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裡有沒有仁者我不知道,不過山裡都有別墅區那是一定的。有山的地方就有地產商,廣告語差不多都是“背倚青山,紫氣東來”——潛臺詞是,麻利的銀子砸下來。在我們的年代,住在山裡是一個用金錢堆起來的身份標識,在從前呢?
在從前⋯⋯其實也是的。只不過那時候的有錢人除了銀子,還有文化和情懷。最有名的是東晉時候,高級公務員謝安、王羲之他們帶著一家老小開發了浙北別墅區,有錢愛玩又會玩兒。現在開party大是喝酒跳舞炫衣服,但人家開一次party就有了傳唱千古的《蘭亭集序》。因為有了情懷,有錢人不用“錢”作為待人接物的門檻——他們的會所整日門戶大開,有錢的沒錢的,逃難來的和尚,只要是有意思的人,能夠嘮嗑嘮出道理來的人,都能夠享受貴賓級待遇。
因為這幫有錢人的情懷,後代不那麼有錢的畫家們並不仇富,倒是很喜歡用他們的典故來入畫。“雪夜訪戴圖”作為一種特定的繪畫主題被包括黃公望在內的名畫家畫過,這個故事說的就是富二代王徽之在初雪的冬夜駕著小船在剡溪一夜漂流十幾裡去找好朋友戴逵卻過門不入的故事。我最喜歡的是夏葵的那一版本,在他的畫面上沒有戴逵,連王徽之都只是小小的船一筆帶過,這圖上最奪人心魄的就是溪邊覆滿白雪的蒼山,它就在那兒,在很多人急急奔向目的地時被忽視。王徽之的故事要說的不過就是生活本身每一日獨一無二的美往往被忽視在對結果的追求當中,就像一本可愛的小說因為讀書人的不憐惜被直接翻到了結果的那一頁,多沒意思。
夏葵《雪夜訪戴圖》
王徽之的這種行為是典型的小資富二代,他有閒,因為不用以時間換金錢來養家。但不是每個人都像王徽之一樣有個富爸爸。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需要的成本並不如這句話本身那麼浪漫。當然,山川在那裡,並不因為你有錢或者沒錢而更改它的樣子,窮二代也可以過得像王徽之一樣。
但是富二代住別墅,窮二代就要住草棚,你是不是願意放棄有水有電有暖氣的公寓樓去住一間與豪華別墅區毗鄰的茅草棚?富二代在大山裡面依然可以3G上網,GPS全球定位,你卻只能與世隔絕摸黑上床,雖然是一樣的明月晚風和松濤?住在山裡,聽起來很美好,但其實也挺討厭的是不是?尤其是沒錢的時候,愜意也會變成窘迫。如果王徽之不是半夜沒事兒幹閒的發慌而是在春運的路上餓了兩三天,攥著站票被擠在溼乎乎的甲板上,事情又是另一種觀感,對吧?所以情懷並不是個沒有成本的事情。所有的人都願意生活的富足悠閒有情調,但是當你要為這份情懷付出成本的時候,你能夠容忍它多少的預算?
不過,總有些人對於情懷的追求是不計成本的,他們躲進山裡去不計寂寞和清苦,只因為住在山裡,面對可愛的自然,躲開讓人煩悶和不知所措的塵世。有一個古人在做出這樣一個決定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在他失去作為官員呼風喚雨的氣派和體面之後,得到的是快樂、流傳千年的情懷和儘管並沒有留下太多卻被無限景仰的丹青。他的畫成為了後人對山水的嚮往最直白又規範的表達方式。他被公認作文人山水畫的開山祖師,也許並不在於他畫裡的內容和技法,只在於,當我們在心裡描繪一個關於山居的夢的時候,最先想到的是他亦詩亦畫的那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他叫王維。
像每一個聰明有抱負的年輕人一樣,王維也有過一段努力,往上爬,再往上爬的歲月,很多的委屈和失去都因為往上爬之後可以到達的高度而被忍耐和忽視。年輕的時候總是這樣的:相信有才華總會發光,相信有抱負和努力總會成功,相信若干年後在某個認定的世界裡自己會是國王。他想一路高歌猛進的凱旋,很得意的在自己的詩作後面標註年齡,心安理得的被讚揚天才少年,那是一種千百年後依然能看得見的意氣飛揚。他寫那首繁華綺麗的《洛陽女兒行》時,自己的年齡也與那位十五歲的女孩兒差不多。
《集異記》裡有一個故事,說王維曾經扮作伶人去公主府上表演琵琶,公主知道了這位擅音律的琵琶郎正是坊間傳誦的詩歌作者,衷心折服,親點解元。這個帶著盛唐玫瑰色的故事後來被敷衍成《大明宮詞》裡王維與太平公主的朦朧情愫。戲劇裡,王維這陣明亮優雅的清風,多了女性化的浪漫,卻遮掩了青年如同朝霞一樣的壯志雄心。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總是不能如願的多,也許是骯髒總是比美好更多一點,也許是慷慨總是比吝嗇少一點,也許是地位的高下、交往的冷暖並不以聰明和抱負為標準,也許,只是運氣不佳。總之,很多年之後,王維發現,同樣的世界卻不是他原來認識的那樣。所以,他選擇退後,在輞川置地,作輞川別業,半仕半隱。
王維的山居歲月恬淡安詳,像是他詩裡說的,“萬事不關心”。他愛那座山裡一輪圓月可以驚起山鳥的靜謐,在那樣的秋夜裡行走在山道上,任晚風吹開他的衣帶,送來淡淡桂花的香氣。他記得那座山裡漁船盪開荷花的漣漪,村莊裡升起的炊煙。當他記得它們的時候他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半生的榮辱沉浮,像他的字,“摩詰”一樣,成了一個俗世裡心中有安定和智慧的人。我喜歡他的那封《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像一個平淡溫柔的夢: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僕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
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溼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遊乎?
傳說王維畫畫和作詩一樣好,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人,然而除了一幅傳為他作品的《伏生授經圖》,他的山水畫卻沒有留下來。有一幅《雪溪圖》倒是山水畫作品,可無論構圖、線條或色彩都太過成熟,與同時代的李思訓、李昭道的畫作和同樣傳說臨摹他作品的壁畫比起來,好像是一個穿越過去的後世作品,所以大概只是傳說。曾經想去輞川尋訪他的別墅,從西安坐著大巴兜兜轉轉到了藍田,舉目四望,除了西北常見的塵土山丘,沒有什麼能夠讓人辨認出千百年前王維的桃花源。他的別墅是怎樣的,只能從宋人臨摹的《輞川圖》來一窺究竟。
輞川圖
傳王維《符生授經圖》
儘管如此,讀他的詩總像是看見了他那些湮滅在時間裡的畫,或者只是看見了他胸中的那片山川:他寫“月出驚山鳥”、寫“臨風聽暮蟬”,於是好像可以纖毫畢現的看見他的生活,一個只有自己卻又有天地萬物的世界:他的世界這麼安靜,安靜到可以聽見嬌嫩的蓮花瓣簌簌落在他穿了很多年的舊衣服上那一瞬間的聲音。
莊子曾經說過那個故事,有揹負蒼天的大鵬可以飛向南海,也有朝生暮死的小蟲子只能在矮樹周圍繞圈渡過一生,但他們都不會為了自己生命裡的缺陷而苦惱,這是每個人的命運,接受並且享受不一樣的命運是一種智慧,這樣智慧的起點在於不比較。王維從選擇離開風口浪尖時就明白這樣的道理,到了山裡,只有他和朋友的山裡,更不用、也無法和從來靜默不動的山川去比較,用他信奉的佛教來說,這是不執著。
山居的快樂並不起源於王維,在他之前的魏晉人都喜歡住在山裡,像是開頭提到的王徽之,後來,在王維之前,還有陶淵明。陶淵明的山居充滿了對世俗的鄙夷,不開心的時候他就躲進山裡去呆一會兒,實在活不下去的時候再出來做一會兒官,誠然他發自內心的熱愛悠然的南山,但他也發自內心的一再從他的南山上移開目光去譴責這個世界之外的世俗,也有一點疲倦吧,他自度《輓歌》的氣勢,更有一種“對抗”的象徵意味。
王維呢,他比他們都更平靜,在付出了半生榮辱沉浮之後,在並不年輕的歲月裡,他住在山裡,眼裡只有吹過輞川的風,隨風落下的花,被花驚散的鳥。
不過,這些恬淡的句子一直到宋代才獲得了讀者普遍的熱愛,也同樣的,五代開始流行的山水畫到了宋代忽然被文化人熱衷追捧起來,魏晉以來畫壇流行的衣袂飄飄的仕女神仙們為巋然不動的靜默山川讓開了道路,畫畫從一種“照相術”一樣對具象人物的描寫裡分出了更抽象的那一支——對那些只存在於記憶、懷念、或者夢想裡的生活理想的描述。
也許是受了王維恬靜安詳山居生活的啟發,五代到北宋的山水畫名家們都喜歡讓高聳入雲的山川頂天立地的屹立在畫布中央,整個的畫中世界是在山中展開的,它不是一個若有若無的點綴,而是息息相關的生活。像是郭熙《早春圖》裡那座蒼莽的大山,你必須抬頭去看它,一點點摸索著山石樹叢間的小路拾級而上,然後才能體會出“山”的意義。那麼巍峨逼人的山勢一點也沒有留給觀者輕鬆旁觀的餘地,參與或者走開,沒有第三條路——就好像沒有全心投入怎麼會有恬淡的山居歲月。
住在山裡,不用努力的為了在俗世過得更好而去做不喜歡做的事情,不用委屈自己去做一個自己也不喜歡的人,不用在做一個“成功”的人還是做一個“快樂”的人之間不知所措。如果這是種軟弱的選擇,如果“逃兵”也可以自得其樂,那麼就躲進山裡去吧。在人生這個得到一些、失去一些的天平上,他們所有關於“獲得”的砝碼都被押在“快樂”上,其他的一切失去都不能抵消對於它的追求,如果這是一種對世俗標準軟弱的逃避,也大概是對內心呼喚最勇敢的追尋。
王維留下的夢想後來被在想象和現實裡無數次的重複過,成功或者失敗,默默無名或者給後世留下又一個談資。關於山水的畫也在後世被一再的重複,好像提起理想的生活環境一定要有一座山:不高到讓人望而卻步,不矮到等同於芸芸阡陌——和而不同的樣子。可以耕種,可以垂釣,可以閒坐,可以散步,可以安放躁動的心情以及對於這個世界疲憊之後依然可以被妥當安放的一點寄託。
這個故事本該結束在這裡,可是我總想說一說王維中年之後的事情。
人生往往沒有故事那麼涇渭分明的團圓或離散,它總是在圓滿裡含著一點缺憾,好像美玉上的瑕疵才能證明它的天然不虛。中年的王維定居輞川,原以為是一條可以自我解脫的途徑,卻不知開元時代盛極而衰,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大亂。王維的才名在安史之亂裡給他惹來了麻煩,他被安祿山脅迫做官,自己不願意,卻不是以死明志的那種凌厲性格,於是被關在寺裡,消極怠工。可安史之亂平息,秋後算賬的時候卻百口莫辯。多虧了在平亂中立了大功的弟弟王縉願意削去自己可為宰相的功名為他贖罪,這才免於一死。入谷仙介在《王維研究》裡說,他的晚年生活因為安史之亂的緣故,添入了太多的屈辱,不安和惶惑。於是作品裡多出了很多寫給皇帝自我辯解的文書,在心灰意冷的晚年,他再次回到了輞川,可卻再沒有寫出“月出驚山鳥”,“紅蓮落故衣”那樣的句子。
人在與這個不如意世界的周旋中,一次次小心翼翼保護著一點自我的空間,好不容易有了安穩寄託,卻並不知道,人其實從不能在時代裡選擇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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