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改变世界:黑死病给欧洲留下了什么?

瘟疫的威力

1348年3月的地中海,气温正在回升。阿尔卑斯山脉低海拔处的白雪已经渐渐融化,雪水顺着山谷河道很快流向意大利北部波河平原的各个角落。这里是意大利最主要的农业生产区,橄榄林、葡萄园、以及成片成片连在一起的麦地和桑地,此时在金灿灿的阳光照射下,愈发显得绿意浓浓和生机无限。伦巴第和皮埃蒙特的农民大多喜欢去热那亚或威尼斯找机会,从这两座城市驶出的商船,带着意大利人对财富的渴望航向世界各地,又带着满满的货物回到这里。许多贫穷的意大利人在这两座城市里改变了命运,他们把热那亚和威尼斯当成上帝赐予自己最珍贵的礼物。

现在,如果有一位来自远方的水手登上热那亚或者威尼斯的码头,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靠着码头曾经最热闹的街道看不到一个行人,店铺窗栏上摆放的货物七零八落,有的包裹已被拆开,那些掉落在泥泞里的东方丝绸和摔碎在路面上的精美瓷器,那些和泥沙、碎石子混在一起来自印度的香料,正在被海鸟们用暗黄的尖喙拨弄着。这位水手盘算着如何将这些价值连城的货物搬到船上,忽然被风中带来的一股恶臭呛得头晕脑胀,他顺着气味朝通向市中心的街道望去,只见满地的尸体几乎要将整条路填满,肮脏的野狗和硕大的老鼠正在其中上蹿下跳,并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极度亢奋的声音。

病毒改变世界:黑死病给欧洲留下了什么?

作者以上的描述并不是在编造一个令人感到不快的故事,而是在极力还原一个曾经发生过的,令人惊悚的事实:自1346年开始,一场源自拜占庭帝国北部鞑靼人控制地区的鼠疫,因战争和海外贸易的原因迅速传播到欧洲、北非和亚洲的广大地区,单单欧洲就至少有2千万人死于这场瘟疫,大量城市被遗弃,农庄荒废。而由此导致的欧洲社会内部变革,以及对全世界产生的深远影响,都离不开这场规模空前,由病毒引发的灾难。

1347年的秋天,三艘从克里米亚地区途径小亚细亚,埃及的商船分别向热亚那和威尼斯驶来。这三艘船上不仅满载着货物,还满载着从费奥多西亚(当时热那亚在黑海的商业据点,也称卡法)带来的鼠疫病毒。在埃及开罗和亚历山大港,鼠疫跟着货物上岸并很快感染了当地人,黑克尔的《中世纪大瘟疫》一书中记载: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开罗每天有一万到一万五千人死亡。当商船抵达意大利时,整个地中海西部和黑海沿岸的广大地区已被瘟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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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传播

当法国马赛人听说瘟疫的可怕后,便拒绝让热那亚的商船靠岸,但为时已晚,因为传播瘟疫消息的人也携带着病毒。夏尔·安格拉达在《大瘟疫研究》一书中指出:马赛自1348年初开始爆发瘟疫后的一个月里,城区和周边便有57000人丧生。自此,鼠疫开始从海岸向内陆扩散,整个欧洲在之后的几年内,几乎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市镇、每一个村庄都有人因为感染这种病毒而死亡。包括西班牙阿拉贡王后、阿方索十一世、瑞典国王马格努斯二世的两位兄弟、以及教皇克雷芒六世。

薄伽丘的《十日谈》在开篇就描绘了这场瘟疫给意大利佛罗伦萨带来的破坏:……这些人中染病的数以千计,但无人照管,大部分都死去了。有些人在大街上咽了气。有些人家门紧闭,当尸臭散发出来,死讯才为人所知……,没有人跟在后面送葬,没人掉泪,因为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境地,死个人和死个动物没什么差别。据英国史学家加斯凯的估计,截止1348年3月7日,佛罗伦萨市区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了十万。尽管这一估算过于夸张,但意大利全国因这场瘟疫而导致的人口从1300年的1000万降至1450年的700万,确是来自较为可靠的官方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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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世界人口历史图集》英·迈克尔韦迪等

在西欧,这种情况更加糟糕。法国因为这次瘟疫损失的人口约为500万,截止十五世纪中叶,全国人口总数已经降至1100万。大部分历史学家认为:英伦诸岛在这次瘟疫爆发后,全国至少死去了一半的人,加斯凯对这一数据进行了详细论证并支持这一说法。英国史学家迈克尔韦迪和琼斯提供的数据显示:从1300年到1450年之间,英伦诸岛的人口总数从500万降低至350万,考虑到人口自然增长的因素,整个英国死于这场灾难的人数应不少于200万。

这场近乎“毁天灭地”的瘟疫,除了带走生命,还留下了什么?

教皇克雷芒六世因这场瘟疫而死的消息传出后,让大部分对自己信仰坚定不移的普通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他们在疑惑:为什么这位离上帝如此之近的忠实信徒,也无法得到主的庇护呢?难道说我们一如既往的虔诚、克制、以及付出并不能唤起上帝的怜悯之心?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还要相信教士的鬼话?

大部分在这场瘟疫中死里逃生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过类似的想法。的确,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大多数幸存者要在死亡恐惧的煎熬下坚持数年的漫长岁月。然而等待这些人的结果并不像教义中所说的那样:“天谴是消除罪恶的,为富不仁作恶多端的人都将被惩罚”。因为死于瘟疫的大多是忠厚善良、勤劳朴实的穷人。正如罗马历史学家普罗科皮乌斯说的那样:无论是出于偶然,还是来自天意,在灾难中活下来的都是那些最邪恶的人 !伊斯利普大主教也说道:“每当回忆起这场前所未有、突如其来的瘟疫,我们就会发现,好人都死了,不该活的却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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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死病在马赛港

是的,劫后余生的人们总是有一团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这团火焰吞噬了幸存者心中对命运眷顾的感激之情。因为情人失去了伴侣,父母失去了儿女,孤独者失去了唯一的朋友。而当他们发现,生活在庄园别墅中的领主们仍然享受着世间最美味的食品时,和家人朋友在没有尸臭的花园中散步谈笑时,之前对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的敬畏、服从转而成为了嫉妒、仇恨与抗争。正如诗人亚历山大·浦柏诗中吟唱的那样:“大自然已经生病,每次大风都是死亡,为什么马赛主教所吸的空气却纯净无恙”?从这里开始,人们不再乐意去遵循旧秩序。黑死病,将为欧洲的中世纪画上句号。

黑死病后的欧洲,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来自于人口急剧减少,劳动力的严重短缺。因为一半以上的穷人都死了,谁来为领主们耕作呢?既然土地不能再创造财富,它将变的一文不值。黑死病让大多数穷人失去了生命,也让一部分贵族失去了财富。既然这部分贵族失去了财富,那他们还算贵族吗?大瘟疫留下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地位日益下降的贵族,如何维护往日的荣耀。幸存下来的穷人,如何利用自己的劳动力谋求更多的权利。

黑死病肆虐的时候,死亡率最高的职业是基督教士,他们是与恶魔共舞的人。一个重病的患者会去教堂祈求神父的帮助,会去教会医院寻求治疗,一位濒死的患者需要神父为他送最后一程,在葬礼上,教士需要和那些疑似感染者家属们共同完成安葬仪式。亨利·奈顿是莱斯特郡的修士,在瘟疫中幸免。他写道:“到处缺乏神父。许多教堂都没有日课、弥撒、晨祷、晚祷以及各种圣礼圣餐。如果薪俸少于十英镑或十马克,几乎找不到神父来执掌一座教堂,但瘟疫前神父非常多的时候,只要出四到五马克或出两马克外加包膳宿,就能找到一名神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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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在为患者熬制药物

大瘟疫留下了第二个难题:在宗教无孔不入的中世纪欧洲,支撑这一体系的从业人员数量却在瘟疫后大幅度减少了,就像加斯凯估计的那样:整个英格兰有25000名圣职人员死于这场瘟疫,英王在1349一年签署了500余份重新推荐各区主教的文件。教皇克雷芒甚至让上百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担任堂区的主持。人员不足,专业素质过低,宗教和世俗事务的处理能力和效率都降低了。各王国将不得不考虑按照自己的办法来快速培训新的圣职人员,英格兰开始放弃法文教育,德国人开始自己重新翻译圣经。宗教的二次分裂,从这里开始了。

在城市,工人们向雇主索要更多的劳动报酬。没有一个雇主会固执地维持原来的薪酬,但物价却更高了。虽然欧洲有近一半的人死于黑死病,这些人遗留下的财富应该会让幸存者生活得更好,但事实上,每个人的财富都缩水了。土地荒芜,工厂停产,黄金可以交换的粮食和布匹变得越来越少。当必需品短缺的时候,工人们只能用提高薪酬的办法来维持生计,而雇主为了维持原本的利润,只能不断地提高商品价格。黑死病之后的中世纪欧洲,城市经济仿佛陷入了恶性循环,工人获得的工资越高,物价越贵,物价越贵,工人们就进一步和雇主们争取更多的薪酬。

黑死病给欧洲人留下的第三个难题是:到处缺人,作坊主们到哪里才能快速获得更多的人口,来从事各项工作呢?

值得思考的结局

面对困境的时候,弱小的人们总喜欢抱团取暖。瘟疫过后,农奴们聚集在一起和领主们争夺土地的所有权,工人们聚集在一起向雇主们索要更高的报酬和福利,各地的教士们聚集在一起,向教皇要求更多的自主权和对教义的解释权。中世纪的欧洲,黑死病将社会搅成一池浑水,斗争此起彼伏,新的声音不断挑战质疑着旧权威。这里是混乱的,嘈杂的,毫无头绪的,甚至比黑暗的中世纪还要黑暗!但这些在旧秩序框架内横冲直撞的各种力量,却把遮挡在欧洲历史舞台前漆黑的帷幕撕开了一道裂缝,当一束耀眼的光芒穿透进来时,近乎绝望的人们终于找到了向前走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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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在欧洲传播的详细路线和时间

瘟疫过后,欧洲多数国家开始出现自耕农阶层。城市和农村开始出现“工会”,他们组织起来与乡村领主和城市雇主们进行斗争。国王们进一步支持自己国家的宗教人士质疑罗马教廷的权威,作为回报,贵族们将赠予地方教会更多的土地。我们发现,当这些新的现象出现后约半个世纪之后,欧洲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在农村,农民获得了更加广泛的自主权,领主没落了,特权力量削弱了,堂吉诃德只能在小说里完成自己的骑士梦想。自耕农的出现,让土地的价值再一次回升,农民可以获得更多的谷物,养活更多的家庭成员。城市里工人的生活状况也开始好转,但资本家们却盘算着如何降低生产成本的问题,他们无比热切地寻找人力替代品,机器和非洲黑奴在不久的将来终于满足了他们。同时,许多王国的普通民众不再相信赎罪券的功效和教皇的能力,马丁路德开始到处宣称:每个人都能与神直接建立关系,政教需要分离。

病毒改变世界:黑死病给欧洲留下了什么?

瘟疫颠覆了旧秩序

宗教的衰落,让人文主义再一次兴起,文艺复兴时代开始了。工人和农民的报酬提高了,劳动积极性进一步增强,他们脱离了宗教思想的束缚,开始思考如何进一步增加自己的财富,不正义的掠夺也罢,改进各种技术亦可,只要能获得更多的利益,上帝的教诲也可以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们不再迷信宗教,转而开始沉迷在新技术的研究和实验中,一次次的科学进步,为地理大发现时代做好了充分准备。

作者猜想:假设没有黑死病,欧洲可能还要在黑暗的中世纪里蹉跎更久的岁月。尽管这场灾难曾经令欧洲人陷入深深的绝望,但他们挺了过来,并在废墟上竖起了人类文明进程的丰伟里程碑,一度成为世界其他地区人们崇拜、模仿的标杆。历史还在继续,灾难也在继续,世界上生活在不同地区的人们总是要面临各种严峻的挑战,中国也不例外。我们当然不希望欧洲中世纪的灾难在自己的家园重新上演一次,但今天武汉的疫情,却可以让我们借鉴欧洲的这段历史,获得一些启发。

灾难就像一把梳子,会把杂乱的头发梳理得更加干净整洁,但同时也会带下一些头发,会扯痛我们的头皮。我们不能把掉落的头发和阵痛当作毫无意义的回忆,而是应该考虑,如何让自己的头发不再像之前那么杂乱,当下一次梳头的时候,能少掉落一些头发,少忍受一些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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