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肖子孫(散文)


不肖子孫(散文)


不肖子孫

1.

火燒雲映紅了半邊天,機井裡噴湧的水沿著溝渠,彎彎繞繞地奔向田間,灌溉著莊稼。

傍晚的地裡,三三兩兩的人,往村裡走。

村子上空瀰漫著薄霧般的輕煙。剛才電線杆上嘰嘰喳喳的麻雀也歸巢了。

田埂邊,留著茶壺蓋的村夫跟著爺爺。父親趕著他們家的老牛一圈一圈地在耕地,翻起的土塊透著潮溼的墒,蛇一樣朝前滾。地裡兩畦菜地,一年四季種著不同的蔬菜,有九月韭,辣椒,蘿蔔。還有開著白花的芫荽和時令的小蔥,散發著濃烈的氣味,

“村夫,爺爺老了,要埋進咱這塊自留地!看著你們種紅紅的辣椒,青青的茄苗......”村夫的爺爺用胡罊颳著犁鏵上的黃土泥,對一旁的村夫說。

爺爺老了,腰直不起來了。一轉眼,就白了鬍子。後來癱瘓了,兩年後一個夜晚悄悄地離開。

父親將爺爺葬到了地裡。秋麥兩料,尤其秋季作物,要經管好,父親領著村夫澆地、鋤草、鈀地、施肥,幹活累了,想長一長腰,就靠在墳頭和爺爺說幾句話。有時候拉拉家常,有時候說村裡的新聞,或者乾脆什麼也不說,村夫和父親就覺著爺爺還在他們的日月裡,還參與他們一家人的生活。

逢古會趕集,清明節,年年大年三十後晌,村夫和父親,一前一後去給爺爺燒紙錢冥幣。地畔裡的火光嗶剝嗶剝響,村夫和父親一起看向天空,思緒飄過田野和遠處的秦嶺山脈!

父親說,爺爺在看不見的陰間,還有一個家。而他和父親,隨著那股紙錢的煙,看到爺輩的精神如一汪清泉,汩汩縈繞在心頭。


2.

厚厚的鐵鏽紅大門,長長的磚鋪路道,通向後院高高的圍牆,竹林裡有各色的蘭花,有鳳尾竹、有野桃花開著紅粉色的花兒,如十七八歲的少女,活潑潑綻放。

父親練一筆好書法。逢春節,村裡人排成隊,來求字。父親從早忙到晚,午飯吃二三個包子,喝一口水,就繼續寫。村夫和兒子在一旁幫忙,耳濡目染,天長日久,也能寫好字。

村夫和父親都愛花草。村夫長成年,娶妻生子,有渾身的力氣。“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遵循著朱子治家格言的道理踐行人生。

村夫挑著扁擔,一桶一桶地從二三里路外的井裡,汲水澆灌著庭院兩旁的樹和花草,以及他的兒和女。

當房簷下那窩燕子從南方飛回時,當村裡的對聯成了統一印刷木刻體,當村裡有故去的人父親要求按禮數行事屢屢遭拒時,父親望著驪山上的夕陽對村夫的兒女說:爺爺和老燕子一樣了,就埋進咱們家後院,瞅著這些花花草草,精神與天地同往來。

父親和爺爺一樣駝了背。某天夜晚,父親跌了一跤,也去了陰曹冥府。

逢古會趕集,清明節,年年大年三十後晌,村夫領著兒子,一前一後來到園子,給父親燒紙錢冥幣。院子裡火光燒得正旺,旋起一窩風,灰燼在打轉轉,村夫就想著父親來領錢,在陰間也置辦一座宅院,有喜愛的書法,有野桃花開著粉紅色的花兒,有鳳尾竹,有各色的蘭花,父親在享受著那邊的美好。

臨走,總不忘在墳頭壓一張紙,彷彿向天地人宣告一個眾所周知的神秘符號。

不肖子孫(散文)


3.

日子水一樣不緊不慢地淌過。一轉眼,村夫就到了中年。

村夫的土地被村裡組織人丈量了,給了一個畝數,銀行的賬戶上劃了一些款項。

爺爺的犁鏵抬了出去,扶柄木的部分被村裡來的一群群外地的工人在工地當柴火燒了。鐵的部分村夫拿到集鎮上,當廢鐵賣了。

鬧哄哄進來一批又一批的開發商,工人有四川、湖北、安徽,小部分當地人,村夫沒了地,到處打零工度日。

顧著糊嘴,顧不上練字。村夫好久不摸筆,一摸筆手就抖個不停。索性,不練了。偶爾想起父親,他覺得和父親有了隔閡,因著啥說不清!

又過了些日子,村夫的前院後門又被用皮尺測量了。牆上畫了個大大的“拆”字。

村夫眼看著挖掘機開進大門,把園子的花草樹木攔腰剷掉。

眼瞅著,就挖到了爺爺和父親的墳......

4.

悶熱的屋裡,坐滿了人。河道里,湧動著褐色的濁水。

空氣裡漂浮著一股奇異的味道。

村夫給兩位姐姐坐在開間,互相瞅著,每個人的表情凝重而不安。面前的小木桌上,盛擺著紙杯。剛村夫倒的茶水,還是滿的。最靠近桌沿的洇出來,水順著木紋漫過來,“嘀嗒”在地上。

大喇叭尖利又呱噪地叫起來!村夫聽到自己的名字,針扎一樣彈跳起來,顧不上招呼其他人,自個兒朝地裡大步奔去。

村夫頭上纏的白布胡亂地包著頭,露出謝頂的頭皮。

柳樹沒精打采地披頭散髮著,風裡的味道黏在村夫臉上,村夫覺得晦氣,不自覺地朝地上唾兩口唾沫。

村夫站在自家的田裡,麥子快收割了。可上邊說,限期遷墳。大片大片的青苗被活生生扒離,好多雙鞋印肆意地踐踏,村夫的心直抽搐。

挖掘機的轟鳴聲蓋過了鞭炮的響,村夫看見一團硫磺味道的煙團團圈圈,久久不散。

村夫下到墳場,挖掘機開走了。村夫揀拾起爺爺和父親的遺骸,裝進村裡統一定製的骨灰盒,用紅布包裹好,拉到坐落在荒郊野外的臨時紀念堂。

村裡的紀念堂有三間平房大。一進院子,打開門,靠牆有大大小小的玻璃隔成小間,裡面僅容一個骨灰盒。

村夫和姐姐哭得淚人一樣。他們對爺爺和父親說,沒辦法啊!給倆位換個家。以後住紀念堂了,你們倆做個伴。說說話。

村夫將爺爺和父親安放在兩間小小的玻璃檔裡。村夫手裡多了兩把小小的鑰匙。

從此,村夫一下子老了。胡茬一天不刮,瘋了似地長。

逢古會趕集,清明節,年三十,村夫和姐姐們買了紙錢冥幣,去紀念堂。頭回去,叫了半天門,出來一個老頭。又一回,他再怎麼叫都沒人應,打牆上留的電話,二十分鐘後才來了人。最近這回,姐姐們有事,村夫心就散了,圖省事,在路邊畫個圈......

村夫怕城管,提心吊膽燒紙錢,環衛工人就在不遠處站著。回到家,感覺跟做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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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乙亥末庚子初,荊楚大疫,大家宅在家裡。村夫吃著自個兒做的飯,天天刷手機看電視,一家人蝸居在床上、沙發、衛生間。

媒體上的死亡數字驚心觸目。無論身份貴賤,到頭來難逃一死。村夫奔六的人,想得開。

某天村夫對兒子說:我們村的紀念堂......

兒子也已懂事,抬起頭:過一兩年也要拆。

村夫大白天做了個夢。

夢裡身子輕飄飄地,蕩啊蕩,他看見村莊一點點變小,大片大片田地有一抹綠,看見秦嶺成了一道線。不遠處爺爺和父親在桃花盛開的樹下坐著,他們向村夫招手!

村夫想起幾十年前爺爺和父親的叮囑,想到墓地那天團團圈圈的煙,他想上前問:那天是不是爺爺和父親的魂呢?

他還想問:最近生活怎麼樣?總之,他有許多許多委屈、難過,他想說出來。可他,張張嘴,竟說不出話來。

終究什麼也沒說,最後化為一聲重重的嘆息。


6.

前幾天宅家的一個晚上,村夫和兒子一前一後走在回村路上,帶拆未拆的村莊零落有幾戶人家。遠處爺爺和父親埋葬的土地和園子,已矗立起幾幢高樓成為社區,村夫把賠償款搭進去,加上多年積攢壓箱底的,還欠!


想盡辦法,買了一套。


村夫走著走著,遠處工地上的燈一明一暗地在灰黑的夜裡。猛然間,村夫由不得鼻子一酸。


此時此刻,村夫自己就是漂浮在村落上的孤魂野鬼,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是風吹雨打的一葉浮萍,沒了根基,沒了依附,沒了方向。


就這樣,村夫成為不肖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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