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午的歸途:回首來處

1

從成都到雅安,在成雅高速還沒有通車的時候,就只能走318國道,過了邛崍再往雅安去,就要路過一個叫大塘的鄉鎮,也叫大塘鋪(邛崍、蒲江、名山一帶叫大塘部),這個地方就是我的家鄉。到今天為止,我離開大塘鋪已經整整十年。至於大塘鋪咋個叫“大塘鋪”,這個要從清初說起。那時廢掉明代“鋪遞”,新置八“鋪”傳遞公文,其中作為四川四條驛道幹線之一的西大路就經過縣境,也就是邛州通雅州的四個驛站:金鵝村的青石鋪,官塘村的大塘鋪,雞公洞(甘溪鄉新民村)的金雞鋪跟甘溪鋪(甘溪鄉)。西大路這條驛道後來就發展成為川康公路,也正是川藏公路318國道的前身。大塘鋪在蒲江縣的西北邊,早些時候到縣城要走李壩、滴水巖過羅壩至大興場,經窗子壩、三和場、王店子、一碗水、葉山經黃拱橋到縣城西門。建國後新建了蒲塘路,就從東嶽廟大橋到高山邑、大興場再到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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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江縣行政區劃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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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巷子

我出生在大塘鋪朝蒲江縣城方向的肖巷子,地名用“巷子”命名是因為這個地方地處大五面山南麓,而又是蒲塘路上大塘到蒲江方向的第一個陡坡。從肖巷子上坡去可以看到大塘鋪的市井,下坡來又是臨溪河邊上的東嶽廟,順著臨溪河邊往上游走幾里路就是“蠻塔子”(今稱箭塔),站在坡上可以看得見對面小五面山邊上的李壩、滴水巖,順著李壩看上山去就是高爐衝(今八角井)。這些地方都依大小五面山耕種繁衍上千年,從古至今,都是盛產民間故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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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塔

就在這樣的故鄉,我長到十九歲才離開。我在用大隊舊工房改造的教室裡學會認字,曉得了上課講話要用舌頭頂著上牙講普通話。每年七月半,我看著爺爺寫袱紙,記住了歷代先人的名字以及各類婚喪嫁娶的行文禮數。我在比我大的伴兒的影響下,學會了川西的各種農活。從小,叔伯姨娘和鄉鄰就誇我頭大耳朵大,將來要當大官,每當在田地裡苦熬的時候,我就恨透了這身農皮,尤其是看到剛打曬在曬墊裡的穀子被飛揚跋扈的大隊幹部用自帶的編織口袋裝走的時候,我就在心裡起誓,一定要當管那些幹部的官。直到我在互聯網上查到我被重點大學錄取的時候,還有人說:“你那網上的東西還怕是假的,要是拿到錄取通知書了,我們都來吃你的九碗。”後來我真的就脫掉了農民皮。那曾經在肖巷子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記得我父母親都跟我講過,好些以前在路上碰到都當作不認識的人,後來都會大老遠地過來打招呼。近年間才發現,也正是肖巷子的種種過去,讓我既自私又好強,記仇而隱忍,老實善良,經得起磨練,再苦也不講,這本身就是農民性格。我感激著故鄉水土,是它培養了我的農民性格,使我如春天的油菜田裡的螢火蟲,自己照亮自己的路,如漫山遍野的蒲公英,飄到哪裡都能紮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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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留下的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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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代的畢業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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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油菜田畔

離開肖巷子這十年,我讀了一些書,看那些大作家通過文字將家鄉展現給世人的時候,我不禁發現,他們故事裡的家鄉跟我生活的那個地方又何其相似:東嶽廟建立起鄉人的信仰,雖然談不上真正的信仰,但又有事必求;大小五面山承載了古往今來的人們的生產資料,包括磚瓦椽枋、農用傢什、家禽家畜;臨溪河送來百丈河的分支,同時又匯聚了大小五面山的降水,為這一帶的糧食生產提供了天然條件;民間傳說由老人們言傳口授給婦女兒童,建立起鄉人為人處世的行為準則和道德規範,使之民風淳樸,雞犬相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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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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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水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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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們總盼著哪家辦九碗,主人家一般會提前一兩個月挨家挨戶通知,恭敬地道一聲早請,被請的不管農忙農閒,都會提前一天放下田地裡的活路,基本上全家出動,過去幫忙。先借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然後老年人就壘起泥灶燒開水、蒸飯,字寫得好的安排寫對聯、客事名單和禮房,男子漢則搭棚子、牽線點燈、殺豬殺雞破下水,婦女夥就擇菜洗菜幫廚打下手,如此種種、各行各業,都被一個專職支客師安排周到,主人家只管安排採買、招呼客人、遞煙倒茶。忙完一天,準備好第二天正席的菜品,開始享用“花夜”的美食。娃娃老人和遠處的客人些,早早地佔下位置,坐等開席。娃娃那一桌最有趣,上來一個菜,八雙筷子一齊上,手快的能多吃,手慢的小娃娃就要靠大個的照顧著才能吃到,吃完了盤子、碗摞成塔,然後又夥起(一同)去撿沒爆的啞炮,或者是搜刮主人家的果園菜地去了,老人們和遠處的吃完了就趁天黑前回去餵雞餵豬。第二臨(輪)婦女跟婦女坐一桌,男子漢跟男子漢坐一桌,婦女些吃完了負責打掃衛生洗碗,男子漢喝酒吹牛。等吃完洗完,男男女女打牌消遣,直至天明。待第二天正席客人離席散去,第三天早上主人家還會親自安排飯食,最起碼也要殺兩隻大紅雞公,以示謝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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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九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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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九大碗

遇上喪事,主人家的孝子會先放一餅短炮,告知鄉人家裡老人已去,然後在天麻乎乎亮的時候戴孝到各家去跪請鄉人幫忙。請完鄉人,孝子就開始請陰陽先生、向親戚朋友報喪、置辦喪場紙火。被請的鄉人再忙也要放下手頭的活路,立即趕去幫忙,一如辦喜事一樣,一個生產隊的人,陸陸續續趕到,一方面是幫忙打墓抬棺,一方面是幫忙置辦酒水招呼前來弔喪的客人。下葬的日子是陰陽先生根據亡人生卒八字和埋葬方位選定的,幫忙的人也要等到落棺才陸續散去。亡人由兒女淨身更衣後,設靈堂在堂屋,前置靈位和引魂幡,在報喪後到出殯前,孝子孝女徹夜守靈,靈堂前點長明燈,紙火不斷,來吊者多下跪燒一刀紙錢,邊燒邊陪守靈的孝子孝女說一陣子安慰的話。拜五方、取聖水、攆地(找地脈)都由孝子賢孫依次緊隨其後,要是先生或者菩薩(當地的巫師)唸經,孝子賢孫就得跪在靈前,出殯之前,孝子賢孫還要按輩分依次跪靈聽先生念開路經文,祭文唸完,孝子賢孫長喚一聲“某某某,回來了”,而後“摔瓦”出殯。長子打幡、次子抱靈、孝女打孝傘、賢孫抬花圈,送至事先選好的墓地。下葬前先燒坑,落棺後孝子賢孫往棺材下面塞錢,以示升官發財,而後背身反接錢糧,以一抔土灑向棺材,背身而去,不可回頭,返回家中。後面還要聽從先生指示“燒七”、“破地獄”,喪事才算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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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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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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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還沒出生的年月裡,原來集體的土地隨著一系列文件的出臺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此後的十多年,成為了農民幹勁最足的十多年。那些年風調雨順,小春收油菜籽,大春收水稻,大部分家庭交完公糧基本上還夠吃。每年九月上下,各家各戶都會打下新米,蒸上一頓糯糯的新米飯,將第一碗添給家裡的狗,因為相傳是狗漂洋過海帶回的稻種,然後再是給縣城裡的富親送上三五十斤。打我有記憶起,大塘鋪就成為西南最大的木材交易市場之一,那時候便建起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高樓——西藏昌都林野賓館、娛樂城,以及318沿線的各種飯店賓館、汽修鋪跟洗浴中心,世紀之交的商業化,喚醒了一部分肖巷子的老農民。他們大部分留下孩子,雙雙將被褥裝進豬飼料的編織袋,擠著火車到北上廣深打工去了,有的把田地交給家裡的老人,也有的託給了叔伯孃舅。等到臘月間,那些打工的人像候鳥一樣回來了,有孩子的就給孩子添置新衣新褲、文具玩具和煙花禮炮,沒孩子的也把家裡更換一新,也有年輕點的媳婦兒穿得跟城裡人一樣時髦靚麗,就有嘴長的說,誰知道她在外面靠什麼掙錢,還有留下老婆孩子或者老公孩子,自己一個人出去打工的,後來就再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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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之交的打工潮

長期以來,農業、農村、農民支撐著我們這個農業大國,也是依靠“三農”推動著國家發展進步。土地滋養了我們,它使廣大的農民吃飽了飯,完成了家族的繁衍,也造就了農民的樸實與善良、勤勞和堅韌。但是社會的發展使大部分農民不得不荒掉土地,背井離鄉,去爭取更多的尊嚴,一切都不可預料又都理所當然地在前進著,一切都在轟轟烈烈或者悄無聲息地改變著。當祖國南邊的工商業蓬勃發展的時候,當各級領導在追求GDP政績的時候,又有誰會在意農民收入這點微薄的百分比呢?

農民,真的就要隨我們父輩的老去而消失殆盡,甚至在離世的時候都找不到人抬埋了嗎?路邊的雜草難道就會因一個石頭蓋住就不再長出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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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兒童

二十多年過去,我家屋後的花崗石廠早已倒閉,破舊近二十年的廠房終於在去年推倒,變成了耕地;幼兒園早已賣出去改建成了養豬場;大隊衛生室隨著先生因癌症去世再沒人接手,剩下先生娘子一早一晚坐在門口,跟我們路過的幾戶人打招呼;肖巷子上坡去的大塘鎮中心小學新修成鎮敬老院;坡頂上“理髮、看相、算命”的幌子已經不復存在,據說李師傅供完兒子上大學後沒多久就病逝了;半坡上理髮點的棚子已經推掉建成了農家樂,剃頭匠後來做了生產隊長,有人見那家農家樂生意好,也在斜對面建了更大的,而且餐飲、娛樂、住宿一條龍;在那家大的農家樂對面,原來的沙田壩修成了“臨溪小區”,原來獨門獨戶的鄉人,在新農村建設的號召下,把宅基地還原成耕地,情願不情願的都搬進了集中居住小區,與新鄰居開始了柴米油鹽、家長裡短;坡上修車鋪還在,不過原來是侄子從么爸那學修的柴油機,現在是么爸還在修柴油機,侄子在隔壁專修大貨車,而且生意越做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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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鄉一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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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年前,肖巷子一年間過世了好幾位老人,他們都生在這裡、長在這裡,最後也都埋在這裡,之所以一個個地死去,可能是他們於這裡而言,已經沒有任何作用可以發揮,他們再也下不了地,再也管不了同族的生老病死和婚喪嫁娶。這裡沒有工業、沒有旅遊,高速公路也從鎮子南北繞道而過,逼著年輕的打上鋪蓋捲走出去,逼著讀書的娃娃不再回來。

農民,像是被放在樑上的豆腐,發酸、發黴然後乾癟掉。

我沒有更好的去處,何況父母健在,每年休假依然回到我的故鄉。有次散步,我走到東嶽廟外面,牆上有一排“娃娃體”的毛筆字,上書:樓上有玉皇大帝。轉到廟門正面,以往用紅漆柵欄圍起來的大殿已經褪色,裡面的菩薩塑像也分不清顏色了,顯得沒有神采,倒是坐在裡面打牌的幾桌老人、婦女,顯得神采奕奕、熱鬧非凡。後來參加過幾次婚禮跟喪事,也是感受到時代變遷對農村的改變。肖巷子現在的婚禮有專設的宴會點,主人家事先請好廚子,安排好待客標準,四百一桌不低,六百一桌也不高,剩下的就是廚子的一條龍服務,生火壘灶、備菜下套(傳菜)、涮盤洗碗全不用操心,主人家只需要在開席前半小時鳴炮示意,鄉人親朋便陸續趕來,上桌吃席、下席上禮,而後紛紛散去。家庭條件好一點的,會直接安排在兩個農家樂,請客時雖言早請,但大部分也如前者。喪事一切從簡,一請先生、二請紙火鋪、三則是電話報喪,先生看地,安排喪場禮數,紙火鋪按標準安排所需東西,親人朋友看情況到場,現在忌諱比較多,因而微信轉賬,請到場親友代寫花圈,算是哀悼。亡人大多數還是土葬,出殯常在天亮之前,抬棺隊伍也是專業化的一條龍服務,包含打墓、抬棺、立碑等。大概也是從一條龍服務出現開始,肖巷子辦喪事概不收禮,也不再辦流水席。出殯當天,由不上班的、不上學的、沒懷孕的、沒有八字相沖和不犯忌諱的孝子賢孫隨抬棺隊伍送上山,喪事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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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掉的農村

這幾年,常聽母親講誰家兒子在城裡買了房,誰家女兒又嫁到城裡。肖巷子不再像以往那樣熱鬧,坡上的地裡、坡下的田裡也見不到昔日農忙時漫山遍野的勞動景象,坡上的代銷點平常只有幾個中老年人在那閒諞或者打牌。等到春節,這個舉國團聚的時候,才能一改往昔的蕭條,熱鬧一些。要不是春節回去,我都見不到兒時的耍伴,即便是逢年過節回去,見到了也只是打個招呼,似乎在等著對方介紹身旁的另一半或者懷裡抱著、手裡牽著的小朋友。我站在院子裡,眼光極力透過灰濛濛的霧霾望見對面小五面山北麓的滴水巖,想,難道我就要成為肖巷子的外人嗎?這個巷子就這樣很快就要消失嗎?

土地真的將失去它本來的意義嗎?新農村讓城鄉差距縮得很小,但農民能真正的退出國家發展進程嗎?如果不能,那麼又將去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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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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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老人

畢業的時候,父母勸我在成都買房,我說等工作穩定了再說,大隊幹部勸他們修小區房,我沒同意,我說獨門獨院多好,自己種個蔬菜瓜果,養點家禽家畜方便。直到去年,我也在離家最近的縣城買了房,也成了城裡“有房的人”。近幾次回鄉,算起來在肖巷子住的時間要多餘縣城,因為我感覺在那兒踏實。有人說,故鄉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的,但是隨著父母的老去,我越來越不敢認同。離開故鄉十年,我自覺不自覺地喜歡跟四川老鄉打交道,通過口音辨別親疏遠近,我一度執著地認為同我一樣遠在外鄉的他們,就像肖巷子的鄉人一樣樸實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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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節,我本想專門去看望九十九歲高齡的叔伯的奶奶,想聽聽這個裹腳老人講講我不曉得的故事,怎奈她因年事已高,思維不清了,再次見面已是初夏,她的靈堂上,陰陽兩隔。現目前我能想到的,可以給我講肖巷子過往故事的人,年齡最大的,當屬我大姑媽了,可是連她也年逾耄耋,說話漏風了。

故鄉啊,我越來越感激著它給了我生命,我是從這裡走出去的,它賦予了我的農民性格,使我承擔起家庭和社會的責任。每每想起肖巷子,我就激動地睡不著覺,會想起好多事情,卻又弄不明白好多事情,還怕忘記了好些事情。時間還在走,歲月的車輪轉個不停,我不是作家,小時候語文也不好,我現在也沒想明白究竟是怎樣一種力量在推著我,告訴我要去寫一些東西,也可能只有寫出來,大概才能明白那些弄不明白的事,到頭來也有可能明不明白已經不重要了,畢竟我們都赤裸裸地來、光禿禿地去,也可能只有寫出來,才能不忘記那些走過看過經歷過的過去,也可能只有寫出來,才能弄明白我是從哪裡來,又將到哪裡去。

耕午的歸途:回首來處

歸途

耕午的歸途:回首來處

耕午

2019年8月7日於臨安冬瓜山

(圖片部分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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