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注視他的背影

當她注視他的背影


當一個女人注視著男人遠去的背影,她看到的是什麼?

張愛玲在小說《金鎖記》中,寫“她”這樣注視著“他”:

“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裡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褲褂裡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季澤分明是被曹七巧轟走的。一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季澤一身,季澤拎著淋漓的長衫離開。季澤敗光了自己家產,來七巧這裡打秋風。當季澤再次提到幫賣鄉下田地的時候,七巧警覺了,她看出這是季澤在誆她的錢。他走了之後,她又瘋狂地跑上樓去看他背影,這一段兒非常震撼人心,寫盡了一個精明女人的絕望。這時的曹七巧,還是有一絲感情的。她恨,恨他來騙她的錢,恨自己為什麼要戳穿他。季澤不是好人,可卻是她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恨與愛是一體兩面,如果沒有愛,也就沒有恨了。

如果說曹七巧的前半生,是一個可憐的受虐者。那曹七巧的後半生,卻從受虐者變成了一個瘋狂的施虐者。她一生沒有快樂過,所以見不得別人快樂,連自己親生兒女的人生都要剝奪。她不願意讓女兒長安嫁人,覺得哪個男人都是看上了自家的財產,怕人家來侵吞家產。後來老大不小的長安,終於在堂妹的介紹下,認識了一箇中意的男人童世舫,也被曹七巧生生拆散了——童世舫來家裡做客,曹七巧以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彆著急,長安再抽兩筒就下樓來。

心中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竟然抽鴉片,童世舫大吃一驚,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告辭出門。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長安知道他即將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隔得遠遠的站著,長安垂著頭,目送著童世舫的遠去:

“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裡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裡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張愛玲真是擅長渲染氣氛和描寫場景。在這裡,“她”這樣注視著“他”——穿過舊式庭院一去不返的他,用一雙俯瞰著整個場景的眼睛,這是必將在她的餘生中追憶的離別——整個場景如貯藏在水晶瓶中一般清冷剔透。她屈從於命運的的靜靜目送,是一個美麗而蒼涼的姿勢……


當她注視他的背影

王安憶在小說《荒山之戀》中,寫一對各有家室的男女,“她”這樣注視“他”:

“襯衫大了一些,前後飄舞得像一面旗幟,他的身體前後不著地處在寬大的襯衫裡,有一股淒涼的孤獨。這孤獨有一種奇怪的魅力,好像在一個喧嚷嘈雜的世界裡劃出一個清靜的圈子,分離了他與人群,溫和地陪伴他向前去。”

她看見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的身影,那麼單薄而軟弱。“要說他比別人多了什麼,除去那一股悽清別的都很一樣”。她騎著車在後面慢慢地跟著,不由跟出了很長一段路,忽然發現早錯了方向,才調轉了車頭。心裡咬牙切齒地罵,罵自己丟了魂。從她這樣注視他開始,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他們都被喚醒了,然而這喚醒充滿了怯懦與驚惶。在他們的靈魂和慾念的極深處的沉睡,被攪亂了。他們不願意承認這攪亂,想否定它,克服它。可是周圍的緘默,他的怯懦,她的驚惶,都不給這個機會,反還促成在一層神秘的氛圍下,內心渴望的潛滋默長,最後猶如大河決了堤,他們身不由己,走到無路可走之處,只有走向荒山,在荒山中毀滅。

每一個人來到這世間都是要找愛的,找到的如花綻放,失愛的如雨打荷萍,從未找到的(或找到而得不到的),就成了那荒長的蔓草。男人們也許不知道,在身後注視著你的那一道女性的目光,曾悠悠地、脈脈地,注視著你這樣一個生命的特別之處,在你的背影即將走出她的視線之外時,突然意識到了滿懷的愛憐與無盡失落。


當她注視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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