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舜欽與滄浪亭

蘇舜欽與滄浪亭

滄浪亭又落雨了。這是嫻寧與舜欽相守的第十個年頭。她與他坐在滄浪亭中,一壺清茶,兩碟花糕,便又是一日了。


故事,起於暮春之末。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父親,這是誰的詩呀?”


杜衍抬頭想了想:“應該是子美吧。”


子美,真是好名字。穿著桃花衫子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捧著詩箋離開了。

一,花開時節又逢君


今日是杜相掌珠的及笄之禮。雖說只是女兒,卻也是被杜相寵著長大的。是以及笄之禮,相熟的官員都來慶賀,杜府一時間門庭若市。


桃花樹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正奮力想去折一支桃花。可花枝太粗太高,踮起腳來也只能剛剛夠到。忽然,一片衣袖遮住了小女孩頭上的光線,再轉眼,樹上的桃花已經到了眼前。


“給你。”折桃花的男子微微一笑,將手裡的桃花遞給了女孩。他一笑,身後的桃花樹都比不過他了。


“你是?”女孩痴痴地望著他,有些遲疑。


“在下蘇子美。”


女孩呆住了:“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這正是在下的詩。”男子衝眼前人笑了笑,遞過花拱手告辭。


女孩抱著花,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笑的出了神。原來他就是子美啊。


蘇舜欽與滄浪亭

二,人生若只如初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若記憶只停留在初見,該有多好?嫻寧嘆了一口氣,又開始接著繡嫁衣。


是了,她要嫁給蘇子美了。只不過,不是因為愛情,不是那個看似寵愛她的父親為了成全她的情緣。她的婚姻,不過是為了那個名利場而產生的一場交易而已。杜相為了拉攏蘇舜欽,將自己的掌珠嫁與他。就連及笄禮的那一場相見,都是杜衍刻意安排的。外人看來的十里紅妝,不過都是為了掩蓋這份骯髒。一切的美好,不過都是她的一廂情願而已。


花燭夜,榮喜堂的紅燭流了一滴又一滴的淚,卻也沒有等回蘇舜欽。他只來看過她一眼,就起身離開了。後來,嫻寧悄悄跟著他,就看到他一身喜服的跪在靈堂。亡妻鄭氏之墓,那才是他心頭的硃砂。


嫻寧笑了,笑到眼眶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她顫抖的回到喜房,卸下鳳冠,一個人呆坐到天明。回門時,杜相沖嫻寧笑的和藹可親,可那笑容落在嫻寧眼裡,竟那麼虛假又讓人恐懼。她忽然發覺,那個寵了自己十六年的父親,其實自己從未了解。正是自己這位慈祥的父親,親手為自己織造了這個金絲籠。看似金碧輝煌,實則敗絮其中。他知曉蘇舜欽心裡有人牽掛,也知曉他不會愛她。但杜相不在乎,他所在意的事情,只有拉攏他。


桃花的花期實則很短,匆匆便落了,所有的美好都是不能長久的。馬車上,夫妻二人相對無言。舜欽在人前還會牽著她的手,可到了人後便毫不猶豫的鬆開了。嫻寧動了動被他牽過的手,終究什麼也沒說。

就這樣吧。怎樣也是一輩子。匆匆百年,不能同心,至少也可相敬如賓。


蘇舜欽有了杜相的支持,仕途扶搖直上。而嫻寧就安靜地待在內宅,打理府中的事,學做飯給他吃。她畢竟是宰相之女,蘇舜欽也不會娶小妾來與她姐妹相稱。是以偌大的府裡,竟每天安靜地像個空宅。嫻寧想打一局葉子牌都找不到對手。她只好每天做做女工,下下廚房,數數牆上的青磚,立一立無雨的屋簷。那個如桃花一般的女孩不見了。深閨裡,任何笑容都是那麼多餘。


蘇舜欽很少來看她。下了朝,他便鑽進書房裡,一待就是一整天。偶爾,他不順心時便會去靈堂跪一會,和鄭氏說說話。嫻寧每次就趁他不在時把做好的飯菜或者點心放到他書房的桌上。她也不知,該與他說什麼。


日子雖然這般無趣,但能如這般安穩便也好了。可是,上天從不遂人願。人生十苦,總要讓他們一一嘗過。


蘇舜欽與滄浪亭

三,滿天風雨下西樓


朝堂之上,御史中丞聯合其下屬彈劾蘇舜欽賣公家廢紙大宴賓客。蘇舜欽百口莫辯,貶黜去了吳中。


同時,其友韓維一封絕交信斷絕了與蘇舜欽的所有關係。


深夜,靈堂的燈火也暗了,子美一個人倚在亡妻的靈位前,獨斟獨酌。


“婉君,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嫻寧從未見舜欽哭過。從未見過,他如今天一般無助,抱著鄭氏的牌位,一邊喝酒一邊流淚。


門外,嫻寧倚在牆壁上緊緊的捂著嘴流淚,她甚至都不能上前去安慰他,因為他的心裡,早就裝不下她了。


蘇舜欽要去吳中了。這件事嫻寧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並且,還不是他親口所說。而是她那寵愛她的父親告訴她的。嫻寧拒絕了父親接她回杜府的好意。這一次,她要按自己的心去做。


嫻寧其實覺得自己失敗極了。以為嫁了自己的如意郎君,以為自己有美滿的一生,可是,這一年來與自己相處的只有這偌大的宅子。外人看來,她宰相之女,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實則,她活的還不如蘇舜欽案頭的筆架。至少,他還每天都需要它。


她不會再等下去了。


夜裡,蘇舜欽以為嫻寧睡著了,偷偷溜進屋裡來留下了一封信和一紙休書,然後輕手輕腳的離開。但他未察覺,在門合上那一瞬,嫻寧緩緩睜開了眼睛。


次日清晨,蘇舜欽站在馬車旁看著下人整理行李。他把這裡的一切,包括她的自由都給了嫻寧,他離開了,杜相會護她周全的。


“夫君起的好早。”蘇舜欽一回頭,嫻寧已盛裝站在了他的身後。而她的身後,是已經打點好了的行李。


“嫻寧,你?”蘇舜欽詫異的望著她。


嫻寧笑笑,從袖中拿出他寫好的休書,在他面前撕了個粉碎:“自你我成親以來,你從未盡過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如今,你也自然沒有權利休了我。聽說吳中風景甚好,嫻寧也想去看看。”


蘇舜欽顯然沒想到她會知道這一切,悲慼的笑了笑:“我被貶至此,你又何苦跟去受苦?我還你自由,你大可以在京城過自己的安穩生活。又何必跟我去顛沛流離。”


嫻寧用力含下了眼中的淚;“我杜嫻寧,宰相之女,從小就在這錦繡世家長大,榮華富貴自小伴隨我身邊,但我不在乎。我所在乎的,從前是情,如今是你。”


“我從小時候讀你的詩時,就喜歡上你了。你大概不知,當我知道我要嫁給你時,我開心了許久。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這一切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歡喜。不過我並不怨誰。我依然是你的妻,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嫻寧的眼睛裡充滿了堅定,她立在他的面前,第一次覺得,她能為他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蘇舜欽震驚了。這一年來,他對她視而不見,就是知道盛極必衰,杜相將他捧的越高,將來他摔的就會越慘。他怕會有這麼一天,所以他不想牽連她。可她不恨不怨,甚至還願意為了他放下一切去遠走他鄉。他的妻,真是他的福氣。


最終,蘇舜欽和嫻寧還是一起到了吳中,居滄浪亭,飲酒對詩,好不愜意。


驟雨雖至,可總有一隅容避風雨,足矣。


蘇舜欽與滄浪亭

四,賭書消得潑茶香


滄浪亭的一切,都是依嫻寧的喜好來設計的。她喜竹,蘇舜欽便蒐羅來天南海北的竹,將滄浪亭種成了竹西佳處。還在竹林一隅建了一個翠玲瓏館,供夫婦二人賭書潑茶,吟詩賞句。


“夫君,你娶了我,可有遺憾?”嫻寧倚在蘇舜欽一旁望著滿目綠意。


“得妻如此,子美無憾。”蘇舜欽望向嫻寧,滿眼深情。


嫻寧終於等來了自己傾心半世的男子,此後,二人歡聚,再無嫌隙。

次年,嫻寧為蘇舜欽產下一子,小名竹生,用以紀念他們在滄浪亭的回憶。


之後,蘇舜欽起復,任湖州長史,攜妻子一同去了任上,但每年,夫婦二人總會回到滄浪亭來,等江南的梅子成熟。用江南的山泉水,烹一壺新茶。


這是獨屬於他們的地方,早春,他們可以去聞妙香室賞梅;盛夏,他們就躲在翠玲瓏烹茶;仲秋,他們會去明道堂聽戲;隆冬,他們就生一爐火,在看山樓等雪。


“此心安處是吾鄉。”嫻寧握著舜欽的手說道。


舜欽不禁想到第一次見嫻寧的場景,一身桃花衫子的小姑娘正在奮力的折一枝桃花,她一笑,身後的桃花都比不上她。人面桃花,也不過如此了吧?舜欽反握住嫻寧的手。以後,山長水遠,他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蘇舜欽與滄浪亭

後記:


這個故事,起於那年夏季,我在滄浪亭,遇見的滿目竹海。江南處,喜植翠竹。但如滄浪亭這般千種竹海,甚為罕見。想來,那片竹海背後,應有他的故事。而滄浪亭其中的一任主人,便是蘇舜欽。


後人言滄浪亭多言沈復,卻不知,在沈復之前有同樣深情的男子,願意傾其心力,只為妻建一隅亭臺樓閣安身。


曾笑萬場離分,能夠留下的人才是深情。


作者:霜見十九,有一個江南情懷的江北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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