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勝

我喜歡這個“立”字。在四季的循環往復裡，每每都是這個字開頭。立，就像雁陣裡的那隻領頭雁。

立春，春天就來了。

立夏，夏天不遠了。

立秋，秋天開門了。

立冬，冬天就到了。

昨日立秋，雖不見秋雨，卻迎來了一陣陣涼風，曠日持久的高溫驟然就降了許多。一夜涼爽，早起推窗，見屋外那棵皮樹上的漿果紅了，一群小鳥枝間跳躍，啁啾不已，便自言道：呵，秋天來了。

立秋，小鳥們高興，我亦興奮。

“秋”由禾與火兩字組成，是禾穀成熟的意思。中國字是一種智慧。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老祖宗留下了一部厚重悠深的歲時文化。秋天，始自立秋之日，經處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到立冬前一日止，這是一條季節的河流，這條河流溢彩流金、閃光奪目。

立秋有“三候”：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立秋見涼風，算是應了節氣。古詩云：春種一粒粟，秋成萬顆子。農諺說：立秋三日，寸草結籽。我喜歡這句古詩，也喜歡這句農諺，就像喜歡立秋這個節氣。喜悅和收穫是可以與人分享的。每個人，只要你春天播種了，夏天耕耘了，秋天總會給你一個驚喜。在武陵山裡，除了平壩上的水稻，旱地裡的苞谷、高粱、小谷，山坡上的黃豆、花生、芝麻、綠豆，還有大山裡的獼猴桃、八月瓜、野葡萄、板粟、山梨、野桃、丁香，以及一切在秋天裡成熟的莊稼和植物，這時候，都會捧出自己的果實來。秋天，是一個沉甸甸、香噴噴、甜蜜蜜的季節啊。

莊稼中，最先成熟的是苞谷，這是武陵山土家人自古至今的大宗農作物。山裡多坡地，缺水，只適合種旱糧。早春裡，將雨雪濡溼後的土地墾覆過來，把苞谷種下去。男人在前面打穴，女人在後面播種，丟一粒種子，撒一把草灰，再踏上一腳，算是春播了。喜歡間作套種的，就在苞谷種下之後，再撒上黃豆或小谷。清明一到，苞谷出苗了，黃豆也跟著出苗；苞谷茁壯了，黃豆也跟著茁壯；苞谷收穫了，黃豆也跟著收穫。苞谷堆在堂屋裡，就是一座金山。立秋之後，農家庭院裡瀰漫著穀物的清香，洋溢著秋收的喜悅。

黃豆收了，一簇簇曬在禾坪裡，幾日太陽下來，便可以揮槤拍打了。槤枷是一種古老的收割農具，用於脫粒，由一個長竹柄和一組並列的木棍構成。可以打蕎麥，打豆類和穀物。綠豆是在地裡逐漸成熟的，最先結出的豆莢已經黑了，頂端仍在開花，中間的還綠著。收穫綠豆要一茬一茬地去摘，還必須是在上午，趁著露水未乾，把黑了莢的綠豆採摘回來，不然太陽一出來，手指頭一碰，豆莢就會“啪”地炸開。採摘回來的豆莢攤在簸箕裡，太陽下，不時能聽見那歡跳的蹦裂聲。新鮮的綠豆像一粒粒圓潤的綠寶石。

綠豆不是主糧，當不得飯，但不能少。夏天裡煮綠豆稀飯，能清熱解渴、祛煩生津。過年節打餈粑做綠豆餡，端午包粽子放上幾粒，別具風味。母親說，生活裡不能沒有滋味，就像花椒、芝麻、辣椒、紫蘇什麼的，田邊地頭撒一把種子，佔不了地方。農家人嘛，過日子得樣樣齊。

高粱和辣椒點燃了秋天，在大片金色的穀物裡，便有了火一樣的顏色。高粱砍回之後，一束束紮好，懸掛在吊腳樓上，等日子空閒下來脫粒，高粱米釀酒，酒糟餵豬，高梁桔做成掃帚。辣椒用稻草繩紮成長串，掛在亮窗前，像一掛掛鞭炮，又像新貼上去的對聯，吉祥喜慶。農家的生活色彩繽紛、有模有樣。

再之後，平壩上的穀子黃了。稻穀的色彩像陽光一樣純正，大地厚重了。先前收割稻穀用禾桶，四方如鬥，也稱“搭鬥”。把割下的稻禾舉過肩頭，然後用力拍打在禾桶裡，遠遠能聽見“嘭嘭嘭”的打穀聲。後來有了人力打穀機，腳一踩，“割禾割禾”響成一片。現在又改成了電動打穀機，田間裡響起歡快的馬噠聲。

搶收如搶寶。立秋之後，總有幾場秋雨，氣溫才完全降下來，正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因此，搶收尤其顯得繁忙，往往天麻麻亮出去，天剎黑了才收工。如今，這種氣象已很難看到，農村青壯年出去打工，大片田土荒蕪，很少有人栽田種地了。坡上旱地早些年退耕還林，林木倒是長得鬱鬱蔥蔥，十多年間，已經葳蕤成連綿起伏的森林了。森木一旺，就有了各種飛禽走獸，特別是狗獾和野豬，常常會下到平壩上糟蹋到手的糧食。還有野兔，春夏裡吃豆苗哩。前幾天，看見幾只猴子，從巖崖上下到了坡腳的溪潭裡洗澡。每次回到鄉下，鄉親們總愛嘮叨。

芝麻顯得不慌不忙，亭亭地立於山野，有一股君子之風。芝麻開花節節高。從盛夏開出第一朵花到秋末頂端仍然花開盈盈，芝麻總是一路向上，一路笑著，不停地開花結子。在一首《土家盤歌中》，有一句“什麼結籽結得高，什麼結籽半中腰，什麼結籽土地下，什麼結籽棒棒敲”的歌詞，說的就是高粱、玉米、花生和芝麻 。芝麻割回家後，連桿帶葉攤曬在竹簟上，過幾日，便可以用木棍來敲打了。芝麻細小，有黑白之分，可榨油，可作各種餡，特別是新碾的糯米做成的芝麻湯圓，讓農家生活憑添了許多香甜。

小時候，最喜歡秋天的山野。進山放牛，上山砍柴，兩隻眼睛滴溜溜轉，時不時就會發現樹枝上吊著一串串八月瓜、豬屎坨、獼猴桃，我們會像小猴子一樣爬上樹，然後摘回家，捂在谷桶裡。因此，我們小小的心裡總是藏著許多小秘密。大山是慷慨的，把最美的饋贈給了我們，留下了許多幸福快樂的記憶。然而，我真的擔心現在的孩子，他們見過大山裡的秋天嗎？或許見過，但他們無法想象和理解秋天的真正幸福與快樂。

立秋了，我望著遠山，希望能看到家鄉一片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