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人物,多是可悲的

对于一个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人来说,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


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她的成就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儿、安泡特、韦尔蒂、麦克勒斯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


她出身阀阅门第,她家既有前朝的豪华,又复很早接受了西洋文化。


张爱玲:小人物,多是可悲的


她的母亲在当时应该算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张爱玲年龄还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和她姑姑姐妹二人到欧洲留学去了。


她丈夫抽上了鸦片,而且讨了一个姨太太。


母亲虽然不在身边,张爱玲的童年生活相必过得还有趣。她常常看到穿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到她父亲的宴会卜来(出条子)。


张爱玲八岁那年,母亲游学归来,她家也从天津搬到了上海。


她父亲那时痛改前非,把姨太太遣走,而且拼了命把鸦片戒掉。父母既已言归于好,张爱玲的生活也就恢复正常。


可是不久父亲故态复萌,母亲忍无可忍,毅然办理离婚手续之后,再度去法国。


因为生活苦闷,张爱玲读书很用功,同时幻想以写作成名。她中学毕业那一年(一九三七年),母亲从欧洲回上海。


现在她在父母之间有个选择,可是她心向母亲,亲友间无人不知;她父亲和后母想拉住她不放,拉不成,就由妒生怒,她同后母吵了一架,又给父亲重重的打了一顿;打完之后,又给父亲关了起来,丧失了自由,她觉得人都老了几年。


张爱玲:小人物,多是可悲的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


她体会到做疯人的味道,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到她父亲的家。


她继续用功读书,考取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


因为欧战关系,英国没有去成,她改入香港大学。


港大的学生有欧亚混血儿,有英国、印度和华侨富商的子女,这些人物在她小说里有时也出现。


她后来回到上海,开始从事写作。


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五年,她是上海最走红的作家,经常在《杂志》、《万象》、《天地》等月刊上发表文章。除了《传奇》(一九四四年)外,她出了一本散文集《流言》(一九四五年)。《传奇》增订本在一九四七年出版,一九五四年香港天风书店重版,题目改成《张爱玲短篇小说集》。


张爱玲早年的生活并不快乐,亏得她毅力坚强,没有向环境屈服;后世读者能够读到她的作品,应该觉得幸运。


张爱玲:小人物,多是可悲的

张爱玲刊登在《天地》杂志上的照片


张爱玲能和简·奥斯汀一样地涉笔成趣,一样地笔中带刺;但是刮破她滑稽的表面,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大悲”——对于人生热情的荒谬与无聊的一种非个人的深刻悲哀。


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在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轻作家,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


音乐通常都带一点悲伤意味,张爱玲说她因此对音乐不怎么喜欢。


可是惟其因为音乐是悲伤的,音乐在她的小说所创造的世界里占着很重要的地位。


她母亲是个有修养的音乐家,她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学钢琴。


中国旧戏不自觉地粗陋地表现了人生一切饥渴和挫折中所内藏的苍凉的意味,我们可以说张爱玲的小说里所求表现的,也是这种苍凉的意味,只是她的技巧比较纯熟精巧而已。


“苍凉”、“凄凉”是她所最爱用的字眼。

她从小就熟读中国旧诗古文。


张爱玲:小人物,多是可悲的

张爱玲考入大学时的证件照


她的父亲逼她学中文,母亲又很早把她带人西洋艺术、音乐、文学的世界。论学问,她当然比不上钱钟书。


但她小说里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


张爱玲在《传奇》里所描写的世界,上起清末,下迄中日战争;这世界里面的房屋、家具、服装等等,都整齐而完备。


她的视觉想象,有时候可以达到济慈那样华丽的程度。


至少她的女角所穿的衣服,差不多每个人都经她详细描写。


自从《红楼梦》以来,中国小说恐怕还没有一部对闺阁下过这样一番写实的工夫。


她的意象不仅强调优美和丑恶的对比,也让人看到在显然不断变更的物质环境中,中国人行为方式的持续性。


她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她认识过去如何影响着现在——这种看法是近代人的看法。


她的世界里也充满了自然景物的意象。张爱玲的世界里的恋人总喜欢抬头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胧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仁慈而带着冷笑的月亮。


张爱玲:小人物,多是可悲的


《传奇》里很多篇小说都和男女之事有关:追求,献媚,或者是私情;男女之爱总有它可笑的或者是悲哀的一面,但是张爱玲所写的决不止此。


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


张爱玲说她不愿意遵照古典的悲剧原则来写小说,因为人在兽欲和习俗双重压力之下,不可能再像古典悲剧人物那样的有持续的崇高情感或热情的尽量发挥。


张爱玲还认真的写过几篇比较长的短篇小说,这里面她把悲剧意识充分发挥。


《金锁记》长达五十页,据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张爱玲:小人物,多是可悲的

《金锁记》,2005


小说的主角曹七巧——打个比喻——是把自己锁在黄金的枷锁里的女人,不给自己快乐,也不给她子女快乐。


小说开始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五年了,丈夫是官宦人家的二少爷,害骨痨的残疾人。


七巧勇敢的接受了她不幸的命运。她惟一的安慰是,一旦丈夫去世,分到一大笔钱,她便可独立自主了。


十年之后,她丈夫婆婆都死了,七巧的苦也熬到头了。那时她分到了家产,搬出老宅,自立门户。


在下半部里,她研究七巧下半世的生活;七巧因孤寂而疯狂,因疯狂而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张爱玲把这种“道德上的恐怖”加以充分的描写。


七巧的儿女是在她的专制淫威下长大的。儿子长白是个弱者,完全听母亲的支配。


七巧自己性欲得不到满足,也不容她身边的人享受正当的性生活。


儿子娶了媳妇,七巧的妒忌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使他不能和妻子同房。七巧还替儿子讨了一个姨太太,使媳妇的日子更不好过。妻妾二人都在不堪折磨之余,结束了残生。


张爱玲:小人物,多是可悲的

电视剧《金锁记》剧照


七巧和她女儿长安的冲突,张爱玲有更细腻的描写;长安上过学,可是七巧不断的羞辱她,使她没有脸去见师长同学。一年一年过去,长安也抽上了鸦片,脾气也同母亲一样的恶劣了。


堂房妹子同情她,替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童世舫。他们二人偷偷的有了几次约会,最后正式订婚了。长安要对得起她的未婚夫,暗中把鸦片烟都戒了。


可母亲的冷嘲热讽,女儿不能忍受,最后决定同童世舫解了约。七巧已经没有人的情感,她已经不是人了。


张爱玲喜欢描写旧时上流阶级的没落,她的情感一方面是因害怕而惊退,一方面是多少有点留恋——这种情感表达得最强烈的是在《金锁记》里。


《倾城之恋》是篇相当长的小说,讲的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离过婚的女人,和一个三十二岁的花花公子在战争艰难的环境下,发现两人谁也离不了谁,最后结婚了事。


张爱玲:小人物,多是可悲的

《倾城之恋》,2012


张爱玲描写他们恋爱的经过很是细腻,最后他们虽然不能有什么甜蜜的欢乐,却多少有点真正的(即使是平凡的)幸福。与其做难以实现的美梦,不如享受一点夫妻之乐吧。


对于普通人的错误弱点,张爱玲有极大的容忍。


她所记录下来的小人物,不可避免的做些有失高贵的事情;这些小故事读来叫人悲哀,不由得使人对于道德问题加以思索。


张爱玲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可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记录近代中国都市生活的一个忠实而又宽厚的历史家。


她同简·奥斯汀一样,态度诚挚,可是又能冷眼旁观;随意嘲弄,都成妙文。这种成就恐怕得归功她们严肃而悲剧式的人生观。


张爱玲的讽刺并不惩恶劝善,它只是她的悲剧人生观的补充。人生的愚妄是她的题材,可是她对于一般人正当的要求——适当限度内的追求名利和幸福,她是宽容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是赞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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