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煙雨任平生 不做閒客不閒行——讀《蘇軾詞轉》


新冠病毒肺炎疫情爆發以來,大多數人居家防護,不能外出,的確少卻了些自由和歡愉,但也難得一段陪伴家人和靜心沉澱的時光。藉此機會,我捧起了春節前從圖書館借閱、原本打算假期品讀的《蘇軾詞傳》,現與大家分享。

《蘇軾詞傳》:經典蘇詞的情感化解讀

《蘇軾詞傳》以蘇詞為主題,涵蓋蘇軾所著的敘事、詠史、詠物、贈答、田園等42篇佳作,對蘇軾的生平際遇、詩詞藝術、社會活動等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和解讀,再現了蘇軾以文傳世、以官入世的典型宋代文官形象。書中42首詞,大致可歸為八類:

一是江山有限情無限。寶馬配金鞍,才子對佳人。蘇軾一生先後有王弗、王閏之、王朝雲三位女子伴隨身邊。她們在正史中出場不多,但卻是打開蘇軾心門之鎖的鑰匙。佳人是遠行時的牽掛,是寒冬裡的溫暖,更是生死相約的伴兒。三人之外,蘇軾也與許多女子相遇江湖、逢場作戲,但始終發乎情,止乎禮。

蘇軾進京趕考時,思念秀外慧中、知書達理的髮妻王弗,寫就《一斛珠》:“自惜風流雲散。關山有限情無限。待君重見尋芳伴。為說相思,目斷西樓燕。”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乃古今往來最知名的悼亡詞之一(悼亡詩最有名的還有潘岳的“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以及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頭白鴛鴦失伴飛,詞中真切透出蘇軾對亡妻王弗的思念。

《南歌子﹒感舊》乃蘇軾“烏臺詩案”出獄後,期待與續絃妻子王閏之(王弗的堂妹)重逢所寫,此時蘇軾已沒有華堂廣廈,也備不起美酒佳餚,只有戴罪之身,但他的接風禮則期許默默:“春雨消殘凍,溫風到冷灰。尊前一曲為誰哉?留去終一拍、待君來。”

《人嬌﹒贈朝雲》是蘇軾寫給侍妾“天女維摩”——王朝雲的,“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閒窗下、斂雲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蘇軾曾感嘆,“惟有朝雲能識我”,可見她在東坡心中的地位!

蘇軾任杭州通判時,相約與寫出“雲破月來花弄影”的張先(張三影)共遊西湖,不禁對湖中彩舟上眾女中一位宛若“湘靈”的女子觸生“一眸情”,寫下《江城子﹒江景》,“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待曲終人散,“人不見,數峰青”,此時真是無聲勝有聲。

《減字木蘭花》是蘇軾為官妓鄭容、高瑩落籍從良寫給潤州太守許遵的,“鄭莊好客。容我尊前先墮。落筆生風。籍籍聲名不負公。高山白早。瑩骨冰膚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許遵乍看這首詞並沒有特別之處,但把每一句的首字連起來,便知其意為“鄭容落籍、高瑩從良”,於是遂了兩人意。

二是斗酒相逢須醉倒。蘇軾性喜鬧熱,無友不歡,身邊也總是不乏可愛又可敬的朋友。“竹溪花浦曾同醉”的歡樂時光雖少之又少,但朋友的存在卻意義重大。一個人只有通過朋友與世界聯通,才能擁有更廣闊的自己。朋友易得,但志趣相投的朋友難得,志趣相投又患難與共的朋友就更難得了,所以說東坡先生是幸運的。

杭州太守陳襄是蘇軾的同僚兼詩友,那年蘇軾到離開杭州去賑災,經過鎮江時,懷念身在杭州的陳襄,有感而作《行香子﹒冬思》:“攜手江村,梅雪飄裙。情何限、處處消魂。故人不見,舊曲重聞。”寫出了對陳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之情。

蘇軾與歐陽修亦師亦友,是眾多門生中最得歐陽修之心的。歐陽修曾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可喜可喜!”蘇軾第三次經過揚州的平山堂,看到壁上老師的遺草,深深懷念,寫下《西江月﹒平山堂》:“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蘇軾與秦觀是宗師與門生,是詩友也是知己,秦觀還是傳說中的蘇小妹的情郎。“蘇門四學士”中,蘇軾最得意的便是這位“有屈、宋之才”的秦觀。當年,蘇軾到高郵與秦觀相會後依依作別,把這闕《虞美人》寫得悽測婉轉:“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於淚。誰教風鑑在塵埃。醞造一場煩惱、送人來。”

參寥子是蘇軾同時代的著名詩僧,兩人相見如故,結為莫逆之交。參寥子以精深的道義和清新的文筆為蘇軾所推崇,蘇軾稱之為“新詩如玉屑,出語便清警”。蘇軾被貶謫黃州,參寥子不遠千里趕去,在他貧寒的家中住了一年光景。蘇軾離開黃州時,參寥子同行。蘇軾當年再次離任杭州時,對參寥子依依惜別,遂寫下這首《八聲甘州﹒寄參寥子》,其中“其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透出蘇軾對參寥子讚許和友情。

三是榮辱悲歡共手足。蘇軾與蘇轍,手足兼知音,向來是文壇佳話。兩人自幼一起長大,同戲同學,不論登山臨水還是舞文弄墨,未嘗一日相舍。出仕後,悲歡離合之事日多,但“手足之愛,平生一人”從未改變。政治上榮辱與共,生活上同甘共苦,精神上相互勉勵,這樣的兄弟之情讀來令人感動、羨慕。

蘇軾22歲、蘇轍19歲時,兄弟倆同登進士第,名震京都,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當年,蘇軾在杭州任期屆滿,弟弟正好在上東齊州任職,於是他申請到離弟弟較近的密州任職,赴任途中本打算繞道去看弟弟,卻未能如願,於是寫下這首《沁園春﹒孤館燈青》相寄,“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鬥尊前。”蘇軾曾對弟弟說:“吾視今世學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分明是不將世人放在眼裡,並表示“二蘇”成就一定要超過“二陸(西晉的陸機和陸雲兄弟)”,只是還未到用武之地。傳說宋神宗看到這首詞很生氣,下詔把蘇軾貶到了黃州任職。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是蘇軾大醉後懷念弟弟的天作之筆,這首詞大家耳熟能詳:“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讀完這闕詞,立刻可以領會蘇軾的意思,若再讀卻又能發現新意和韻味。正所謂人人心中皆有,但個個筆下卻無,只能妙手偶得。但願人長久,道出對弟弟再樸素不過的願望,告訴弟弟父母早已西去,世間剩下兄弟你我,縱不能聯席共枕,共賞嬋娟也好。

蘇軾七度“千里共嬋娟”後,終於換得一次與弟弟相聚,並在弟弟那裡住了近半年。重逢不久,即意味著要離別。兄弟二人宦途難測,即使懷才不遇,但後半生也不要流落天涯。兄弟心有靈犀,蘇軾寫下《陽關曲﹒中秋月》:“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而蘇轍當時也寫下了《水調歌頭﹒徐州中秋》,“今夜清尊對客,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

宋哲宗年間,蘇軾和蘇轍同遭貶謫,蘇軾任職海南州,蘇轍任職廣東雷州,到了天涯盡頭,生命也近乎盡頭,各自保全殘命,唯有把酒對望,兩相悽然,寫下這闕《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悽然北望。”道盡兄弟二人的相思相惜相憐之情。

四是萬里身同不繫舟。鳳翔、杭州、密州、徐州、黃州、惠州、州、常州……蘇軾的身後,有一長串地名都留下了他的印記。往往是剛熟悉一方水土、結識一干朋友,便要忍痛分離,趕往命運安排的下一站。“身如不繫之舟”,是自嘲也是無奈。

蘇軾在《南歌子﹒和前韻》中寫道:“日出西山雨,無晴又有晴”、“且將新句琢瓊英。我是世間閒客、此閒行。”這是他在陝西鳳翔任通判時,年輕氣盛,初遭挫折後的“不平則鳴”。他不願做繁瑣呆板的官僚,但卻樂於做察民情、發民聲的士大夫。

蘇軾任職密州時前往常山祭謝祈雨成功的歸途中,繞道黃茅岡習射會獵,所獲甚多,十分振奮喜悅,寫下“史上第一首”豪放詞《江城子·密州出獵》,“老夫聊發少年狂”、“鬢微霜,又何妨”、“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這首豪放詞的出現,此前的宋詞才被稱為“婉約詞”。可謂詞至蘇軾,其體始尊。

蘇軾剛到徐州任職兩年,又要離任去黃州。蘇軾最讓人銘記的,就是親歷親為、成功領導抗洪,深得老百姓擁護,離別時老百姓不捨,蘇軾也不捨,寫下《江城子﹒恨別》,正是“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烏臺詩案”的文字獄剛過,蘇軾被貶黃州,驚魂甫定,心有餘悸,寫下《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時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醒。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只有瞭解他當時處境才能明白,詞中人即飛鴻,飛鴻即人。

宋哲宗親政後,剛度過八年好運的蘇軾以“譏斥先朝”的罪名貶謫惠州,自覺北歸無望,乾脆安樂而居。在這樣得心境下寫出《蝶戀花﹒春景》,就不難理解“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多情卻被無情惱。”據說王朝雲每次吟唱都淚流滿巾。

蘇軾剛適應惠州的生活,卻又被貶至儋州。困守海南時,寫下《千秋歲﹒次韻少遊》寄給秦觀,道出“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浮於海”,展現出蘇軾胸有大氣,不被小節放倒。

五是暢遊江山悟真諦。“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如畫的江山是對每個人最公平的,它不是權貴的專屬,而屬於每一個心中有日月的人。經過蘇軾的眼、筆折射出的世界,給人一種綠色的歡欣,而不是枯萎的頹唐。蘇軾也在江山裡發現人生的真諦。

許多人熱愛蘇軾,是由於蘇軾熱愛這個世界,喜歡仙遊江山。當年,在杭州任通判時外出巡視,自新城放舟而下,經七里灘、嚴陵滿,途中有景,景中有典故,自應有新句、新詞以配之。《行香子﹒過七里》,“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畫,曲曲如屏。”此時的蘇軾順流直下,心曠神怡,舒暢自得。

蘇軾是豪放詞的開創者,《念奴嬌﹒赤壁懷古》則是其招牌作。他以雄健的筆力使詞脫離“兒女情長”的窠臼,賦予其橫塑氣概、英雄本色。“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江月。”蘇軾有報國之志,卻壯懷難酬。他是文人命,終究做不了文武雙全的周郎,但依然對周郎夢不捨。

被貶黃州期間,蘇軾逐漸過上了田園般的日子,開田種地,閒遊山水。有天夜裡獨自騎馬出去遊玩,醉臥溪橋,寫下《西江月﹒頃在黃州》,“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騁驕,我欲醉眠芳草。”隨處而醉,隨處而眠,此時的蘇軾並不在乎美酒佳餚,而在乎前方的風景。

蘇軾和張懷民同為貶至黃州的落魄人,張懷民築亭,蘇軾命名為“快哉亭”,兩人在此相談甚歡,蘇軾寫下《水調歌頭﹒快哉亭作》,“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吹同樣的風,不是每個人都快哉,蘇軾能乘快哉風,皆因胸中的浩然之氣。其實,人只要坦然自得,無處不是快哉亭,無處沒有快哉風。

黃州有個清泉寺,下臨蘭溪,與一般的河流相反,蘭溪竟向西流。蘇軾病癒後遊至此,輕快得意,寫就《浣溪沙﹒遊蘄水清泉寺》:“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西流的蘭溪再次給了蘇軾勇氣追逐理想,其實蘇軾的樂觀也是因為他對前途始終抱有希望和追求。

宋神宗元豐七年,神宗廢除王安石推行的多項新法,舊黨人才重新受重用。蘇軾收到皇帝手札,命從黃州平遷汝州,途中心情舒暢,遊歷多地,盤纏用盡,請罷汝州職,回宜興修養,與好友劉倩叔遊罷南山美景,以一首《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雪來乳花浮午盞,茸蒿筍試春盤”道出“人間有味是清歡”。

六是欲隱青山卻難留。“歸隱田園”是蘇軾唸叨了一生的話題。在黃州他實現了躬耕的願望,當起了“陶淵明”,但蘇軾與陶淵明不同,他即使身處田園,也留了一隻腳在他熱愛的人間,不為貪戀俗世繁華,只為不負胸中抱負。所以他永遠也做不了純粹的隱士。

因上書反對變法,蘇軾受到宋神宗疏遠,自請外放杭州,寫下《浣溪沙﹒感舊》,“無可奈何新白髮,不如歸去舊青山,恨無人借買山錢。”但蘇軾並未歸隱,他在杭州八年,樹立了關心百姓、果斷決事的良吏形象,而且他也並未忘懷國事。

蘇軾在徐州任上乾旱求雨成功,遂前往石潭謝雨,歸來寫下這首鄉村風景畫《浣溪沙·照日深紅暖見魚》:“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溪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糅聞鼓不須呼,歸家說與採桑姑。”謝雨未見謝雨詞,借而用雨後生機盎然的鄉村景象,反映出蘇軾愛民為民、與百姓同喜歡同憂的情懷。

被貶黃州,蘇軾身為團練副使,卻領不到俸祿,生活窘迫,於是闢地“東坡”,築住“雪堂”,勞作田園,春雨剛下,豐收有望,寫下《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感嘆“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餘齡”。

蘇軾想詠楊花時,友人章質夫的楊花詞《水龍吟》已是傳誦一時的名作,於是步後韻寫了《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楊花從離開柳樹那刻起有了自己的生命,但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流落的蘇軾從楊花的命運看到自己的命運。

蘇軾到黃州之後,領略到“江陵千樹橘”的勝景,寫下《浣溪沙﹒詠橘》:“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綠葉照林光。竹籬茅舍出青黃。香霧噀人驚半破,清泉流齒怯初嘗。吳姬三日手猶香。”若無對生活保持新鮮感的心,是斷然無法寫出這麼盎然的情趣。

七是何處心安是吾鄉。蘇軾早已覺出,人生就是一場大夢。這是每個人都要面臨的困境和難題。難得的是在夢中清醒、自然、執著,永不丟棄自己。他在風光時沒有得意忘形,失意時也沒有哭天搶地。蘇軾一向善於調整自己以適應環境,卻有一樣從未改變——胸中的浩然之氣。所以他不怕鬼,也不怕小人,不怕厄運,也不怕好運。

《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是蘇軾徐州夜宿燕子樓,夢見昔日樓主人關盼盼而作。關盼盼乃唐朝徐州守帥張愔的家伎,於張愔死後獨守燕子樓十年,最終因白居易的詩被逼絕食自殺,命運十分悽慘。“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嘆”。蘇軾夢醒尋夢景,卻無處可尋,只能一聲浩嘆。他在詞中感嘆大夢何時覺,但現實中蘇軾無論到哪裡做官,都是勤於政務,以圖建樹。

蘇軾因言獲罪,被貶到黃州開始思量改過自新,寫下《滿庭芳·蝸角虛名》,表明“事皆前定”,何必追尋“媧角虛名”,何不“且趁閒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蘇軾帶著逃避心態到黃州,天宮美景只是避難所,而他並沒有安家的準備。正所謂,求解脫,卻難解脫吧!

蘇軾在黃州有城中的臨皋亭、城東的東坡雪堂兩個住處,深秋之夜,蘇軾在雪堂酒醒走回臨皋亭,寫下《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感嘆“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就此“江海寄餘生”,意欲放下自我,安頓自我。

《鷓鳩天·林斷山明竹隱牆》上闋寫出一幅夏末秋初、幽狹但有生機的風景畫,下闋寫自己“杖藜徐步轉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讓“我這位漂泊之人”感覺很舒適。可就這“又”、“浮生”似乎讓人讀出幾絲不甘、幾絲惆悵來。

黃州本是宋神宗囚禁蘇軾的牢籠,他卻把禁錮變成自由,把牢籠變為家鄉。他在《浣溪沙﹒自適》寫道,他結識了一幫“傾蓋相逢勝白頭”的朋友,雖然夢迴家鄉,卻“此心安處是裘,賣劍買牛吾欲老”。蘇軾硬是把在黃州的苦日子過成了好日子,使自己的精神歷程再得昇華。

宋哲宗於紹聖元年,恢復宋神宗新法。至此,蘇軾則“三入承明,四至九卿”。但這年,蘇軾失去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兩個官職。已經過了八年太平日子的蘇軾嗅到一絲不安的氣息,於是寫下這首《行香子﹒寓意》,“問書生、何辱何榮”。但經歷起落的蘇軾早已寵辱不驚,“除竺乾學,得無念,得無名。”

八是任我江海寄餘生。蘇子的才華,橫堅都溢,逞才鬥巧是他的特長也是愛好。他寫雪、柳絮、石榴花、橘樹、大雁、雨,無不惟妙惟肖,情、理、趣兼備。託物言志固然是詠物作品的傳統,但“純用賦體,描寫確肖”也能做出好活計。好的詠物詞,需要一支妙筆,更需要一顆詩心。

《江神子﹒黃昏猶是雨纖纖》是蘇軾懷念在至交鄂州太守朱康叔所作,雪是思念的引子,也是懷友的信物。昨夜下大雪,但蘇軾不是要告訴好友雪的壯觀,而是“孤坐凍吟誰伴我,揩病目,衰靜”。自己此時正捧著“水晶鹽”,欲與好友共品甘甜。“雪似故人人似雪,雖然可愛,有人嫌”,則埋怨好友為何還不邀約自己過去把酒言歡。

《賀新郎﹒夏景》中,上片詠佳人,“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簾外誰來推繡戶”,卻是“風敲竹”,隱約流露出人物的孤獨心境。下片寫石榴,“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蘇軾在詞中緊緊扣住嬌花美人失時、失寵這一共同點,寄託著自身的懷才不遇之情。

《水龍吟﹒露寒煙冷蒹葭老》中,“天外徵鴻寥唳”,“乍望極平田,徘徊欲下,依前被、風驚起”,用南歸飛雁暗喻自己從黃州調職汝州,有重返朝廷的喜悅之情。“有誰家、錦書遙寄”,“念征衣未搗,佳人拂杵,有盈盈淚”,看似寫鴻雁傳書,寄寓婦女思念徵人之情,反襯蘇軾忠君、等待徵召回京的一番苦心。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為蘇軾醉歸遇雨抒懷之作,“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寫自己不怕艱辛和磨難,暗示自己面對政治打壓的從容。“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進入到了佛學中的“無差別境界”,勸人既不要因風雨而擔驚受怕,也不要因陽光而欣喜若狂,一切都要泰然處之。

《洞仙歌·冰肌玉骨》是蘇軾的著名詞作之一,描述了五代時後蜀國君孟昶和他的愛妃花蕊夫人夏夜摩河池上納涼的情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寫出花蕊夫人的美潔。“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寫出孟昶與花蕊夫人的歡情時刻,人無心賞月,月有意看人。“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寫出攜手觀星的良辰美景。“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點出蘇軾對人生哲理的深沉思索與無盡感嘆。經典就是經典,清空靈雋,語意高妙,想象奇特,波瀾起伏,讀來令人神往。

由詞及人:歷史如何評價東坡先生?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與父蘇洵、弟蘇轍合稱為“三蘇”。蘇軾的一生,可以用“四個三”來概括:不忘三事——金榜題名、烏臺詩案、太后恩寵;不忘三人——敬如父師的歐陽修、素為敬重又有矛盾的王安石、司馬光;不忘三地——黃州、惠州、儋州;不忘三情——與蘇轍的手足情、與王弗的生死情、與朝雲的不了情。他生活中的每一個片斷,幾乎都與傳奇相聯繫。例如,金榜題名時,因主考官避嫌致使他由第一變成了第二,卻反而更為出名;烏臺詩案中,他九死一生,被貶黃州,用他獨有的人生態度來對待這些不幸,卻反而出現了創作的黃金時期;他贈弟轍、悼亡妻的詞篇,被人們萬口流傳,歷久而不衰……

蘇軾乃中國文化史上的曠世奇才,罕見的多面手,多層次、全方位的文化鉅子。於詩,他站到了宋詩的最高點;於散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書法,他與黃庭堅、米帶、蔡襄合稱為“北宋四大家”;於繪畫,他最早提出文人畫的概念;於詞,他開創了一個全新的流派—豪放派。蘇軾的創造力讓人驚訝,趙翼說他是:“天生健筆一枝,爽若哀梨,快如並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而他自己也毫不謙虛:“吾文如萬斜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淚,雖一日千里無難。”

蘇軾在詞的創作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突破了詞為“豔科”的傳統格局,另闢蹊徑,對詞的變革,基於其詩詞一體的詞學觀念和“自成一家”的創作主張。晁無咎評價到,“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詞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曠才是蘇詞的最重要的特點。蘇軾的清曠之氣,讓本為“豔科”“小道”的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商歌,而逸懷浩氣,超然於塵垢之外。”從此,詞方可登大雅之堂。

蘇軾詞開豪放一派,對後世有巨大的影響。蘇軾不刻意為文,而文絕幹古;不刻意為人,而名重九州。他只不過“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得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這是蘇軾的文章之道,亦是他的人生之道。

神奇的文筆、淵博的學識、睿智的思想、高尚的人格、豐富的人生經歷、多方面的巨大成就,還有,它永遠不滅的那一份詼諧,真可謂: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在中華文化的歷史長河中,他的名字就是一座豐碑!

掩卷而思: 讀東坡其詞、其人可感悟什麼?

客觀講,以前學習蘇詞,都是零星點點,從未像此次這樣系統細緻地學習,從未像這次這樣弄清創作背景、對象和用意去解讀,從未全面去了解蘇軾其人其事。由於才疏學淺,學習略微費時費力,但的確收穫不小。收起書卷,閉目自問,總結起來似乎有以下幾點。

一是堅守理想和德行。蘇軾一生起起落落,但始終抱著一顆報國之心。“烏臺詩案”中,被人陷害被貶黃州,蘇軾就既來之則安之,靜觀其變,沉澱修養,等待施展才華,也才有後來再被重用的機會。在黃州東坡的日子,寧可不吃肉,也要房前種一片竹林,以保持德行。所以,我們學習蘇軾,即使身處逆境,也要堅守人生理想和超然脫俗、清心寡慾的德行。

二是保持樂觀向上的人生態度。儘管多次身處絕境,但蘇軾都能坦然處之。面對政治打壓,蘇軾在雨中發出“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內心告白;流落黃州,沒有俸祿,生活拮据,自劈“東坡”,自築“雪堂”,勞作田園,悠然自得,而且也正是在黃州,蘇軾創作出了《赤壁懷古》等千古絕唱;遊覽清泉寺蘭溪,展現“誰道人生無再少”的詰問,且看“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的浩然豪邁之氣。我們應該學習蘇軾的積極心理學,面對工作和生活中的困難永不低頭,特別時疫情當下,更要有一顆積極樂觀的心,相信國家、相信黨、相信科學,珍惜難得的時光,做些自己平常沒有時間完成的事情。

三是堅持為民愛民,勤於政務。蘇軾多次出任地方官,每到一處,他都關心民眾疾苦,為百姓排憂解難,布恩澤於民,百姓愛戴這位父母官,稱他為“蘇賢良”。初任鳳翔通判時,水工須於河水暴漲時護送竹筏、木筏至京城,經常致筏顛覆、水工淹死,蘇軾得知深感痛心,推動修改“衙規”並實施;任徐州太守時,遇百年不遇的大水,蘇軾為防洪,堅守一線,勸回逃難富人,親自參與建設引水至黃河的水道和城東南的水壩,成功擊退洪水;在任杭州知州時,見西湖草長水涸,疏浚西湖,修築“蘇堤”,利在千秋;後來被貶儋州,在這片蠻荒之地,他辦起了學堂,培育後生。學習蘇東坡,就要學習他“為官一方,造福一方”的為民思想。

四是熱愛自然和生活。在東坡先生的筆下,自然界的一花一草一木無不充滿著靈性,這是因為他有一顆熱愛自然和生活的心。在《行香子﹒過七里》中,感嘆浙江桐廬七里灘重重似畫、曲曲如屏;揮筆寫就《赤壁懷古》,感嘆江山如畫;在《西江月﹒頃在黃州》中寫道,夜遊蘄水,“我欲醉眠芳草間”。一個熱愛自然的人,一定是熱愛生活的人。中國江山如此多嬌,生活越來越好,我們要熱愛國家,熱愛當,熱愛生活,凝聚積極向上的正能量!

突來疫鬼闖華夏,幸得浮生多日閒;倚窗嚼品蘇子詞,如夢識得東坡仙;濠江玉盤掛穹廬,淨心明志再踏歌;一蓑煙雨任平生,不做閒客不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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