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文學洛神”蕭紅遙望故鄉的生命的絕唱

《呼蘭河傳》是蕭紅生前所寫下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同時也是她在讀者當中最有影響力的一部代表性作品。然而近些年來,伴隨著“蕭紅熱”的不斷升溫,有關《呼蘭河傳》的“經典”性問題,學界內部也一直爭論不休。《呼蘭河傳》講述的是一個懷念故鄉的悽慘故事,蕭紅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再次記憶起了呼蘭小城的清晰印象,每一條街道、每一個風俗、每一個人物,都令她揮之不去、倍感親切。故鄉的“扎彩鋪”,是她精神葬禮的預設場面;故鄉“鬼節”的祭祀活動,是她魂歸故里的招魂儀式;故鄉的“後花園”,是她來世再生的最後希望。

《呼蘭河傳》是蕭紅“以自己女性的目光一次次透視歷史,之後,終於同魯迅站在同一地平線上,達到了同一種對歷史、對文明、對國民靈魂的過去、現在、未來的大 徹悟。與之相輔相成的是,作品文本所呈現出的“奪人心魄的美——那種如風土畫、如詩如謠的敘事風 格”,更是足以使其成為“經典”而不容置疑。

今天,我將從小城記憶、故鄉敘事、文化尋根3個角度深度解讀《呼蘭河傳》的文學魅力:

  • 刻骨銘心的小城記憶背後是對故鄉文化的理解寬容與情感認同
  • 思想的沉澱——迴歸理性的故鄉敘事
  • 文化尋根:回鄉無望的蕭紅,只能遙望著故鄉的“後花園”
《呼蘭河傳》:“文學洛神”蕭紅遙望故鄉的生命的絕唱

01 刻骨銘心的小城記憶背後是對故鄉文化的理解寬容與情感認同

小說的第一章和第二章,作者用了洋洋數萬言,去描寫小城呼蘭的自然景觀與風俗民情,記憶精確之程度令人感到震撼,足以證明蕭紅雖然是身陷 香港,卻執意要將自己的靈魂融入故鄉,以實現其生前無法“回家”的人生遺憾。

①《呼蘭河傳》的藝術形式,無疑是屬於一種“自傳體記憶”小說

“自傳體記憶”是一個心理學術語,意指“關於個人所經歷的生活事件的記憶。”由於“自傳體記憶”中包含了大量“個人生活的情景記憶”,故 “自傳體記憶為自我的建立提供了基礎,並維持著自我的連續感”,同時還會“影響著已經形成的自 我。”

蕭紅在《呼蘭河傳》中的“自傳體記憶”,既包括她童年時代的“碎片”記憶,也包括她成年時代的 “經驗”記憶;由於“經驗”記憶的準確度極高,故它對“自我”成長的人生歷程,具有不可忽視的潛在影響。

如《呼蘭河傳》開篇寫道:“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並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 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大概五六里長。”這與 1930 年代版《呼蘭縣誌》裡的描述, 是完全一致的,城“中為十字大街,南北長五里又二分裡之一。”不僅如此,蕭紅記憶中的呼蘭街市,也 都能夠得到歷史資料的直接印證。

②故鄉記憶對於蕭紅“已經形成的自我”,始終存在著一種強大的內在影響力

比如: 十字街上有金銀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生。那醫生的門前,掛著很 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畫著特別大的有量米的鬥那麼大的一排牙齒......其餘的如藥店的招牌,也不過是:

把那戴著花鏡的伸出手去在小枕頭上號著婦女們的脈管的醫生的名字掛在門外就是了。 目前已有學者,對呼蘭街市的店鋪“幌子”,做過十分詳細的考證研究,與蕭紅的記憶高度吻合。其中 “鑲牙鋪的門前掛著的幌子是用一塊木板製作的人的牙床模型,在上面畫著一個大牙床。模型高 40 釐米,寬 60 釐米。”同蕭紅說的一模一樣。蕭紅是 20 歲時離開呼蘭小城的,20 歲的記憶已不再是“碎片化”了;成年生活的經驗記憶,才是她創作《呼蘭河傳》的精神源泉。

所以,學界把《呼蘭河傳》看成是蕭紅以“童年視角”這種看法有待考證,去講述她記憶中的小城故事,這顯然是一種違背科學定律的主觀臆斷。但有一點卻是值得肯定的,即蕭紅背井離鄉 10 年之後,她還能精準地回憶起小城街市的細微末節,可見故鄉記憶對於蕭紅“已經形成的自我”,始終都存在著一種強大的內在影響力。

《呼蘭河傳》:“文學洛神”蕭紅遙望故鄉的生命的絕唱

③藉助於鄉俗文化去實現其“魂歸故里”的意願表達

《呼蘭河傳》的第二章,幾乎全部都是描寫呼蘭小城的風俗人情,所謂“風俗”,是指特定區域與特定人群,在歷史中沿革下來的生活習 慣的總和。蕭紅在其講述民俗風情故事時,文化的認同感明顯要大於批判意識,這與她“魂歸故里”的願望訴求,有著不可分割的必然聯繫。比如,“跳大神”是因為“大神是會治病的”,“那鼓聲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個迷路的人在夜裡訴說著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著他幸福的短 短的幼年。又好像慈愛的母親送著她的兒子遠行。又好像是生離死別,萬分地難捨。”

而“七月十五日是 個鬼節”,人們“放河燈”,是為了給地獄中的冤魂野鬼託生去照明引路,尤其是“盂蘭會”的“放河燈”,孩 子們“拍手叫絕,跳腳歡迎。大人則都看出了神了,一聲不響,陶醉在燈光河色之中。”這段描寫,怎麼看都 有魯迅《五猖會》和《無常》的影子。《呼蘭河傳》的風俗敘事,充滿著虔誠與敬畏之意,即便是對於亡靈的 祭奠儀式,都描寫得美輪美奐、親切感人。

02: 思想的沉澱——迴歸理性的故鄉敘事

蕭紅創作《呼蘭河傳》時,早已度過了她的青春叛逆期,經過坎坷人生的思想沉澱,她對故鄉的認識 也更加趨於理性。

①認同故鄉“下等人”的生存經驗,這是蕭紅受魯迅影響的又一表現

從啟蒙思維或女性視角去解讀《呼蘭河傳》,人們無疑都會找到驗證自己判斷 的諸多證據;然而《呼蘭河傳》故鄉敘事的“民間”意義,恐怕至今仍未被研究者所真正理解。

蕭紅自己就 曾說過,“我開始也悲憫我的人物,他們都是自然的奴隸,一切主子的奴隸。但寫來寫去,我的感覺變了。 我覺得我不配悲憫他們,恐怕他們倒應該悲憫我咧!悲憫只能從上到下,不能從下到上,也不能施之於同 輩之間。我的人物比我高。” 蕭紅清醒地意識到,她已經被社會精英階層所拋棄了,能夠對她憐憫與寬容的人,也只能是呼蘭小城的父老鄉親了。

“我的人物比我高”,表明蕭紅對於“下等人”的生活經驗,開始有了重新的認識:他們經歷了太多苦難的打擊與磨練,早已形成了一種應對自然和社會的平和心態;他們坦然去面對一切困境的健康心理,是知識階層所 不具備的精神素質。因此認同故鄉“下等人”的生存經驗,這是蕭紅受魯迅影響的又一表現。

《呼蘭河傳》:“文學洛神”蕭紅遙望故鄉的生命的絕唱

②從女立場出發,以強烈的女性覺醒意識關注和揭示女性個人和群體的苦難命運

“小團圓”的悲慘故事,歷來都是蕭紅研究中不可逾越的一道障礙,人們一直都認為,小團圓“僅僅因 為發育早、走路快、吃得多和不害羞,而無意識地觸犯了千百年來文化禁忌的天條,而被虐待致死,而且 是當眾赤身裸體地用開水燙”,她的悲劇實際上就是中國女性受迫害的一個縮影。

因此,通過小團圓的 悲劇,蕭紅從女性立場和女性意識出發,以強烈的女性覺醒意識關注和揭示女性個人和群體的苦難命運,向讀者展示了一幅幅女性苦難生存的現實圖畫,表達了她對可憐可悲的女性人生命運的深切體驗和 對造成女性苦難命運背後潛在的巨大社會毒害力量的批判。

單一性地看待小團圓的悲劇,的確令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大缸裡滿是熱水,是滾熱的熱水”,小團圓“在大缸裡邊,叫著、跳著,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

我們當然可以把小團圓的死,理解為是“儒家婦 道、薩滿巫術、道家妖言、與江湖野郎中等混融一體的愚昧信仰,民族政治迫害的集體無意識場景,以多種意識形態的邪惡力量呈現”。

但小團圓悲劇的真正原因,則是個人與“規矩”之間的矛盾衝突;而這種 “規矩”的構成因素,也未必就是男尊女卑的儒家觀念(“祖父”作為儒學的代表性人物,他對小團圓的同 情就很能說明問題)。

③“規矩” 既是呼蘭人的天命觀,也是呼蘭人的生存法則

毫無疑問,“規矩”就是一種傳統,是民間文化的約定俗成,它對人們的社會行為,起 著非常重要的制約作用。小團圓的悲劇,是她不懂“規矩”的悲劇。一進入呼蘭鎮,週三奶奶便嘲諷她, “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而楊老太太也附和說,“那才不怕羞呢!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小團 圓不懂呼蘭人的“規矩”,這並不是她的過錯;婆婆教訓她要守“規矩”,其本身也沒有過錯。

正是因為如此,蕭紅才沒有像學界那樣,對小團圓的婆婆去興師問罪,反倒是替她一再地開脫:“她一生沒有做過惡 事,面軟、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虧,讓著別人。雖然沒有吃齋唸佛,但是初一十五的素口也自幼就吃著。 雖然不怎樣拜廟燒香,但四月十八的廟會,也沒有拉下過。”

不僅如此,蕭紅還告訴讀者,為了給小團圓治 病,她從和尚那裡求籤消災,請大神到家裡作法驅鬼,先後花了五千吊大錢,幾乎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 小團圓最終還是死了,呼蘭人不僅 很快把她遺忘了,就連老胡家也“不大被人記得了”,惟獨“規矩”卻永恆地存在。在蕭紅本人看來,“規矩” 既是呼蘭人的天命觀,也是呼蘭人的生存法則,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是她一生中最為深刻的經驗教訓。

蕭紅當年曾是呼蘭“規矩”的叛逆者,但叛逆卻並沒有使她獲得自由和幸福,相反倒是在情感一 再受傷的孤獨寂寞中,發現了自己“靈魂的偏缺”。所以,她沒有把小團圓的悲劇,提升到 文化批判的高度去加以認識,與其說是一種精神意志的衰退,還不如說是一種大徹大悟:小團圓因不懂 “規矩”而死,的確是死得有點冤枉;可“我”是在“規矩”里長大的,最終竟因拒絕“規矩”而無家可歸。

《呼蘭河傳》:“文學洛神”蕭紅遙望故鄉的生命的絕唱

03 文化尋根:回鄉無望的蕭紅,只能遙望著故鄉的“後花園”

《呼蘭河傳》是蕭紅懷念故鄉的故鄉敘事,同時也表達了她想要“回家”的強烈願望。其實自從離家出 走之後,蕭紅就沒有斷過“想家”的念頭,尤其是在感情一再受傷以及民族危亡之際,她的思鄉之情也變 得愈加地濃烈:“有點煩惱——也許這又是想家了吧!不,不能說是想家,應該說所思念的是鄉土。

①《呼蘭河傳》的“後花園”意象,是蕭紅童年快樂的象徵

蕭紅的離家出走,完全是她個人的率性所為:嬌生慣養的生活環境,助長了她隨心所欲的叛逆個性;“不太親密”的家庭關係,又導致她同家人產生了嚴重的疏離感——所以執 意要離家出走去闖蕩社會,是蕭紅青春期叛逆心理的表現,而不是她反封建、反傳統的意志決絕。 正是抱著闖世界的美好理想,蕭紅在沒有做好充分思想準備的前提下,開始了她艱難曲折的人生旅 程;並在經歷了殘酷命運的磨難之後,終於懷念起了故鄉的“後花園”,以及她唯一的親人“祖父”。

《呼蘭河傳》的“後花園”意象,是蕭紅童年快樂的象徵;它給了蕭紅在人生不如意時,以最美好的情感記憶和最 強大的精神支撐: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裡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 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的就和一個小 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裡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這段文字描寫,很像魯迅筆下的“百草園”,既充滿著純真的童心童趣,更充滿著濃濃的思鄉之情。“我”的童年是快樂的,再者,“後花園”也是“我”精神葬禮的最佳之地。

②“祖父”意象,既是蕭紅的“護花使者”,更是故鄉文化的象 徵符號

蕭紅一再強調她離不開“祖父”,表面觀之是她怕失去了保護神;但 實際上“祖父”作為她故鄉文化的崇拜偶像,在《呼蘭河傳》中表現得異常突出。第三章中有一段祖孫二人 的精彩對話,便精確地表達了這部作品的創作意圖: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學詩。因為祖父的屋子空著,我就鬧著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唸詩,晚上唸詩,半夜醒了也是念詩。唸了一陣,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詩》,並沒有課本,全憑口頭傳誦,祖父念一句,我就唸一句。

祖父說:“少小離家老大回......”

我也說:“少小離家老大回......”

.......

眾所周知,《千家詩》裡所收錄的古詩有近兩百首,可為什麼蕭紅卻偏偏只記住了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並把它融入到了“後花園”的記憶當中了呢?

答案恐怕僅有一個,那就是蕭紅真的想家了。

《呼蘭河傳》如此去描寫,無非是要表達蕭紅的懺悔之意:“祖父”對她最大的人生教誨,就是不要忘記了自己的家和故鄉;但是直到她臨終前,才終於明白了“祖父”教她《回鄉偶書》的真正意義。明白是明白了,可是已經太晚了!所以,回鄉無望的蕭紅,只能遙望著故鄉的“後花園”,渴望去尋找“魂歸故里”的回家之路。

《呼蘭河傳》:“文學洛神”蕭紅遙望故鄉的生命的絕唱

寫在最後

《呼蘭河傳》是蕭紅的巔峰之作。寫作之時,蕭紅沉浸在對故土和兒時生活的無限感懷與怔怔思念中,故鄉在萬里關山之外,精神卻在那裡流連不已。同時,也融入了她對人性和社會的審視與思考。蕭紅通過“我”——一個單純幼稚的小姑娘的眼睛,急切地傾瀉出久貯於記憶中的印象片斷,為讀者攝下了一幕幕人間景象。孩童眼中的世界,毫不雕飾,自然質樸,卻更能直入人心、發人深省。

《呼蘭河傳》是蕭紅最為成熟的長篇小說,也是 20 世紀的文學經典。 在蕭紅人生盡頭,她充分發揮了自己藝 術的天才,同時真正領受了魯迅的真傳,運用了全新的寫法,讓《呼蘭河傳》無論在藝術形式的創新還是思想內涵的 挖掘上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小說寫盡了小城生活的憂與樂,達到對現代文明以及國民靈魂的徹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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