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桂芳和蘇青:一個是民國風情花,一個是時代記號越劇皇帝

01 失敗

蘇青前半生,不在本文範圍,不以贅述。

1951年。

當時,風氣大異,從民國走出來的女作家蘇青,已經是到了找不到工作從而生活無寄的狀態。

但這個時候,她毫無疑問還有正當年的勇氣和不服輸的拼搏勁兒,她不相信前路無人可識君。

此時,上海市第三屆戲曲研究班對社會公開招生,其中有培養編劇速成,蘇青報名。

戲研班已經是第三屆了,第一屆是49年8月左右舉辦,面對上海市那些最受歡迎的戲曲、曲藝的伶人以及編導(其他戲曲都是著名藝人被安排參加,只有越劇是有名編導也參加),初衷是為了新社會和諧發展,給舊社會走出來的藝人的一場正思大洗禮。

對於歷史簡短、從藝人員皆處於青春正盛的越劇,其短期強化作用是顯而易見的,不但在思想上,同時也有藝術上。

越劇發展快,發展過程中集百家所長,藝人們大都身體力行的是當時的流行藝術,自由發揮的多,基本功方面不夠紮實,對於傳統技藝也不夠規範和重視。

研究班看準這一點,請了好多京昆老先生,對紅遍上海灘的姑娘們進行了開拓眼界和加強規範的集中培訓。

一屆戲曲班畢業,越劇的彙報演出,多半是傳統摺子,揀出了越劇發展之初的老戲《賣婆記》、《雙看相》,還有從京昆移植過來的《販馬記》、《小放牛》等等。

前者也就罷了,《小放牛》是多重身段的一個戲呀,連做帶唱,近一個小時沒半分消停,由竺水招、範瑞娟和徐玉蘭分前後扮演放牛娃,後起之秀呂瑞英和金採風扮演小女郎【注:這出小戲,三個小生演員我是沒有記錯的,但是花旦的名字記不清楚,或有錯,總之是分前後扮演的】

《小放牛》做功之繁複,我總懷疑,要讓一個人來演,那些風華正茂的姑娘們,沒一個能從頭至尾演下來——反正她們以後再也沒演過。

轉眼到了第三屆。看看這一屆的一些演職員名單,便知文化大洗禮在不斷深入,從最一線的明星們,逐漸深入,紮根到基層。

當然也有前兩期未能身逢與會的大角兒,被要求參加培養班。

尹桂芳就是其一,第一屆研究班時她在香港,後面要她參加,越劇同級別的就她一個,尹師傅戳戳小芳徒弟:你去。

她逃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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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桂芳:梁山伯


綜上,這個班是有著明確任務的,不但是為文藝界藝術上加油,同時也是給思想上面加油。

由於新生編導力量的匱乏,研究班的編導學員,向公眾開放,主要招收對象是朝氣蓬勃思想進步的革命青年。

這些青年是怎樣的範本呢?也許通過畢華琪我們可以窺知一二。

畢華琪就是越劇《南冠草》的編劇,經歷也頗傳奇,她出身於蘇州大家,但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負情薄倖拋棄了她們母女 (這就好像是蘇青經歷的翻版啊),畢華琪一生都無比痛恨她的父親,早早走上革命之道,是個極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給自己取個筆名叫做“建華”。竺水招入黨,她是介紹人。

有意思的是,畢華琪終究出身大家,任憑如何的革命先進,有些浪漫卻是難改,據傳雲華赴寧之後,她和竺水招專程跑到南京老字號飯店,點一桌菜,色香味各色刁難,錯一不可,考驗人家當場變現的功夫,那是相當的有小資情調。

畢華琪一生未婚,70年代末80年代便已離世。

因此,研究班招的是畢華琪這樣的進步青年,蘇青呢,一不夠年輕,二不怎麼進步,毫無意外被拒。

但蘇青有影響力,此事驚動了上海文化局長夏衍,特別指使讓她入學。

以便捷之門踏上進步快車道的蘇青,顯然很沒有搞明白,她其實只是一個落後的、需要被改造的文學女中年。她在班裡姿態很高,以前輩自居,同學們的作品她都會主動幫助、熱情指點。

但作品出來以後,卻是狠狠打臉了。小青年的作品通過了,優秀了,她的作品始終不合格。

蘇青也許此時方才意識到一點,低調而安靜。

02 高光

研究班畢業,她被分配到了戚雅仙的“合作越劇團”。

第一個本子,票房大敗。

戚雅仙嚇壞了,毫不容情的辭退蘇青。

不僅是生計的問題,蘇青的自尊心、自信心,或許都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從後面她和越劇界的關係看,這個被辭退,她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辱。

芳華越劇團的陳曼(無數無數尹桂芳的戲,都是這位給編劇或者改編的,如《何文秀》《盤妻索妻》等)和蘇青是朋友,見蘇青落魄無著,便引薦她來到了芳華越劇團。

結果,一寫本子,票房大敗。尹桂芳大駭,遂不敢再用她。


尹桂芳和蘇青:一個是民國風情花,一個是時代記號越劇皇帝

奇幻劇:哪吒


事情發展到這裡,小編是非常好奇:尹桂芳啊!尹桂芳是誰啊?是傳說中只要有她,大馬路上拉一票人回來臨時演都有人看的尹桂芳啊!這蘇青寫的本子,倒底能差到什麼程度,才會讓尹桂芳票房大敗啊?

受益於近兩年信息比較發達,查詢線索也相對容易,於是小編才查到,蘇青在當時,寫的是三反劇目《新房子》。

於是釋然了。

各位年輕的讀者也許不太明白,什麼是“三反五反”,簡單而言,是51年以後開展的“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等的運動的統稱。(小編就不一一抄度娘了,怕這篇發不出來啊。)

為了配合形勢擴大宣傳,文化部門要求越劇大量上演三反五反劇目,甚至推出了上海三十六家越劇團齊演《千軍萬馬》這樣浩浩蕩蕩的大型演出行動。

但是越劇是專演花前月下、纏綿緋惻的啊,越劇觀眾並不能消化這種基因突變式的劇目,基本上是演一出,敗一出。

小編曾見到雲華劇團演三反劇目《為了明天》,未演先降價,降一半,再熱情歡迎包場演出。

至於《千軍萬馬》效果如何呢?用數十年後戚雅仙的回憶總結來說,“臺上千軍萬馬,臺下三三兩兩”。

三反劇《新房子》,尹桂芳來演,也沒戲。

市場是容不得半點頑笑的,當時劇團可都是民營的,完全靠自力更生。市場就是一切,你演了我不想看的戲,那我就不看唄,反正那年頭,名角遍地走,伸手拉一串,我找好看的去。

這一來,尹桂芳也不敢讓蘇青編劇了。

不過呢,芳華劇團那還真是財大氣粗,尹桂芳不演蘇青的戲,但還養著她,沒讓人走。

可這對於蘇青仍是不能承受的暴擊。憂忿過甚,致病吐血。

慢慢病好以後,蘇青的創作激情又湧現了,想著再編新劇。

她把這個念頭告訴尹桂芳,可把尹桂芳愁壞了。

讓她編吧,她編的戲沒人看;不讓她編吧,怕傷害了蘇青的自尊。

想來想去,尹桂芳找了陳曼,說是你和她一起編,也就是說萬一野馬脫疆,陳曼給套一套拉一拉。

這出戏就是《義救孤兒記》。


尹桂芳和蘇青:一個是民國風情花,一個是時代記號越劇皇帝

義救孤兒記 戲單


但當時,無論是尹桂芳,還是蘇青,兩個都是局內人,看得不明白。人人上演三反戲的風潮已經漸漸過去,越劇目前的任務指標是上演“歷史愛國劇”。

尹桂芳這一類劇目,演過《楊宗保》《陸文龍》《信陵君》,當然還有《屈原》,《義救孤兒記》滿篇正能量,應該也算。

也就是說,當時的情形,蘇青可以不寫現代戲了,她可以寫歷史劇了。

寫歷史劇的蘇青,她的文化底蘊,顯然比起寫慣了風花雪月的越劇編劇們,是有優勢的。

觀眾也未必見得多麼接受歷史愛國劇,但相比現代運動戲來說,抗拒的程度是要輕得多了。

而兩人對於這一點形勢變化認識都不足,都對新劇本效果膽戰心驚,蘇青感受不到信任,尹桂芳卻需要負擔數十人團體的生計,於是,合作編劇,尹桂芳以為是“兩全齊美”的主意,卻無疑地給蘇青又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創傷。

《義救孤兒記》之後的事情就很清楚了。蘇青先寫《寶玉與黛玉》,再寫《屈原》,前者造就了票房上前無古人(至今無來者)連演300場的神話,後者則榮譽等身,使尹桂芳無論在市場上,還是在專家輿論上,都達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

1954年華東戲曲會演,這個演出,是有名額限制的。具體來說,上海越劇院不限,上海所有民營劇團出人出力,出一個戲。

這就是《屈原》,彙集了芳華(尹桂芳、徐天紅+班底)、雲華(商芳臣、蔣鴻鰲)、合作(戚雅仙、胡少鵬)、更新(許瑞春)四大劇團名角兒。

所以,竺水招在當時“靠邊站”的跡象已經明顯得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了,她也為此含恨出走南京。

《屈原》獲獎無數,從演員獎到作曲獎、導演獎,一等獎到三等獎,包囊概括全部。只除了一個例外:蘇青顆粒無收。

她一個獎項也未得到。

這是一個信號,“靠邊站”的跡象也好明顯了,但是蘇青沒有如竺水招那般立即看明白了。

竺水招有勇氣幾乎是進行了“毀家紓難”“破釜沉舟”式的重建,尋覓重生機會。蘇青則還沉浸在劇目本身大獲成功的喜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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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桂芳:信陵君


在《屈原》獲得空前成功(社會影響)以後,蘇青的想法,似乎是繼續在歷史劇上面堅定不移走下去。

下一個劇目,是《司馬遷》。

——話說回來,看到這個劇目,小編真是嚇一跳,渾身汗啊。蘇青題材之寬泛,選擇歷史人物之厚重,超出越劇的範疇有多少啊?除了尹桂芳,誰還敢讓她這樣子大膽的準備劇目啊?

尹桂芳演過了程嬰,演過了屈原,演過了信陵君,演過了陳琳,她所能演出的歷史厚重感、人物厚重感,是她專演小生時期單憑想象,根本無從設想的。

我一直開玩笑說:相比小生,我更喜歡尹桂芳的“衰派老生”——她的屈原、陳琳,乃至信陵君,打扮並不“衰”,然而妥妥就是那個路子。

所有的滄桑,沉重,深沉,以及鉛灰色歷史天空裡永不抹滅的一抹激盪人心的慷慨,每每叫人聽之落淚,心旌搖動。

司馬遷這個人物,固然是隨便一想,都和尹桂芳本身的魅力天差地別,但是,小編忍不住就對著那個劇名發了花痴。

然而,沒有《司馬遷》了,並且,從此尹桂芳也不能夠再有《屈原》那樣好的歷史劇了。

蘇青入獄。

關於蘇青入獄,彷彿至今沒有定案,有人說她是給賈植芳寫信討教司馬遷,從而捲入胡風案件;也有人說她是向俞平伯討教寶黛而受的牽連;也有人說是因潘漢年案。

不管是什麼原因,蘇青的這個遭遇,卻是並不令人意外的,應該說40年代她的經歷,已經註定了這一天。

03 流離

尹桂芳和蘇青:一個是民國風情花,一個是時代記號越劇皇帝


兩年後,蘇青被釋放,再一次走投無路。

芳華劇團默默的重新接納了她。

但是,對於這樣一位有過明確汙點的大編劇,尹桂芳卻是不敢再次用她。

蘇青只得委屈做了芳華劇團看大門的,每個月領著四百元薪水,這是她之前兩大劇本《屈原》和《寶玉與黛玉》反覆演出所得的稿費。

蘇青一生的憤懣和不平,至此再一次達到頂點。

她的傳記作者,也往往在這段看大門期間為她發出不平之鳴,良才美玉被掩埋,只是徒喚奈何。不平於世事,不平於時局,也不能不怨恨芳華劇團及其話事人尹桂芳掩沒人才的冷酷之舉。

蘇青的傳記,從來沒有提到過尹桂芳,一則固然是傳記作者的偏狹,把蘇青建國前的經歷一言一行視為珍貴,恨不得趴到床頭去偷窺夫妻離婚的原因,而無視蘇青黯淡無奇的後半生;二則亦是由於蘇青自己,對於這段歲月的耿耿於懷,在芳華的經歷,只帶給了她痛苦、屈辱,種種壓抑不平。僅有的風光,掛著她的名字,也沒有她的份,她所得到的,僅有“四百元月薪”而已。

但是,事實的溫度往往比當事人所能感受到的還要冷酷。

尹桂芳怎樣去照顧她?芳華怎能再聘她做編劇?

《一代風流尹桂芳》裡面,有篇紀念文章,作者回憶記敘了與尹桂芳的一段交往。尹母去世,吊者雲集,這位作者被劃為右派,長期無工作,但與尹桂芳相識,也去隨了一份禮表一份情。萬萬未想到的是,尹桂芳在這樣紛亂繁忙的悲傷裡,竟注意到這個細節,讓人把他請了進去。作者看到她紅腫著眼睛,把他隨份的錢拿出來,和他說:你沒有收入,這個還是拿回去。想一想,又滿含歉意:我試圖幫你找一份工作,但找不到,請原諒。

這就是那會的現實。一個右派分子,以尹桂芳的人際圈,不能為他謀一份職。

然則,一個落後分子,一個勞動改造釋放分子,分分秒秒與右摸邊兒的蘇青,尹桂芳繼續收留她、予她高薪,這需要多大的膽氣,和多大的容忍?

我們再來看看差不多同遭遇的南薇和韓義。

一個是無人收留,芳華請他排演《梁祝》,都需要把窗簾放下秘密進行。右派落實後,去了寧夏越劇團。

一個是在雲華,接連犯錯,進上越避難,但最終避不了,還是浪跡於西安。

他們兩位都是在80初才回到上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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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桂芳


那是一個時代的不幸,一個人微小緲落的命運,卷在時代浪潮裡,只有隨著大浪捲去。

有些人掙扎過來了,身心兩傷;有些人則最終淹沒於一陣又一陣的浪潮之中,無聲無息。

滾滾洪流裡,一個人的命運,又豈是另一個人的力量所能改變?

而她,尹桂芳,也只不過是隨浪翻打的一點點出不了響兒的水花而已。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尹桂芳於蘇青,實在要算仁至義盡。失意時不輕嘲,危難時不拋棄。

只可惜,尹桂芳的溫暖,蘇青似乎觸摸不到。

04 逝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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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

1959年芳華舉團南下福建,蘇青不願同往,被安排到紅旗錫劇團當編劇。

她也頓然失去了依靠。

錫劇團規模小人數少,她不得不編劇而外,兼做龍套上臺配戲,同時負責字幕、拉大幕,辛苦勞碌,只是謀一口飯吃。期間她的作品全部都是愛國現代劇,諸如《雷鋒》等,小劇團的演出純粹為了配合形勢,自是毫無影響。

一山更有一山高。蘇青想她也許是苦到了極點了,怎奈還有1966。

經過了之前十多年冷落、磨難和灰頭土臉的低谷,66-76期間的蘇青,已經不足以矚目到成為打擊的重點對象,但也因此而丟掉了錫劇團的工作,困頓潦倒。

十年之後,新鮮的空氣悄悄進入萬戶千門。然而蘇青已經感覺不到,她也不想再有新的感覺,給人寫信,只道:“只求速死。”

1982年12月7日,蘇青去世。

兩年後,蘇青平反。

十年後,隨著“張愛玲熱”,蘇青重新被發現。

而尹桂芳,她在福建的十年,災難之重,遠過蘇青十倍。70年代致殘,從此口不能言、身不能動,80年代受特殊照顧回到上海。2000年3月1日病極去世。

尹桂芳和蘇青:一個是民國風情花,一個是時代記號越劇皇帝

尹桂芳

(部分圖處來源的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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