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讓你感到舒服的環境裡，讓你的內心得到安寧是糟踐自己嗎？難道成為年入上萬英鎊的外科醫生、娶得如花美眷就算是成功嗎？
——毛姆《月亮和六便士》
《月亮和六便士》是英國小說家威廉·薩默賽特·毛姆1919年創作的長篇小說，以法國印象派畫家保羅·高更為人物原型，講述一個原本平凡的倫敦證券經紀人斯特里克蘭，突然拋妻棄子，放棄了優渥幸福的生活，遠走巴黎學畫，終於在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把自己的生命灌注在筆端，達到夢想的境界，實現自己生命價值的故事。
和大先生魯迅一樣，毛姆學了五年醫學，畢業後棄醫從文，開始遊歷世界，並專心從事寫作。漫長的醫學專業訓練使他更善於細緻入微地去觀察世界，為他的寫作提供了一種有別於其他作家的獨特視角，他的作品既有“手術刀”般的冷靜客觀，也深刻地剖析與解讀人性的弱點。
在《月亮和六便士》中，毛姆塑造了一個“不去彎腰撿地上的六便士，而去追求天上的月亮”的天才畫家斯特里克蘭的形象，解釋了理想與現實、藝術與生活的矛盾，以及肉體對靈魂的束縛。
《月亮和六便士》是對人生價值的審視和人性的剖析，並不是否定一種或肯定一種生活方式的作品。在這一點上，毛姆並非在“撰寫德育故事”，教別人仰望月亮，或者撿拾地上的六便士。在《戲劇選集》前言中，他說：“我需要金錢，我需要名聲，金錢好比第六感，沒有它其他五官就不能充分發揮作用。沒有足夠的收入，世上一半的可能都被取消了。”
那麼，《月亮和六便士》到底有什麼魔力，使得它11萬多人豆瓣評分9.0，還有13萬人“想讀”，使得它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還是作為經久不衰的經典，感動世人呢？
下面，我將按照“英雄之旅”模式的四個階段來解讀《月亮和六便士》中對斯特里克蘭這個人物的塑造，然後，我想說明一下“月亮”和“六便士”在小說中的隱喻和象徵意義，以及斯特里克蘭為什麼值得尊敬。
01.拋妻棄子，遠走巴黎：“英雄之旅”的“召喚”和“啟程”
在我們常見的好萊塢影片中，經常講述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個不太可能的英雄踏上了一個不得不開始的旅程。旅程結束後，英雄必將有所收穫，或者是愛情，或者是成長。
這種結構被稱為“英雄之旅”故事模型，最初由約瑟夫·坎貝爾在他的著作《千面英雄》一書中提出。
毛姆是個講故事的高手，《月亮和六便士》，就具有“英雄之旅”的敘事模式特徵。
主人公斯特里克蘭，經歷了從“出發”到“迴歸”的圓形路徑，表現為“召喚——啟程——歷險——迴歸”的基本框架，在最後的迴歸前，他經歷一次最大的磨難，並得到了報酬。
倫敦股市經紀人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原本是個“很無聊”、“善良”、“庸俗的小市民”，有一個出色的妻子和一對可愛的兒女，過著循規蹈矩中產階級的平靜生活，但快四十歲的時候，他忽然“擁有盲信者的率真和佈道者的狂熱”：
我跟你說過我必須畫畫。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假如有人掉進水裡，那麼他游泳的本事高明也好，差勁也好，都是無關緊要的“他要麼掙扎著爬出來，要麼就被淹死。
斯特里克蘭讓人不理解的是，“他從來不曾對他四十歲前那單調的生活流露出厭煩的情緒”，也許是“一種模糊的反叛意識在他遲鈍的頭腦裡冒出了苗頭”。毛姆認為斯特里克蘭的內心由於某種渴望、缺失而變得躁動不安，他在追求一種連自己也不太清楚、不太理解的東西，來擺脫各種令人心煩意亂的束縛。
斯特里克蘭內心深處感覺到了藝術的召喚而走進了他的冒險，這相當於坎貝爾所說的“召喚”階段。
這種“召喚”來的如此猛烈，以至於斯特里克蘭無法對他妻子說出什麼，他留下字條，遠走巴黎，開始了“追夢”的“啟程”階段。
斯特里克蘭經歷了“英雄之旅”的必然旅程：離開倫敦是他英雄之旅的起點，故事從此處開始，一步步在遠離倫敦的過程中得到發展。斯特里克蘭離家出走，也在原本平靜如水的生活中激起了巨浪，從而搭建起敘事者“我”和斯特里克蘭的橋樑，使我有機會見證他追尋理想的過程。
02.生活困窘、搶走斯特羅夫的妻子：“英雄之旅”的歷險
既然要得到遙不可及的“月亮”，就必須放棄“六便士”的物質家園，踏上歷險的旅程。歷險除了輿論的譴責，物質的匱乏，肉體的折磨，還要經歷精神的背叛與忍受唾罵的痛苦。
遠走巴黎的斯特里克蘭，沒有工作，生活困窘；精神上，他畫不出滿意的畫作，也找不到創作的靈感，這是坎貝爾“英雄之旅”的第三階段“歷險”。
他住在便宜的旅館，租住狹小的房間，穿著破舊的外套，鬍子也好幾天沒颳了，這預示著斯特里克蘭在追尋理想的道路上，會遇到無數坎坷和艱難險阻。然而：
上次我見到他時，他整個人儀表堂堂，但顯得非常不自在；現在他蓬頭垢面，神態卻非常自如寫意。
他因為自己走上歷險之路而備受折磨，同時，在追尋的過程中，他得到了心靈的安寧，窺見了藝術的倩影，因此，他反而非常放鬆。
在一次重病中，更大的歷險考驗來臨。好心的畫家斯特羅夫堅持要把快死的斯特里克蘭帶到家裡去養病，夫妻兩個衣不解帶地照顧他。
病好後，斯特羅克蘭把斯特羅夫趕出畫室，還引誘了斯特羅夫的妻子布蘭琪，把布蘭琪變成了自己的情人和模特，不久又在畫作完成後，“它對我已經沒有任何用處。” 布蘭琪就像那幅畫一樣，被拋棄；絕望中，布蘭琪喝草酸自殺身亡。
聲名狼藉的斯特里克蘭流浪到馬賽，窮困潦倒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晚上和流浪漢一起睡在破落小客棧裡，在酒吧打傷地痞硬漢比爾，為了躲避比爾的報復，尼科爾斯船長幫助他登上了駛往澳大利亞的輪船。
在《聖經》故事中，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被上帝逐出樂園，不得不漂泊和勞作，尋找贖罪的道路；《奧德賽》中，奧德修斯在大海上歷盡艱辛，只為回到家鄉和家人團聚；《堂吉訶德》中，堂吉訶德為了實現他的“騎士精神”而經歷一系列考驗。這種“啟程”之後追尋理想的磨難，是“英雄之旅”上必經的歷險。
03.身死塔希提：“英雄之旅”的歸程
機緣之下，斯特里克蘭來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他娶了土著姑娘愛塔，生了孩子，過了一段最快樂的時光，在那裡找到了創作的沃土，也找到了心靈的棲息地，創作出自己滿意的作品。後來他得了麻風病死去，愛塔遵從他的遺願，一把火燒燬了房屋連同那張巨幅畫作。
肉體消失了，但那蘊含生命意義的畫作卻彰顯了肉體存在的意義，這個階段，相當於坎貝爾的第四階段——“歸程”。
毛姆無疑對斯特里克蘭有著偏愛，他直言：
我喜歡這種義無反顧的形象：在四十七歲的年紀，當絕大多數同齡人早已過著安逸舒適的日子，他卻毅然去尋找新的世界。
出走後的流離失所，意味著“英雄”從尋常的現實生活中解脫出來，同時也意味著他永遠成為邊緣人。斯特里克蘭啟程踏上歷險之路，無疑是孤獨的，不被社會和大眾所接納，唯一陪伴他的，只有至高的精神世界和世人仰望的理想。
但是，斯特里克蘭在歷險的過程中，不斷進行自我分析，自我求證，不斷地去追尋生命的意義，對於斯特里克蘭來說，追尋自我，實現自我是一個永恆的過程，是一個在與現實傳統的抗衡中不斷釋放自己的過程。
斯特里克蘭在對自我的不斷觀照中，用頑強的生命意志來張揚強烈的個性，當他的畫作完成時，一定程度上也是他完成了這個自我求證的過程，但因為他精神不息，他對自我價值的追求也是永無止境的。
他要求愛塔燒燬巨幅畫作，是為了表明，他對自我的追尋不能固化在這最後的畫作中。他的靈魂，他的理想，都隨著燒燬的畫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實現了涅槃，並返回廣闊無限的星空；對理想的追尋，對自我的追尋也在廣闊無限的時空中延續下去，不朽的靈魂方能顯現出來。
04.《月亮和六便士》的隱喻和象徵意義
月亮代表夢想，六便士是英國最小的貨幣，象徵現實。這個標題暗示了小說的主題：藝術和生活的矛盾。同時也是對主人公斯特里克蘭一生生活軌跡的總結：地上的六便士不彎腰去撿，卻哭喊著去追天上的月亮。
毛姆在標題裡暗示了主人公看似不可理喻的行為，實際上是更高層次的生命追求。
世上很少有人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我們的生活樸素而單純。
斯特里克蘭的行為放蕩，孤僻，無情而冷酷，可為什麼他贏得了一百多年讀者的尊敬和同情？
- 斯特里克蘭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他所有的行為和思想，都聚焦在這一點上。為此，他徹徹底底地達到了“忘我”境界。而“理想”“自我”也是我們普通人追尋的活著的意義。
毛姆說：你應將心思精心專注於你的事業上。日光不經透鏡屈折，集於焦點，絕不能使物體燃燒。
- “暈輪效應”的影響。斯特里克蘭是一個有“天才”光環的人，對“天賦””天才”的推崇與崇拜，讓我們模糊了對他部分缺點的感知。毛姆在《月亮 和六便士》的開篇，就說明了自己的觀點：“坦白說，最早認識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時候，我根本不覺得他有什麼出類拔萃的地方，然而現在很少有人會否認他的偉大……依我之見，藝術中最有意思的莫過於藝術家的人格。藝術家哪怕有上千個缺點，但只要有著特立獨行的個性，那就是可取的。”
斯特里克蘭不但是藝術家，還是有“天賦”的藝術家，這種種缺點，在世人看來已是瑕不掩瑜。
- 作為一個尋夢的人，斯特里克蘭自己，為追求藝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直至失去生命。這一點，在活著的“讀者”看來，就頗令人唏噓。
美是奇異的。
它是藝術家從世界的喧囂和他自身靈魂的磨難中鑄造出來的東西。
注:本文使用版本為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6年1月《月亮和六便士》/（英）毛姆著；李繼宏譯
閱讀更多 圍雪夜讀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