥著認知差異下的荒誕感,交織著理性與非理性的矛盾。荒誕的外衣下,卻是魏敏芝為了50元代課費,“二十八個人,一個都不能少”,千金一諾,竭盡全力,衝出鄉野秩序,尋回學生的無悔探索。


簡單又平實的《一個都不能少》,看似“荒繆”,卻蘊含鄉野秩序感

張藝謀·大思想

《一個都不能少》,展現出早期張藝謀常見的鄉土氣息,同樣也使他摒棄了儀式化,在另一個極端進行了紀錄化的嘗試,與他後期磅礴大氣的作品《滿城盡帶黃金甲》《英雄》《十面埋伏》相比,這部偏於紀實的電影作品,沒有金錢堆砌的視覺衝擊,也沒有精益求精的色彩對比,卻擁有那個時代融入歷史背景的真實與感悟,平淡清雅,感人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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