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隨筆:與鬼處


散文隨筆:與鬼處


在廣州,這個時候醒過來,第一反應就是看看時間。有時候用手機看,有時候扒開窗簾看天色。科技進步,時間顯示器無處不在,想在半夜或者凌晨兩點聽到鐘聲——那真是撞鬼了。鬼在哪裡?第一反應就是環顧四周,朦朦朧朧,衣櫃衣架之外,就剩自己一個活物了。而冥思剛才夢裡,卻是夢見了死去的人。有的是我在場,比如我奶奶,木刻一樣仰面朝上,看著頂上的瓦片。蓋上棺材板,就與黑暗融在一起,不用分辨四方了。她拿起我臭烘烘的皮鞋,變戲法一樣,把皮鞋變成了電話,要我打電話給千里之外的我的媽媽,她要問問家裡的情況。我撥通了家裡的電話,我媽真接了。我把電話遞給我奶奶,她竟然親了親我那隻臭烘烘的皮鞋,然後說話,隨即把鞋扔在在櫃檯上——我媽媽並沒有接電話。我出去找我媽媽,找到了凌晨兩點醒了過來,睜著眼睛,看著模糊的天花板,責問自己,清明節為什麼沒回去,七月半為什麼沒回去?奶奶的生日忌日為什麼沒回去?奶奶在那頭,什麼信息也收不到,怎麼能放心這一頭呢?天亮打電話回去,媽媽說遠居長沙的弟弟也求她買一把紙錢,到屋後念奶奶的名諱,燒了。這是怎麼回事?但我沒有再打電話給弟弟,覺得這事荒唐的沒有必要。

又是在這個時候,再一次醒了。好像有人在提示,或者自己就是鬼,到了這個點,自然就醒了過來。凌晨兩點,匯僑新城靜得我住在八樓,也能聽到一樓商店排氣扇的轉聲。偶爾能聽到有人在樓下水泥地上走路的聲音,腳步沉重,每走一步,就像竹枝掃把在地上杵一下。然而,聽得兩三下即消失,四處皆寂然。過不久,就會聽到野貓的叫聲,像剪刀裁布一樣,把醒著的人的思維一剪裁開。我什麼也沒想,把腳舉起來頂在牆上,把脖子扭彎像半月形的泥鰍一樣躺著,或翻過身趴著,看著衣櫃,腦袋裡都空蕩蕩的,沒有懸念,沒有想法,沒有慾望,什麼也沒有,像個復活的稻草人。一個小時過去了,我覺得做點什麼,從地上拿起一本書,湖北作家黃葉斌的《為文學鼓與呼》,又立馬想起下午在網絡上看到的卡夫卡獎獲得者閻連科寫的《背對文壇面向文學》。我不能鼓也不能呼,除非是這個時候爬起來站在床邊向窗外吶喊一聲,惹起燈光一片。不能面也不能背對,那些事關我什麼事?上廁所,擠出幾滴尿水來,這已經是第三次來了,做完動作又滾回床上,看朦朦朧朧的光,像精緻的屍布,披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時間上,也披在我身上,讓我安靜的麻木。

一個星期之後,我明白了,我這種狀態是不正常的。但想想這一個月、幾個月、大半年的生活,又覺得這狀態很正常。一個是我老了,四十幾的人,不惑了,通透了,無思無想了,所以什麼時候睡,什麼時候醒,或者是亂了,或者是自然了,都無所謂了。一個是生活平平淡淡,像大多數人一樣,把所有的想法濃縮到三點一線裡,只希望孩子的學習成績不太在班級裡落後,也就可以安安穩穩繼續與世無爭下去。一個是再呆幾年,廣州對外地人一天一登記的時候,我就回鄉下老家去,種幾畝地,養幾隻雞,養幾壟花,過自給自足的日子。我應該是一個人回去,除我之外,他們都有廣州戶口。戶口是個什麼玩意?這把年紀了,不用再去考究深究做功課了。戶口就是一把沒上鎖的枷,一個形式,帶著些許利益或嘲笑而已。不去爭,不去躲,做個坦蕩蕩的弱者,也會相安無事。

明白了我這半夜醒來是正常的狀況的時候,一些人卻不習慣我這快要成為習慣的習慣,要送給我一些安眠藥或者安神藥,我拒絕了,我的神不需要安撫。需要幫助鎮壓的,或者是隱藏或深藏在我內心裡的鬼。我心裡有鬼嗎?我爸年輕的時候常教育我,活人怕死鬼,死鬼怕活人,活人不搞鬼,朗朗乾坤任我行。按照經驗人士的說法,鬼都是人做的,活鬼死鬼都是人在搞鬼。經過人類社會的文明教化以及裝扮工具的多樣性便利性,鬼要做人越來越難,看看香港電影界的鬼片就知道,除了翻拍《聶小倩》之外,沒有任何新的發展。而人做鬼卻鮮有人聽說,現在的隱蔽手段太高明瞭,任你有電子眼測謊器紅外線,人做的鬼仍然可以挖地三尺,貪婪慾望罪惡一紙一隔就可以在黑暗裡冠冕堂皇。我心裡的鬼,哎,卑微渺小無能,也就出不來,只能藏在心裡,並且每天都要教化他,不要衝動,不要衝動,一衝動就成魔了。讀書、寫字、跟文明人交往,叮囑要做孩子的榜樣,在半夜裡睜開眼睛,也只能是這樣,絕不出去嚇人。

星期六,幾個人聚會,我一轉身,他們就說,哎,你看歐陽,頭髮都要掉光了。一個女的就疑問,未老先衰吧?一個大哥解釋,歐陽那是少年老成;另一個很直截了當說,我看不對,歐陽心裡有鬼。一個女人記下了,囑咐我初一十五買點紙錢燒一燒,買個平安。我沒有憤怒,也沒有反駁,居然是微笑。宴席散後,卻記住了要買點紙錢,回家,到了樓下,特地走進潮汕人開的民俗店,買了一包手工做的紙錢。我想,我要堅持,不管初一十五,只要記起了,就燒幾張,並且默唸自己的名字,這樣積累下去,等我到了那邊,就不會缺錢了,什麼牛頭馬面,都得聽我的,這邊找不到鬼推磨,那邊想必是不缺推磨的鬼的。想想,笑笑,心安然了一些,卻並沒有想今夜會不會睡得安穩,或不安穩。要來的會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什麼也沒有,就典當自己那副小身板,這小身板遲早都不是自己的,何必那麼在乎?

午時過後,我依然按時醒來。我在回味剛才的遭遇,我居然碰到了死了不知多少年的運生瘸子,一個高大卻瘸腿的男人,只要農閒,就會操起柴刀進山砍柴的一個邋遢的奮力養家男人。在剛才,我沒有醒來的時候,他居然開了飯店,我帶著東傑四處找飯店吃飯,走過了一個寂寞無人的巷子,看到了擺在門前的滷肉,黑黑的幾塊肉上,綠頭蒼蠅那綠頭閃閃亮,起起落落,東傑一看見蒼蠅就跑了,我卻走了進去,拍了一把正在生爐子的人的屁股,回過頭來,居然是鄰村的穿著灰布衣服的運生瘸子,看了看我,相視無言。我有點訝異,是不是這年頭做鬼也肆無忌憚,可以隨便找人消遣了?也不對,是我去找他們的,我心裡的鬼——那個需要溫飽與美食,需要傳承與保護的鬼,在歲月催動之下,尋找著可以借鑑的經歷?

現在,我日漸明白,午夜之後醒過來的那個人,不一定是我,有可能是鬼。不陌生,不囂張,不無力,不消極。離現實很遠,遠到只願意呆在黑暗裡,卻並因此而放縱或行兇作惡,不考慮,不去爭,也沒有規劃,勤力謀生,就像一面鏡子,因為黑暗,所以也照不到白天的我。只是靜靜的,呆呆的,守著這份平安,迷戀這份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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