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憲:未來還需要編輯嗎?

電子書興起後,在許多人看來,紙質書的末日似乎指日可待。特別是那些IT精英,更是對傳統出版業充滿傲慢與偏見。不過從另一角度來說,出版界同仁又何嘗不是這樣呢?至少就目前看來,電子書與紙質書,兩個行業之間還沒有學會彼此和平共處,更沒有學習對方長處的耐心和虛心。


張立憲:未來還需要編輯嗎?


2012年5月,我在杭州網易研發中心做一次演講,有讀者又問起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我回答說,如果丁磊先生能把我挖來做網易電子書的總編輯,或讀庫能把網易的技術骨幹挖過去做我們的電子化研發工作,彼此才能真正搞好。電子書和紙質書,不應該是你死我活、我優你劣的關係,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有I T職業背景的出版人,和有出版從業經驗的IT人,能夠實現兩者的真正融合和優勢互補。


在此之前,我們不得不忍耐彼此的蔑視和敵視。比如2011年的一條新聞,亞馬遜的某個高管,繼他們的董事長之後繼續表態,大意是出版社早晚要倒閉。他認為只需要有亞馬遜把作者和讀者聯繫在一起就夠了。圖書這個行業最重要的是兩個環節——作者和讀者,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認為這番話純屬胡扯——不僅僅是出於職業尊嚴,一個銷售行業的人,必然要為他所處的領域說話,但居然可以傲慢到揚言編輯出版行業沒有存在必要的地步,實在是充滿偏見。


出版社,真的就沒有存在必要了嗎?當豆瓣、噹噹、京東等網站或網商紛紛推出自己的電子圖書時,這個問題便如此現實地擺在我們面前。


張立憲:未來還需要編輯嗎?


什麼叫出版社


我們需要先來理解什麼叫出版社。在許多人的眼中,出版社已經淪為靠賣書號、倒賣一點東西來掙錢的機構——這樣坐地斂錢的機構當然沒有存在的必要。但真正的出版社是什麼呢?它應該是集合了一批職業編輯,對作者的作品做出精當的整理和加工,然後再經過設計人員做出合適的設計,再通過自己的平臺和渠道進行推廣和銷售,進而把一本合適的書送到適合它的讀者面前的一個機構。這幾個環節,我不認為是可以省略的,或者說可以跨越的。像亞馬遜所說,可以不要出版社了,只不過是把出版社的功能轉移到亞馬遜內部。在“內容為王”的傳統出版界,銷售被包括在出版社之中,在如今“渠道為王”的年代,銷售便妄圖把出版社囊括其中。事實上這只是出版環節和功能的轉移,以及業務模塊的重新建構罷了——出版社並沒有消失,只不過被銷售平臺反吞了一口。


亞馬遜高管的話音未落,我馬上又看到李開復先生的一條新聞,說他最新的一本書沒有經過出版社,直接在亞馬遜上開始賣了。


仔細分析李開復先生的這本書,傳統出版社承擔的推廣、銷售功能,被網站和網商接過了擔子,這一方面的業務模塊並沒有缺少,真正取消的,是編輯環節。


出版社沒有必要存在了嗎?這個問題可以簡化為:編輯,真的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嗎?


我看過李開復老師的上一本書,和微博有關,基本上就是把他的微博收集在一起,連下面的留言“頂”、“贊”也保留下來。這樣的書確實不需要編輯,但是我也不認為這樣的東西可以叫“書”。


張立憲:未來還需要編輯嗎?


飯館依然存在


2011年夏天我去人民文學出版社串門,杜麗老師送我一個小禮物。是印於1963年的宣紙版《毛主席詩詞》,定價一元,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本小冊子是人文社最近一次調整辦公室,扔在樓道里沒有人要的東西,杜麗老師撿回來,覺得很有意思,就送給了我。這本冊子應該是編輯的工作本,似乎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想重印這本書的時候,編輯要把上一版需要勘校訂正的地方標了出來,以期改進。一本收錄“毛主席詩詞”的書,當年應該是很莊重、不允許出錯的,但一個編輯依然能在裡面找出許多需要修改的地方,幾乎每一頁都有,有刪有改。有的地方需要加的文字太多,他就粘張紙條,把增加的文字寫在上面。這本小冊子,就能說明編輯是幹什麼的了。


每個人都可以把飯做出來,但飯館依然存在,專業廚師依然有存在的必要。你當然可以去商場買個推子,自己給自己理髮,可為什麼還要去理髮館呢?什麼行業都需要專業人士的介入,我想即使毛澤東在世,也不會拒絕一個編輯的工作。而現在,卻被人認為可以忽略不計。


張立憲:未來還需要編輯嗎?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們的出版社和編輯做得不夠好,才讓人家以為我們不重要,可有可無。


為作者和讀者做什麼


編輯沒有必要存在了嗎?這個問題可以轉化為:一個編輯,可以為作者和讀者做什麼?


許多人把編輯理解為簡單的案頭工作,確實如此。但這並不是編輯工作的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判斷一個詞語是“再接再勵”還是“再接再厲”,這是有標準答案的,屬於非對即錯、非此即彼的二元選擇。而編輯工作的真正考驗,是對那些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的解決能力。


我把編輯工作概括為:判斷與決斷,發現與呈現。


所謂判斷與決斷,就是編輯對作品的價值能夠做出準確預估,並敢於拍板,做出自己的決定,而不是首鼠兩端,猶疑不定。這些年我主要從事《讀庫》叢書的編輯工作,所舉事例,也多是《讀庫》中的內容,並沒有高屋建瓴的戰略格局分析,只是一些具體的技術細節。


張立憲:未來還需要編輯嗎?


比如我曾編輯一篇涉及1948年上海通貨膨脹的稿子,其中有美國的《生活》雜誌當年的圖片,感覺掃描效果不理想,便託朋友另找清晰些的圖片。沒找到原來那張,找的是雜誌圖庫裡的另一張未刊圖。


張立憲:未來還需要編輯嗎?

美國《生活》雜誌刊發的關於1948年上海通貨膨脹的圖片。


張立憲:未來還需要編輯嗎?

雜誌圖庫裡的另一張未刊圖。


兩者比較一下,圖片編輯的功底可見一斑。這就是對一張照片的視覺價值的判斷和決斷,甚至當攝影師自己難以取捨時,需要編輯來做出最後的決定。


編輯是一部作品的第一讀者,一旦做出判斷與決斷,又轉化為這部作品的第二作者,與作者一起提高之,完善之。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這一作品的產品經理、項目管理者,承擔著比作者更大的責任。我將其總結為發現與呈現,即發現一部作品的價值,並經過深度加工和開發,尋找恰到好處的裝幀設計方案,選擇合適的材質和印刷裝訂工藝,制訂準確的推廣概念和營銷策略,以理想的出版形態呈現在讀者面前,並最終實現其商業利益和社會價值。


發現《可操作的民主》


說到發現選題,許多讀者便會說起《讀庫》與郭德綱的淵源。2005年9月初,《讀庫》籌備階段,我向東東槍約下這一組稿子,他著手準備、跟蹤採訪、蒐集資料,從初稿到定稿,有半年多的時間。在這幾個月裡,轟的一聲,天下無不郭德綱,有人甚至戲稱郭老師是新聞出版總署的“編外署長”,因為幾乎所有的報刊都採訪過他,就連寵物雜誌都請郭老師抱條狗狗上封面。但是,一次用這樣大的篇幅描述郭師傅的,應該只有這一組稿子,能夠有機會安安靜靜地與郭德綱郭師傅單獨溝通交談達十幾個小時的,能夠有機會到郭師傅家裡,把他家中基本所有照片從頭到尾翻檢一遍的,能夠有機會幾乎採訪遍郭師傅近幾年發展歷程中的重要人物和目擊者的,恐怕應該也只有東東槍。


事後東東槍說,幸虧我們在基本還沒有媒體關注郭師傅的時候就做完了這件事情。甚至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做了一些搶救工作。


這樣的成稿過程畢竟只是小概率事件,單就這一專題來說,我只是盡到了一個組稿編輯的本分。我更願意列舉另一個選題的例子,來說明編輯的發現。


2008年上半年,我知道有一本書叫《羅伯特議事規則》,作者亨利·羅伯特將軍,生於1837年5月2日,胡格諾派教徒。他身材略顯消瘦,但酷愛集體交往,是一位果斷堅毅的美國陸軍工程兵長官。“羅伯特議事規則”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這套議事規則已經為數以百萬計的會議帶來了秩序和效率。在民間組織和教會當中從事了多年的會議實踐之後,他開始研究議事規則,並於1876年2月19日出版了第1版《羅伯特議事規則》。1901年他從陸軍退役以後開始從事工程諮詢工作,並把生命的最後10年全部奉獻給議事規則的編撰事業。2007年年底,一箇中國人將羅伯特議事規則的最新足本翻譯成中文在國內出版。寇延丁老師對我介紹這個傳奇故事的時候說:“其實開會是需要學習的,民主也是需要學習的。”這番話令我茅塞頓開,這個時代不可能截然地分為沒有民主的黑夜和擁有民主的白晝,在夜與晝之間,如果我們不進行學習,未經培訓,那麼民主的曙光也許永遠不會出現。


張立憲:未來還需要編輯嗎?


於是,我邀請《羅伯特議事規則》中文版的譯者袁天鵬來寫一下翻譯這本洋洋鉅著的幕後故事,以及議事規則在現實生活中的應用和體驗,希望能夠刊發在《讀庫》中,與廣大讀者共享。此後幾年間,數次耳提面命,兩次更換作者,最終,由寇延丁老師完成了這一選題,全文有十幾萬字,已經是一本書的體量了。於是,我將這篇文章分為《學開會》和《開會啦》兩篇,在《讀庫》上刊發,並向其他出版機構熱心推薦,最終由漢唐陽光推出單行本《可操作的民主》,轟動一時。一個選題的發現與執行,催生出了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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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現,沒有標準答案


說到“呈現”,我喜歡舉出另一事例。


一套失落民間的相冊,引發了攝影界、學術界的無盡話題。這是一個普通中國人連續六十二年的留影,從1907年到1968年,福州的葉景呂先生從二十七歲到八十八歲,每年一張,一張不少,整整六十二張。每張照片下面或上面都有他親筆所寫的拍攝時間、當年的年齡及家庭、國家大事等。從第一張清朝的長髮蓄辮到民國的長袍馬褂,一直到新中國的列寧裝,照片的主人公也從英姿勃發的青年變成了矍鑠老者。一張張照片,忠實記錄了這位同胞從風華正茂走向人生暮年的完整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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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普通中國人連續六十二年的留影


一年一照,是人生的儀式。一站一坐,年度交替,是主人公的生活方式。在民間發現這套照片,並做出詳盡考證工作的收藏家仝冰雪是我的大學同學。當他向我展示這套照片時,已有上海一家出版社計劃出版,我建議,可由《讀庫》先行刊發,算是對這一“冷僻”題材的熱身。在編輯過程中,我擬的題目《一站一坐一生》也成為後來單行本的書名。


我並不敢對這一書名自鳴得意,也可能會另有同行起出更好的名字,但這恰恰是編輯工作的魅力:沒有標準答案,一棵植物在成長過程中,交給不同的園丁,便有不同的灌溉和料理方式,最終形成截然不同的生長軌跡和果實。這個行業之所以令人熱愛,就在於它既清晰又模糊,既溫暖又殘酷。


編輯在出版環節中的作用,當然不侷限於這些具體的工作。在海量信息充斥的當下,編輯對選題的篩選和推薦,才是對作者、讀者的更大價值。由若干編輯組成的編輯部、出版社,經過自己皓首窮經又熱情敏感、耐心細緻又充滿靈氣的工作,完成口碑的積累,品牌的建設,使作者樂於把自己心血結晶的作品放心地託付給他,使讀者對這家出版社的平臺產生不由分說的信任和超越功利的忠誠。


果能如此,我們當然有理由相信,編輯會存在下去,比任何介質、任何形態的書更久遠。


張立憲:未來還需要編輯嗎?

張立憲,1987-1991年就讀於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著名出版人,作家。參與創辦《足球之夜》、《生活資訊》等雜誌。曾任現代出版社副總編輯,並出版有個人著作《記憶碎片》,新版名字為《閃開,讓我歌唱八十年代》。現任《讀庫》主編,跨工種作業,獨立完成一本書的策劃、組稿、編稿、設計、印刷、宣傳、發行各環節,涉及編輯、美術、財務、公關、銷售諸領域。以一人之力,創出中國出版界持續出版一種讀書品牌《讀庫》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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