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將過說說“瘟”

疫情將過說說“瘟”

疫情將過說說“瘟”
疫情將過說說“瘟”

朱小健

北京師範大學

文學院教授

開學前說過一個“疫”字,當時還說接下來會說說“瘟”字。但後來忙著學習種種線上教學技術,就擱下了。其實“瘟”字上學期就打算說的,那時跟同學們一起讀《論語》,上來第一章有一句“人不知而不慍”,那個“慍”字涉及到

疫情将过说说“瘟”

而這個字就是“瘟”的前身。

疫情将过说说“瘟”

《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說:

疫情将过说说“瘟”

就是說這個字的意思是仁愛,為什麼呢?因為小篆字形(見下圖)由“囚”和“皿”組成,那就是用餐具盛食物給囚犯吃。你都是囚犯了,我還給你吃的,並且用餐具裝著讓你吃,不是很仁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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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篆字形

這種解釋各位能理解嗎?我是不大理解。只要你不想讓囚犯直接餓死,總是要讓他吃東西的吧。不用餐具裝食物,用手?當然用手抓個窩頭也行,但用手抓窩頭給囚犯吃就不仁愛了?咱跟食堂吃飯有時也手抓著饅頭啃吧?再說給一個犯人吃你用手抓著扔給他就行,這一牢獄的犯人,你兩隻手一回能抓幾個窩頭?總不能老來回跑吧?總得有個筐盆什麼的裝著吧,那也就是“皿”了。總之,讓不讓囚犯吃飯,用不用餐具裝食物,跟仁愛不仁愛好像挨不上。所以許慎也不大相信這個說法,因此他特別加了個說明:“官溥說。”官溥,就是上次咱說過的許慎“博問通人”的那個通人之一。這是官溥先生說的!甭管靠譜不靠譜,反正不是我自己瞎編的。段玉裁說:“凡雲溫和、溫柔、溫暖者,皆當作此字。”是認為溫和、溫柔、溫暖的“溫(大致相當於和藹可親的意思)”,都很“仁”。

章太炎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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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段玉裁的基礎上把溫和、溫柔、溫暖又分成兩類,前兩個跟“仁”相關,溫暖則是跟熱度相關(溫暖也用來形容內心感受,應該是引申的用法)。

許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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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作為烹飪方法名稱取義於“包”,北師大珠海校區旁邊有個會同村,村裡餐館有道叫泥燴雞的菜,類似杭州的叫花雞,都是用泥裹(包)著加熱(據說現在都是用錫紙包著啦),就是炮了。許慎說炮法是帶著毛烤,但並非如此,所以加了一句“以微火溫肉”,也許相當於今天的煨或燜吧。用微火加熱與用泥裹加熱異曲同工,體現了溫的特徵之一:熱度慢慢升上來,實現肉的整體入味熟透無夾生。所以“溫”用來表示接人待物就是指的不急赤白臉,有親和力。就像子夏說的君子“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從性格上說,有點兒內斂。

從該字“(昷)”得聲的字有不少,比如《說文》:“熅,鬱煙也。”什麼叫做鬱煙?就是內部有火著了但不出火苗,不見火光,只是悶在那裡冒煙。過去農村夜裡灶火膛晚上火種不滅掉,用灰蓋上,裡面還在慢慢燃燒,當然就有煙,不過是從煙囪走了。如果是火盆,沒有煙囪,那煙就會存在屋裡,影響到空氣。這種情況的本質特點就是悶著,不發作出來,但火是存在的,一扒拉就可以噴出明火。也可以說火是積在那兒,蓄勢待發。

《說文》用“積(積)”字解釋過好幾個字,比如“蓄”“貯”等,其中有一個是:“薀,積也”。《左傳·隱公六年》:“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芟夷薀(今本作“蘊”,依阮元校改)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則善者信矣。”徐鍇說:“但積之低為薀;堆之高為崇。”芟夷是除草,薀崇是把草摞著堆起來。那草垛子你要是把手伸進去就知道,裡面是熱的。聚集起來的草們把熱度悶在了垛子裡,就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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薀崇

《說文》裡“醞”“釀”兩個字相互解釋:“醞,釀也。”“釀,醞也。作酒曰釀。”我小的時候幾乎家家都會自己做米酒,拿一個沙鍋(其實也有用金屬器皿的,但不能沾一丁點兒油)裝上蒸熟的米,拌上酒麴,蓋上悶著,有個一兩天就香了,隔著蓋都聞得著。我們這些孩子常常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打開蓋子伸手進去摸摸,感覺暖暖的,蘸點兒嚐嚐,味道甜甜的。要是發酵過了頭,反而會酸,那就奔醋去了。天暖時做酒簡單,直接蓋蓋悶就行。要是冬天,還要用棉被包著,甚至有時要放火桶裡,不然太涼了發不成酵就餿了。總之這個“醞釀(今天寫作醞釀)”的過程主要就是悶著。

這幾個字都由

得聲,字義都含有悶著、憋在裡面、慢慢積蓄的特徵。“人不知而不慍”的“慍”是不是也有這個特徵呢?何晏《論語集解》注:“慍,怒也。”朱熹不大同意他的說法,注為“慍,含怒意。”他留意到了慍和怒的不同,所謂含怒意,就是內心不喜但還未形之於色,只是悶在心裡。所以他進一步引程子的話說:“雖樂於及人,不見是而無悶,乃所謂君子。”所謂無悶,就是心態平和,內心沒有不喜,這正是朱熹改“怒”為“含怒意”的依據。大徐本《說文》:“慍,怒也。”段玉裁根據孔穎達《毛詩正義》所引《說文》改為“慍,怨也。”大概也有與朱熹類似的認知,覺得“慍”是悶在心裡的情緒,怒是形之於外的發作,二者各有側重。顯然,“人不知而不慍”的境界比“人不知而不怒”高。

我們一開頭說過:

是“瘟”的前身,甲骨文裡有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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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個人在個方框裡的字,外面的方框有人說是棺木或木櫝,有人說是陷阱,要是棺木那裡面的人已經死了,要是陷阱那裡面的人離死也不遠了。不管是棺木還是陷阱,裡面的人都難以出來,給悶著了。

張政烺說這個字其實就是

的聲符“囚(wēn)”,其意義可能是後代的“殟”。《說文》:“殟,暴無知也(依段玉裁校改)。”這裡的暴相當於突然猛一下子的意思,無知是指人喪失了感覺。所謂暴無知,就是突然一下昏厥了,因而章太炎說“殟”就是暈倒的“暈”字。據說這次新冠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有的醫院病人排隊候診時間太長,出現過個別病人排著排著突然倒下去人事不知的情況,那就是暴無知了。《廣韻》:“殟(平聲),病也。”“殟(入聲),心悶。”所謂心悶,就是憋氣難受。一個人的突然昏厥,經過這次疫情,人們知道了有時是因為血氧飽和度太低,CT影像顯示大白肺的病人自身的感覺是憋得受不了。過去不知道是缺氧,就按人的感覺說成氣喘不出來,氣鬱而不能散,悶在身體裡面。不僅如此,人心裡有話不能說出來,也是“心悶”。張政烺還根據他家鄉方言用“早埋了”代替“早死了”來說明甲骨文裡的

特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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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也當“蘊(薀)”字用,意思就是埋。埋在土裡躺在棺裡陷在阱裡都是悶著出不來,“蘊(薀)”也就有了積、蓄的意思。積在心裡的情緒就是“慍”,所以程頤把《論語》的“不慍”解釋成“無悶”。

意義跟悶著相關,在一個人身上是積鬱成疾,在一群人中發生就是流行傳染,所謂成疾和傳染不過是先前悶著的病毒爆發了。北京大學孫玉文老師前幾天有篇長文考證認為“瘟”不是來自“邪氣鬱積”,而是來自溫熱的“溫”,指發熱的症狀,所以“疫”得名強調外部影響,“瘟”是強調症狀表現。孫老師的說法自有道理,不過發熱症狀好像也不能完全排除“邪氣鬱積”,倒更可能是那鬱積的發作。“瘟”強調的可能正是源自內在蘊積的溫熱吧。

珠海新冠肺炎確診病例清零已經4天,但病例的清零不等於病毒的清零,只有把隱藏和試圖找到宿主從而蘊積的病毒都清零或關進實驗室,“瘟”才會失去基礎,“疫”才會真正結束。我們期待著。

朱小健 2020年3月14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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