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然長篇小說代表作《大風跑過》(快讀.選段01)

《大風跑過》(長篇小說選節)

作家/亦然


第十三章


那絕對是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鵝卵石和筍子踏著一溜月光,揹著赫大鬍子敲開三清廟厚重柴門的時候,月亮還在古柏枝椏遮天蔽日的清洌洌的天上;當他倆又忐忑不安走出古柏掩映的寺院小徑的時候,月亮已經偏西,泊在遙遠的山樑了。這時,靜穆的夜空似乎有密實的細水推浪的嘩嘩聲傳來,咋一細聽,才發覺滿夜空的山風霧嵐裡分明充塞著緊鑼密鼓的大潮湧動的呼嘯聲。

“一定是上游齊頭水來了,快,回去喊娘、喊山老鼠!”

他豎起耳朵,豎起毛髮,抓著筍子扒腿就跑。月光下一對影子橫斜著,緊貼著地面,邊跑邊吼。這聲音在靜寂的山野河谷飛翔著,轟轟的,極具穿透力,“快撤出來啊,齊頭水來了啊!” 後半句話還在喉嚨裡噎著打轉轉,一個驚奇的場景就出現在視野裡。

突然,近處那黑魆魆的山村裡,好多燈一盞點亮一盞,一片映燃一片,好像銀河一下子墜落在通河的山坳裡,刷地照亮了這本該靜謐香甜的沉睡的山村;……遙遠的,火紅的燈火,相伴著潮水和口號的湧動聲在幽深的夢寐裡凸顯出來。滿山野都是燈燭在向河壩裡聚集,滿山野都是聲音在彈指即破的薄明的夜空響起。慢慢的,這燈光和人影向通河碼頭的河壩聚集著。河風勁吹,讓那些橙紅色的燈火和灰濛濛的霧靄遠遠地連成一片。在那連成一片的燈火之中,有些人向著上游張望著,有些人舉著拳頭激奮地呼喊著什麼,有些人還在遠處拖曳著一溜火光,繼續向著河壩裡大汗如潑地奔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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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怎麼了?出啥事了?”

“鬼曉得,到河邊去看看吧。”

後面的大聲地問著前面的火把,前面的火把顧不著轉過身來大聲地回答著。

這時,在月輝勾勒的黝黑的峰巒疊嶂之間,一條剛才還灰濛濛的河流裡,一片燈光聚集在一起的發光體,從上游的河流裡飄搖下來。接著,兩岸的聲音響亮、整齊而又混沌地響起來。

“來船是何仙啊?”

“賈猥子上雲天啊。”

“西去路途遠啊?”

“行船上雲天啊!”

鵝卵石一聽,領頭的是邋遢王的聲音。賈猥子怎麼了?他黑魆魆的眼簾裡湧現出矮小的穿著黑色補疤衣服的漢子喘息著穿進瘋狂的人縫裡,爬向主席臺的身影,那個叉著腰桿,卻雄獅一樣雄視天下,義憤填膺地質問著天,質問著地的偉岸的漢子……砰砰砰,接著幾聲槍聲在鵝卵石的耳際響起。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噢,河祭!對的,一定是河祭!河祭就是把值得人們紀念的逝者用竹筏子盛著,在竹筏四周點燃用竹篾做就的固定燈罩,從上游沿河放筏子順流而下,一直到自然歸去,沉落在遙不可知的遠山或萬山叢中的大江大河裡為止——這是流行在通河流域的對於英雄的最高祭奠。鵝卵石慌忙拉著筍子,不顧一切地向山下那響著的整齊的震天價響的聲音的河谷跑去。


亦然長篇小說代表作《大風跑過》(快讀.選段01)


“賈猥子看著腳下路哇,

這是家鄉的七重灘啊;

七重灘是兒的望娘灘啊,

孃親在天堂等兒男啊!”

“七重灘是孃的望娘灘啊,娘在天堂等兒男!”

火光中,兩岸的眾人踏著整齊有力的腳步,悲滄地跟著哭喊著。

“猥子是娘心頭肉啊,

不該帶你來人間。

人生猶如風吹火,

口氣不來生死短。

富人吃的油浸牙,

窮人餓的肚冒煙。

十二歲長年天天打,

打斷閻王好皮鞭。

抱著肚子求解放,

跟著紅軍送糧錢。

苦命的猥子苦命的娃,

幸福的日子在眼前。

可憐一槍英雄死,

為了主義不回還。

生是保皇捍衛者,

死做厲鬼革命傳!

我的猥子我的兒啊,

白髮人送黑髮難!”

邋遢王的哭喊和唱腔驚動了一河燈火,一河魚蝦,一河後生,一河無辜的與世無爭卻不得不撲翅而起的白鵝、水鳥、麻雀和野鴨。鵝卵石這時已經來到了河壩人群之中。在人們的哭泣和議論聲中,鵝卵石明白了事由原委。原來,在他紙鳶似的飛向主席臺,扒拉過那些端著燒火棍的黑洞洞的槍口,抱著已經昏迷的赫大鬍子跑出鼎沸的漩渦中心的時候,人群早已像風雨中的蘆葦無法控制了。“不準動!誰個再動,就打死誰!”有人下著命令。於是,有人向天空放了一槍。但是,實踐證明,這槍不是燒火棍——這槍開口說話的聲音,好像一粒氣泡破滅一樣,人們哪裡聽得見。於是,有人喊起來:“不準開槍!不準把槍口對準革命群眾!不準當段祺瑞!不準鎮壓革命!不準屠殺革命人民!”“保皇黨就是反革命,誰動就打死誰!”喊這話的聲音當然是馬紅革。“同志們,不要怕,搶槍,搶槍!打死這些反革命的烏龜王八蛋!”耳朵裡有聲音在推波助瀾興風作浪。人群頓時亂起來,搶槍的聲音,拳頭和槍托擊打在人們身上的聲音,死娘叫爹的哭喊聲音接踵而至地響起了。突然,賈猥子看見一杆槍對準遠處被鵝卵石夾著往外跑的彪形大漢的背影——“赫書記!”只見他一挺身就向槍口衝去,他的那聲吼還鷂鷹一樣在公社亂繞繞的天空撲閃著翅膀,說那是遲,那時快——槍響了,賈猥子倒在了血泊之中。

“兇手是誰?”

“誰知道是誰,反正賈猥子死了。”

“哥……哥呢?”筍子忽然上前來,抓住說話的人,大聲地問。

正當鵝卵石、筍子和周圍的人們你言我語要探個究竟的時候,竹筏子通過了人群簇擁著的河岸。筍子恍惚看見:飄然而過的竹筏中間,分明是賈猥子安詳地躺在上面。各色的野菊花、荷花和各色的野草野花青色野草扎就的花籃簇擁著竹筏;竹筏的四圍,點滿用粗大的竹筒做就的煤油燈盞,燈盞和星星一起倒映在黝黑的河面上。竹筏遊動在這天上人間,成千上萬的送行隊伍,天上人間的燈盞星月……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好是偉大,好是壯觀,好是悲愴!

“賈猥子看著腳下路啊,

這是你人間九重灘啊!”

邋遢王的哭聲再次響起來,人群應和著的聲音再次激盪著澎湃著這夜晚感天動地的每一個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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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根正苗又紅,

革命路上紅又專;

鬥資批修稱英豪,

戰天鬥地是好漢。

此去煩惱雲燒盡,

霞光前程等你還。

閻羅殿裡不忘本,

階級鬥爭記心間。

待到牛魔鬼怪盡,

再請英雄轉一轉。

千山已是一片紅,

幸福凱歌滿人間!”

“千山已是一片紅啊,幸福凱歌滿人間!”

當筍子和鵝卵石與千萬人整齊地重複著這句哭喊的時候,竹筏早已晃悠忽悠慢慢地變小,變小,變成一片燃燒著的火光,慢慢地消逝在夜色的深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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