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留情》: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张爱玲的短篇小说《留情》写于1945年1月,彼时,张爱玲和胡兰成结婚还不到半年。胡兰成受命于日本人,婚后三个月就南下武汉接手《大楚报》,两人从此开始了聚少离多的生活。

可是,张爱玲怎么也没想到,婚约上胡兰成写下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墨迹尚未干透,两人新婚的浓情蜜语犹在耳边,到武汉不久的胡兰成就有了新欢。当张爱玲还在上海给胡兰成鱼雁传书、纸短情长时,这个让她低到尘埃里的男人已经开始了另一段情缘。


张爱玲《留情》: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1944年的除夕,胡兰成没有回上海陪新婚才半年的张爱玲,而是留在武汉和16岁的护士周训德小姐共度良宵。

他将结识小周的事写信告诉了张爱玲,当然不是和盘托出,而是有所保留。但张爱玲是何等敏感聪明,这个19岁就写出了“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的奇女子,还是从信中嗅出了异样。只是她不愿相信,胡兰成这么快就会背弃婚约,对一个比他小二十二岁的女孩动起心思。

于是她回信道:“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当然高兴你在那里生活不太枯寂。”

然而浪荡子胡兰成,并未读出张爱玲在信中对他的旁敲侧击。他不知道,此时的张爱玲已将自己藏在暗影里,开始试探和揣测他和小周的真实关系;他不知道,自己的放浪让张爱玲痛苦不堪,形容枯槁;他不知道,张爱玲对他的爱,一如她自己所说,已经在一点一点枯萎。

所以,我一直都觉得,《留情》末尾的这句话,其实是张爱玲写给自己的: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这位天才女作家,23岁就红透上海滩。虽然她笔下的文字,以与她年龄不相符合的聪慧与早熟,参透了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可是一遇上爱情,她还是瞬间被打回原形,成了那个慌张的、痴情的、卑微的女子。

她何尝不是经过千般犹豫、万般考量才跨出这一步。但是,从未恋爱过的她又怎能抵挡情场浪子胡兰成的魅力?

于是,她义无反顾地投入胡兰成为她编织的情网,不顾一切地饮下爱情这杯苦酒,哪怕彼时胡兰成已有妻室,哪怕他情史丰富,哪怕他还是汪伪政客。

她对他的爱,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倾慕,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简单纯粹得不近人间烟火。虽然胡兰成即便在流亡的路上,也不忘拈花惹草,四处留情,但她还是一直在经济上接济他,直到他脱离四处躲藏的窘境,才提出分手。并且,在当时自己并不宽裕的情形️下,她还不忘寄上了一大笔稿费给胡兰成,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只可惜,她将真心错付给了一个无赖文人;只可惜,她的这份爱,被胡兰成糟蹋得不忍直视。爱情里总是没有对等,她把他当成了全部,而他只把她当成了过客。


张爱玲《留情》: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但是,她笔下的男欢女爱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诱惑中掺杂着利益,算计中又不乏温情,充满了热闹的市井气息。

在《留情》这部小说里,张爱玲呈现给我们的是一对各怀心思的半路夫妻。一个是守寡十余年的敦凤,为求安稳和依靠,嫁给比她大二十三岁的米晶尧做姨太太。

一个是家有病妻的米晶尧,孩子都大了,和太太的日子“过得仓促糊涂,只有一趟趟的吵架”,所以在年近六十时娶了三十六岁的敦凤做姨太太,想着晚年享一点清福艳福,来抵补以往的不顺心。

两人看似貌合神离,实则各取所需。敦凤以年轻的身体换取婚姻进而获得现世安稳,米晶尧以现世安稳换取婚姻进而获得年轻的身体。

不过,敦凤心里嫌弃着米晶尧年纪太大,连两人一起坐人力车都觉得难为情;她对米晶尧频频看望病妻也十分不满,碍于姨太太的身份又不便阻挠,只好在他面前使使小性子。

她对舅母说,两人其实没有感情,只是为了生活才在一起,自己当心着他的吃穿,把他喂得好好的,也不过为了让他多活两年。

她还在表嫂杨太太面前诉苦,担心米晶尧死后的遗产分配,怕自己将来的生活又没了着落和依靠。

可是即便如此,两人间也还是有温情的。

“今天本来也没有我吃的菜,一个砂锅,一个鱼冻子,都是特为你做的”,敦凤的一句话,就透露了她对米晶尧的迁就照护;她会在赌气出门后看米晶尧追上来,故意把脚步停下来,只为怕他气喘吁吁露出老态;会在街边买栗子吃时,想着和自己的男人挨着肩膀,觉得很平安;会看着舅母一家人靠卖东西过日子,而自己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手里,不由生出安乐之感来;她还会对米晶尧牵挂病妻生出深深的妒意,对和米晶尧有过暧昧的表嫂心怀戒备和醋意。

在男女情感上,女人大都没有男人来得坦荡,总喜欢心里一套嘴里一套。虽然在舅母和表嫂前敦凤羞于承认,但当她看到看完病妻又赶来接她的米晶尧时,眉间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还是泄漏了她内心的欢喜。

不仅敦凤对米晶尧如此,米晶尧对敦凤也十分迁就。他处处顾忌着敦凤的小性子,虽然担心生病的太太,却因为敦凤不高兴而不敢直接前往,而是好脾气地陪她去舅母家;

他忍受着她的抢白和挪揄,难堪地听她在舅母面前谈论前夫,甚至口无遮拦地说他只有十二年阳寿了。好不容易得空去看了病妻,他也要忙不迭地冒雨赶来接敦凤。

在和敦凤一起去舅母家的路上,天下雨了,敦凤怕雨淋湿了大衣上的皮领子,想脱掉大衣,可手里拿着包和栗子不方便。米晶尧看出了她的心思,知道她在和自己赌气,不好意思开口,就主动从她手里拿过包和栗子,让她脱下大衣。

这份小小的默契,足以支撑两个本不相干的男女,彼此依靠,共度余生。很多人只看到敦凤和米晶尧之间的机巧和利用,却看不到他们间的温情和陪伴。要知道,倘若没有了这些牵牵绊绊,一份无爱的婚姻又如何能进行到底?

毕竟人类是情感动物,需要彼此陪伴,互相温暖。石头捂久了,都会有温度,何况两个无论利益还是情感都有需求的俗世男女。就像刺猬一样,走得太近会彼此伤害,离得太远又觉得太孤单。所以,即便没有爱,也要努力营造出一些温情,让两个原本只为机巧走到一起的人,找到共同生活的理由和勇气。

众生不易,虽然大多数婚姻早已沦为谋生的手段,但并非没有属于它的温情。所谓的饮食男女,所谓的人生真相,大抵就是如此。

没有谁对谁错,活法不同而已。毕竟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偶遇,爱情终是奢侈品,可遇而不可求,并且一不小心就会落个全军覆没,片甲不留。守护一份爱情,要比坚持一场无爱的婚姻困难得多。所以,在经历人生起落后,大多数人都会同敦凤和米晶尧一样,不再苛求爱情,而是选择你情我愿、礼尚往来的现世安好。

张爱玲曾经说:“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因此,在她的很多小说里,我们都能感受到这种东西。它不是爱,它只是爱的灰烬,残留着余热,却也足以温暖漫漫人生。譬如《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和范柳原,譬如《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振保和烟郦。即便早已看穿了爱的无望,也依然愿意相守,只为那些许的温暖和安逸。

或许,这就是张爱玲的仁慈之处,也是她将这篇小说取名《留情》的缘由。


张爱玲《留情》: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