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里的《钗头凤》

锦官城里的《钗头凤》|  陆游不为人知的爱情

我三年前过绍兴时特去游了沈园。园子秀润幽和,有闲塘小桥,亭台柳风,算个歇神的好所在;当门壁间又有夏承焘题写的《钗头凤》,也便为园中的陆游纪念馆扣上了题。

在大部分国人的理念体系里,陆游算是个忠忱慷慨的诚臣,但在这样诸多类似的脸谱中,他却以一段爱情悲剧而拥有了自己独特的眉目。此即许多人津津乐道的沈园故妻之事。

这是我儿时听到的第一个不太童话的爱情故事——现如今的许多小朋友或也都已能绘声绘色地讲出陆游与前妻唐琬的离合生死:传说夫妇二人缘出中表,少年结缡而情意甚洽,却因陆母恐爱子耽于欢爱、有阻仕途而中道仳离,唐氏转归宗室子弟赵士程。

数年后二人于沈园偶遇,相对凄然。赵士程夫妇赠陆以酒肴,别后陆游遂有《钗头凤》一阕题于壁上,谓:“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琬后来见后亦有和作:“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未及一年,郁郁而亡,留陆游终老不能忘情,年过古稀时尚有“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等诗以为追念。

故事全须全尾,编办周详,俨然《孔雀东南飞》之重演,又以男主角未死,悲剧便从点冲击弥漫出了时间性,令人每过沈园,都倍感到一种“此恨绵绵无绝期”式的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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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随着戏曲小说理论的发展,世人对无望爱情的窥伺需求渐渐淡化,近数十年,便屡有人提出,这桩传说中的许多细节都令人思来费解。

其一,陆游的母亲是名臣唐介之后,亦娴于诗书(幼时即能与诸兄读杜诗),倘与唐琬真为姑侄,则日常纵多有不满,恐亦难走到迫子出妻一步——对娘家而言,嫡女下堂实属折辱门户,当家主母要刻薄新妇,原也有许多宛曲手段可用,如此激烈乃至不惜开罪父兄,实属不智之举,恐非大门第所为。

为弥补此节模棱,后来的传说里则渐渐演变出了一名尼姑,假命理相克之说催促陆母决断,以而转嫁罪魁并加强合理性。然此说法出现已远至晚明,对索据而言,则已早不足取了。

同时,视陆唐二人沈园举动:陆游公然题壁抒怀,唐氏更填词唱和、任以流传,亦颇显唐突——况唐词文质虽不俗,然音律不葺,上下二片的七字句更是平仄未整,连变调都称不上——这样的疏失倘处明清尚有可原,然在词调未失,可依声而唱的南宋却并不合理。

此外,南宋时越王宫早已不存,高宗虽曾动意在绍兴暂设行都,却始终未曾修建宫城,如此一来,“宫墙柳”的说法便很有些不耐推敲了:或说“宫墙”是取“侯门一入深似海”、“往日青青今在否”之意,然赵士程仅为远支宗室,沈园亦属私园,倘以“宫墙”相喻,在斯时言论日益紧张的环境下,便不免有置人炭上之嫌——以陆游才学,纵再自伤身世,也未必要自找这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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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些疑虑,我们便可放下一些惯性的感动与温存,好好地回到《钗头凤》的文本去了。

《钗头凤》因本事有名,但并不是个熟牌,是以陆游此作水准虽说不上大佳,却也已是此牌公推的压调之作。

《古今词话》说此调原为徽宗政和年间宫中之曲,以禁中“撷芳园”而得名《撷芳词》,调类唐人,上下片均原仅至四字句止,并无词末叠韵。待某入内教舞的妓姥将此调传出,又缘某往任成都帅的张姓尚书传入蜀中后,才在当地人的演化下,“于前段下添‘忆忆忆’三字,后段下添‘得得得’三字”,略近陆游所作之调(传秦观亦曾作《钗头凤》,然秦并未活到政和年间,据词谱渊源推演,当系误收之后人伪作不提)。

程垓、史达祖等人都有同调词,后亦皆有“忆”、“得”二字,可见均出入蜀后的改调。然身为川人的程垓词尾二衬字均为三叠,而毕生未曾入蜀的史达祖词则仅叠二次即止——视此不难推知,在蜀中的传变下,“忆”与“得”二字已成了此词变调下固定的尾音衬字,但三叠衬或独于蜀中为广见,反向流传至江南后,则又生出了新的异化。

此词牌后来广为人知的《钗头凤》之名,是陆游引一首同调词中“都如梦,何曾共,可怜孤似钗头凤”句所命,视其词尾三叠,当是用的蜀中调式,而上下片尾韵不再叠用“忆”、“得”,而改用“错”、“莫”,这则是放翁的首创。

此节辨明后,我们便有理由怀疑这首词的创作时地是否真在绍兴沈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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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填) 图片描述

对于这首词的由来,宋末陈鹄在《耆旧续闻》里有这样的记录:“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沈园在南宋末年即归许氏),见壁间有陆放翁所题词,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

干支纪年六十载一轮回,陆游一生也只赶上了一个辛未,故而这首词当写在1151年前后,也即诗人二十六岁这年。及至元朝,周密将题壁时间后推至了乙亥(1155年),并将《钗头凤》全词补录,时人遂均以此为定论——但即使又多了五年的空间,在这之前的陆游也依然不曾有过蜀中的游历,也即,他在三十岁上,并无在蜀地听到改调版《撷芳词》的机会。

诚然,人们倘谓此词早在陆游入蜀前便以蜀调复传回江南,且未及变化,亦不能说不通,但好容易在这一节说服自己后,甫来到文本第一句时,我便又生出了新的疑影: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三句由细目移焦,转摇至远景,在今人看来亦是个极动人的开篇——但对于凤州人来说,这却更是个能引人会心一笑的排布。

自宋而清,往来凤州的人每每津津不倦地乐道于当地三绝:“手柳酒”。

在入蜀栈道上,“伎手纤白,固无从见之;驿酒殊薄劣;柳自入栈,亦颇稀少”,而此三样凤州均有且俱佳,故而《宋诗纪事》里便有”凤州三出手、柳、酒;宣州四出漆、栗、笔、蜜”的说法——明朝曾有人假此写诗打趣口吃者:“黠子向客共哆口,漆栗笔蜜手柳酒”。自宋尔来,时人来凤州倘因时令不合见不全三绝,便颇会怅然:如有谓“凤州无手柳,村酒醉如泥”的,是只喝到了酒;又有谓“凤州三绝无纤手,又少旗亭酒共倾。惟有金丝几株柳,临江映驿拂人行”的,则是只看到了柳。

手、酒、柳的并用,是到过凤州的诗人常用的故技,而这种如出自然的语言习惯,实不太可能是读过几本风物志,听过几回远客闲谈便能被烙印上的——陆游前半生辗转浙江与江西,甚少涉足陕川一带,他第一次过凤州已是四十八岁往南郑途中事。故而如依此断,这首《钗头凤》的创作时间,或要推至放翁年将半百之后了。

这种说法曾引起拥护陆唐二人恋情之人的不甘质疑——凤州有柳固然无错,但说绍兴没有“宫墙”,难道凤州就有了?实则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又一首引过凤州三出的诗作得到指向:宋人曾极的《凤州柳》。

“蜀主函封遣使时,芳根元自凤州移。柔荑醽醁今安在,唯有青丝拂地垂”。

一样有手酒柳,但其实这首诗写的却并不是凤州,而是成都的张氏私园,也即故蜀燕王宫——燕王宫的金丝柳与海棠花冠绝成都,其金丝柳种即是故蜀王自凤州移来,故而时人见到这种柳树时,也会饮水思源地想起手与酒来。

北宋宋祁有“海棠经雨胭脂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写张园柳、棠二景,便已为此柳冠上“宫”名,而及至后来刘克庄的“凤州宫柳昔曾攀,亦醉琼花芍药间。独有海棠心未足,每逢多处必来看”更不难见,凤州柳种移至成都燕王宫后便固称宫柳了——回头参看《钗头凤》的“满城春色宫墙柳”,我不能不以为有所暗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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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在成都时常常流连张园,多有诗词,其中有一首《解连环》,情致景境则均与《钗头凤》颇多相类。

“泪淹妆薄。背东风伫立,柳绵池阁。漫细字、书满芳笺,恨钗燕筝鸿,总难凭托。风雨无情,又颠倒、绿苔红萼。仗香醪破闷,怎禁夜阑,酒酲萧索。 刘郎已忘故约。奈重门静院,光景如昨。尽做它、别有留心,便不念当时,两意初著。京兆眉残,怎忍为、新人梳掠。尽今生、拚了为伊,任人道错。”

人陷落在同样的情绪里时,往往会不自觉地使用近似的意象——此词中亦有泪(映“泪痕红浥鲛绡透”),有红萼与柳绵(映“满园春色宫墙柳”),有香醪(映“黄藤酒”),有池阁(映“闲池阁”),有难凭托之事(映“锦书难托”),更有陆游所念念不绝的“错”。

相似的景境和情绪下,《解连环》对本事的交代比《钗头凤》更加明白:词人在一处牵花带柳的池阁旁遇到了娴于翰墨的旧情人,回想起定情旧事,追悔未能如约相守,一时凄然难堪——自张敞的“京兆眉残”典更不难看出,他与此女曾有夫妇之分,然而对这情分的不舍,最终却变了人皆以为错的事。

——这样的情愫,确实容易令人联想到故妻,我为此甚至猜测过或者唐氏未必如传说中般在三十岁时死去,而是在知天命之年曾与陆游在成都重逢——但自词中的“钗燕筝鸿”转看到他另一首诗中的“感事镜鸾悲独舞,寄书筝雁恨慵飞”时(镜鸾即钗燕。陆游某《内家娇》词中也曾用过“向宝镜鸾钗,临妆常晚,绣茵牙版,催舞还慵”,又可与此诗参看),我又不得不否定了这个猜测。

那首诗题目叫作《雪中怀成都》。

“忆在西州遇雪时,绣筵处处百花围。乌丝阑展新诗就,油壁车迎小猎归。感事镜鸾悲独舞,寄书筝雁恨慵飞。愁多自是难成醉,不为天寒酒力微。”

后二联写别后相思,无非是劳燕一边的素情自处,无多可言,而前两联却是两组对照,直言男女二人相处的。

西州遇雪(“我从前月来西州,锦官城外十日留”,可见西州古指成都城外),绣筵围花,这是未逢时各家的处境,足见女子在遇到陆游前亦过着和花宴饮的生活。而即纸为诗(古时于缣帛上下以乌丝织成栏,其间用朱墨界行,称为“乌丝栏”,蜀中薛涛所制“薛涛笺”便是以画有“乌丝栏”的松花笺改换尺幅再加染色而成),驱车迎猎(陆游常在成都周遭打猎,有诗“锦官城外青羊路,常记当年小猎回”),则更足见二人在成都是有过一段光明正大的共处时光的——若是前夫妻的关系,席间目成已是很不合宜,已另有婚配的女子又怎么可能坐着油壁车公然去迎接小猎归来的前夫呢?

故而我以为,这名令陆游感慨“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成都女子,并不是世人一厢情愿的前妻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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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脱出唐氏的疑云后再看向成都,一切便陡然清明起来。

陆游在成都,确实曾经有过一段情事——宋末陈世崇《随隐漫录》中说提到:“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放翁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半载馀,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笔记中把《生查子》误写为了《卜算子》,或者是记录者想到陆游那首咏梅的同调,遂成随手之误——毕竟“驿外断桥边”用以喻写驿卒女亦说得通,且全词与陆游的《卜算子》亦属同韵,令人兴起唱和的推想,也不能说是牵强。

此词以陆游妾的名目选入了《全宋词》,笔触气味清灵,不近明清,然“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往”这样的排布已隐见“离人心上秋”式的构意取巧,倒不难看出南宋的习气——我以为断代应无疑问。

王士禛曾对二人如网友见面般的题壁定情提出过质疑:“按《剑南集》,此诗乃放翁在蜀时所作,前四句云:'西风繁杵捣征衣,客子关情正此时。万事从初聊复尔,百年强半欲何之?'玉阶作画堂,闹作怨,后人稍窜易数字,辄傅会,或收入闺秀诗,可笑也",此节我则略同王说——原诗显然是有感而发之作,而以陆游终老不衰的创作欲,实无取妾诗填己作之必要。

将画堂改为玉阶,或是后人为与驿馆景境相合而特作的矫饰——而驿卒女的身份,则可能是笔记作者为陆游布下的另一层善意遮掩。

宋时,招待所和邮局的职能早已分离:招待所叫驿馆,邮局则叫递铺。陆游在一首《寓驿舍》中自注说“余三至成都,皆馆于是”,就中有“惟有壁间诗句在,暗尘残墨两依依”句,或即是笔记中驿卒女题壁说法的由来。

之于此驿卒女的身份有数种说法,广为人所接受的是驿馆兵卒的女儿,虽小门贱户,却仍是良家子。

——《南唐近事》有个与驿卒女有关的小故事,说五代时“陶穀学士奉使,恃上国势,下视江左,辞色毅然不可犯。 韩熙载命妓秦弱兰诈为驿卒女,每日弊衣持帚扫地,陶悦之,与狎”——后来这位多情的陶学士当然被妓女当面打了脸,在南唐斯文扫地。但从这个故事里,我们更可以看到的是:即使在毅然高举的士大夫眼中,与驿卒家的贫女欢好定情也并非不当之事,倒是和驿中妓女有私会极损声节。

陆游北行时已四十六岁,本是抱着一腔热忱而来的。然而,他好容易从夔州通判调往南郑前线,“上马击狂胡”不过八个月光景,便因幕主王炎被召还而被迫离开,给转去四川做了几年冷官。他在蜀中意志消沉,后来甚至被弹劾“燕饮颓放”,这才有了近似负气的放翁之称。

在许多记录里我们都看得到他的后妻王氏对他与这名女子结合的不赞同。作为前蜀王王建后裔,王氏贵出名门,自小便接受着作大家主妇的教育。陆游在四川时,王氏多依母家而居,并不在侧,故而倘只是纳一良家贫女作妾以为随身侍奉,她实应不至阻拦。更奇怪的是,在此女子已为陆游生下了一子子布的情况下,却仍被力主弃于成都,小子布亦如弃婴般留在她处任其独力抚养,而未能随陆游回到南方——对于重视子嗣的陆家而言,实在不可谓合理。

结合陆游后来所受弹劾,我则疑心此驿卒女实则就是驿馆蜀妓的矫称,故而才会受到王夫人的极力反对——娶妓为妾,所损害的是他作为士大夫的清节,更是陆家一门的前途。

这才是王氏不能容她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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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陆游写给这名女子的许多词作中,其实我们也隐隐看得出她的身份:如“见说新来,网萦尘暗,舞衫歌扇”,又如适才的“油壁车迎小猎归”,就中最明显的是一首,是他南下后写的《初春怀成都》(与《雪中怀成都》显指一人):

“我昔薄游西适秦,归到锦州逢早春。五门收灯药市近,小桃妖妍狂杀人。霓裳法曲华清谱,燕妒身轻莺学语。歌舞更休转盼间,但见宫衣换金缕。世上悲欢岂易知,不堪风景似当时。病来几与麴生绝,禅榻茶烟双鬓丝。”

成都热闹,时逢重九,便“于谯门外至玉局化五门,设肆以货百药,犀麝之类皆堆积。府尹、监司,武行以阅。又于五门之下设大尊,容数十斛,置杯勺,凡名道人者,皆恣饮”,此是所谓“五门收灯药市近”——而将“小桃妖妍狂杀人”与后来的“桃花落,闲池阁”相看,也似略见互映。

霓裳法曲华清谱是唐明皇入蜀所传留,至宋时犹为噱头,是蜀妓一绝。此外,宋人笔记亦多称“蜀娼类能文,盖薛涛之遗风也”,视此女“乌丝阑展新诗就”的才气,似也更通洽——毕竟倘是驿卒家的贫女,恐怕很难在文学上受到太好的教育,能与驿客“绿窗睡起,静吟闲咏,句翻离合,格变玲珑”的。

依诗中所说,陆游与此女当相识于早春节庆日。从他怀念她所写的“一别秦楼,转眼新春,又近放灯。忆盈盈倩笑,纤纤柔握,玉香花语,雪暖酥凝”看得出,他在四十八岁时有过和后世龚自珍“定公四纪遇灵箫”相仿佛的心动。

后来多有人认为“红酥手”是一种酥皮点心,但结合这首词与凤州手酒柳三出之说,我倒以为此句是指女孩纤手无误——她的手想必很美,除了初识一握,陆游也有过诸如“妆台畔,蘸粉纤纤指”、“纤玉抚孤桐”等回忆。她当还有一双好看的眉毛和一对会说话的眼睛,他说“仙姝天上自无双,玉面翠蛾长”,又说“浅黛娇蝉风调别,最动人、时时偷顾”——总之,年近半百的陆游对她一见钟情,称“伫想艳态幽情,压江南佳丽”:这惊艳甚至让他一笔将自己故乡的女孩子全部勾杀,而把全部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姑娘身上。

短暂而深切地相爱后,陆游因公务短暂离开了成都,转赴嘉州。

这次小别令他感受到了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陆游有首《蝶恋花》,颇见两地相思,不能自持之意:“水漾萍根风卷絮。倩笑娇颦,忍记逢迎处。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 梦若由人何处去。短帽轻衫,夜夜眉州路。不怕银缸深绣户。只愁风断青衣渡。”——坠絮孳萍,是闲愁不住,而后所谓“短帽轻衫”者,则自然是说希望脱下官衣,以便梦中便装来去,回成都探望爱人了。

这一次离别时,他还拟女子视角作过一首《玻璃江》:“玻璃江水千尺深,不如江上离人心。君行未过青衣县,妾心先到峨嵋阴。金樽共酹不知晓,月落烟渚天横参。车轮无角那得住,马蹄不方何处寻?空凭尺素寄幽恨,纵有绿绮谁知音?愁来只欲掩屏睡,无奈梦断闻疏砧”——女子是能琴善书的,在陆游心中,二人别离后她用以自遣的办法便是调琴,而并非寻常思妇的裁缝或捣衣——这种劳碌的声响只能作为美人燕居梦断听到的背景音。

他在灵魂中这样尊爱这位女郎,以而不断在思念中雅化着她的起居,也刻意地淡化着一位弱女子在生计压力面前应有的种种艰难。这样带着点文人画风的臆测,还曾多次出现在后来的那次长别里。

淳熙五年,陆游以蜀中诗名被孝宗召回时,二人在成都早已如胶似漆,形如夫妇。嘉州、荣州……每一回被迫要离开成都的短务,都回让他相思难遣,恹恹欲病,感叹“樽前花底寻春处,堪叹心情全减。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远”。四年前,女子生下了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子布,自然也便理所当然地希望着这番能够带着孩子随他回到山阴。

但在王氏的阻拦下,陆游没有带她一同东返。

宋长白说他“前妻见逐于其母 , 此妾又见逐于其妻 ,钗头双凤 ,大小一揆”。但我以为这舍弃倒并不一定纯是出于惧内。陆游入蜀已六年有余,人生也早过了壮年:他自忖已经绝没有第二个六年去等待皇帝的召见,故而对这次机会也便太是渴望——所以他不能带着污点回去。

这位妾身未明的女子于是便被和子布一起留在了成都,眼睁睁看着陆游带着家眷东归。这一去,便又是三年——且从时间推算,二人离别时,女子腹中已怀了她与陆游的第二个孩子子聿(就是后来他写诗劝教“绝知此事要躬行”的小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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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们相信他必定在成都托朋友为她母子做了周全的生计安排,但这样的绝弃还是令陆游背上了沉重的负疚——他雪中也怀成都,初春也怀成都,甚至哪怕动念想写一组成都吊古,刚到第二首转笔便错手写成了怀人(《月下海棠》附言有谓“成都城南有蜀王旧苑,尤多梅,皆二百馀年古木”,但词写出来,却已于张园全然无关,而转入了对张园中故人的思念:“燕子空归,几曾传、玉关边信。伤心处、独展团窠瑞锦”)——他在山阴日复一日地等着成都的消息,挂念着“吹箫池馆,青子绿阴时”(“绿叶成阴子满枝”,足见这次分别时二人已有了孩子)的爱人,也自嘲着“从来不惯伤春泪,为伊后、滴满罗衣”。

虽然拼舍颇甚,但这次割舍并没有为他带来仕途上的转机——一如他此后人生接到的每一次宣见。回到临安后,他曾短暂地被派作福州、江西提举常平茶盐公事,却在江西常平提举任上准备奉诏返京时又被举报“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

为此,陆游一怒之下忿然辞官,转重回山阴平居。

淳熙九年,“放翁白发已萧然,黄纸新除玉局仙”——陆游“台评岁满”,除朝奉大夫,回到成都主管玉局观。四年后,他终于再次有机会见到挂念的人。

玉局观提举属礼部下的祠禄官,只食官禄,无事可做,早年苏轼也曾干过这份营生,故而陆游还专为写了一首《玉局观拜东坡先生海外画像》,谓东坡“心空物莫挠,气老笔愈纵”,也算是一份自我开解。此观每年重九的药市是成都最大,每每有人“尽入市中,相传以为吸药气愈疾,令人康宁”——这也是他所怀念过的,和女子初逢时别有的热闹。

他们的重逢依然在张园,而我们此刻,也便终于可以回到这首《钗头凤》了。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手依旧是曾令他珍爱的纤手,柳也依旧是张园闻名四海的金丝柳,而酒,却则是他从江南携来的官酒。

世人多不知黄縢酒的好处,以为不过是绍兴的黄酒而已,实则黄縢者,黄封也——此酒是宫廷特造而不入市的名酿,一经制好便以黄绸封存,复用黄巾縢绕,是以名为黄縢酒。北宋欧阳修与苏轼曾因校书辛苦各自蒙赐一坛,二人均曾为此作诗谢恩——而陆游仕途不顺,少能伴驾随侍,故而终其一生也不过喝过两三次,还都是皇族朋友所赠的,而并非出于官赐。

这次他携至成都的,便是两年前受赠的一坛。斯时陆游正因病止酒,得到这坛酒时却特地破格小饮,还欢喜地写了一首《病中偶得名酒小醉作此篇是夕极寒》,有“一壶花露拆黄縢,醉梦酣酣唤不譍”之句——这样的好酒,他特地留到了成都与她重逢时对饮。

《钗头凤》中的手柳酒不同于偏僻的凤州三出,它们在词作开篇便排布出了别样的高贵和美感——此三韵,每一件物事在陆游心中都是世无其二的。也正是有了这样的提振,上片后半的伤感才更有橄榄余味,冉冉不尽。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在首句近乎静态的景境下,词人催动东风带起了镜心的波澜——倘人尽看过他在蜀中七年来的情词,当知此节寥寥几字的分量。从电影手法而言,我以为极高明的是直至此处,词中二人仍未有片言交语。

所有感悔和忧苦,都还在男人喉间第一口酒勾起的眼间红热里。

三个“错”字进一步激起了情绪,女主角的形象渐渐从那只单拎拎的手转向了全身。“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若说上篇的开篇写的是看似不变的幻觉,则下片的起句则转入了时移世易的现实。她瘦了,也在这次见面里走出了他用幻想编织出的天人式琴书自娱,而是实实确确地在为这几年离索而凄然欲绝。鲛绡是辟水织料,泪透鲛绡,可知其多。

在这样的一场痛哭后她终于开了口:“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有过白首的约定,但连书信都不易通穿,以后可切莫这样了。

陆游的衬字选得绝妙,除拟男女对答声气外,还兼有连缀分拆之美——错莫,谓纷错冥莫。视老杜“云天犹错莫,花萼尚萧疏。对酒都疑梦,吟诗正忆渠”看,便更可生出相对如梦寐之意了。

后来这女子的身世如何呢?根据方回的《跋所抄陆放翁诗后》我们看得到,奉祠平居的陆游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携成都妓,剃为尼而与归”。

他依然没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但也再不愿忍受分离,于是令女子矫尼装随行,以避人耳目——有一首词义模棱的《秋波媚》,我疑专为此事而写。

“曾散天花蕊珠宫。一念堕尘中。铅华洗尽,珠玑不御,道骨仙风。 东游我醉骑鲸去,君驾素鸾从。垂虹看月,天台采药,更与谁同。”

以蕊珠宫隐写女子昔日歌舞筵之风光,而堕尘,则是转指与自己相依生子了。上片尾拍三句,几是直写其改装脱簪,易为道服。

及至下片,则欢喜之意难抑——素鸾即青鸟,自此不必怨怪蓬山之远。垂虹桥、天台山均是江南名胜,自此双栖双飞,前事无穷,委实令人神往。

回到江南后,陆游为她觅馆别居,"蓄之别室,率数日一往"。在时人笔记里有极可爱的段落记叙二人日常,说陆游“偶以病小疏,妓颇疑之。客作词自解,妓即韵答之。云:'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哪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工夫咒你?'”语气轻快,情致缠绵,看得出,终是有情人修得了善果。

更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小名叫女女,奈不足两岁便早夭了。陆游伤心不已,为爱女写墓铭说“姿状环异凝重,不妄啼哭,与常儿绝异。明年七月,生两齿矣”,慈父爱怜之心,跃跃可见。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小女孩儿的早夭,让后人最终可以断定蜀中女子的存在——陆游在这篇墓铭里亲笔留下了她母亲的信息:“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都华阳人”。

她姓杨,和张园的金丝柳,原是同姓呢。

行文至此,或者很多读者已经暂时忘记了冒领《钗头凤》近千年的唐琬——实则我也不知晓她的真实名讳,毕竟唐琬这个名字,早已被查证是明清时人编造出来的,而当代的曹汛先生更曾残忍地考据出,如今我们踏足的沈园,也根本不是陆游题壁的旧园——随着园畔禹迹寺的失火搬迁,早在明末祁彪佳时,沈园便跟着那座寺庙被错标了位置。

放翁这位可怜的前室虽独占百代传唱,可一缕柔魂,早已不知着落何处。

足以告慰读者的是,陆游也并没有忘记过她。他记得他们年少时共制的菊枕,也会在晚岁重游沈园时感慨“不堪幽梦太匆匆”——即使在成都初与杨氏相爱时,他仍不能自抑地想到前妻,叹息“海角天涯行略尽。三十年间,无处无遗恨”。

只是他的一生太长了,连他自己也无法看守住本心,去确保在生命的尽头去原原本本地交还给那个少年时相爱过的人而已。

我后来再不曾有机会去过绍兴,但我依然愿意带着向往回想沈园的柳风与塘影。

世间本没有错误的美景,也永不存在虚假的投放。谁能不死?惟情常在。每一片花叶上,都可能寄托过百种情致,它们交融、汇集,然后弥漫,流转,至于无穷。作为注定无知的后来者,我们只要心存缠绵地去等待明年的春,珍重眼前的人,就已经足够了呀。

(完)

附:相关诗词若干

解连环

泪淹妆薄。背东风伫立,柳绵池阁。漫细字、书满芳笺,恨钗燕筝鸿,总难凭托。风雨无情,又颠倒、绿苔红萼。仗香醪破闷,怎禁夜阑,酒酲萧索。 刘郎已忘故约。奈重门静院,光景如昨。尽做它、别有留心,便不念当时,两意初著。京兆眉残,怎忍为、新人梳掠。尽今生、拚了为伊,任人道错。

蝶恋花

水漾萍根风卷絮。倩笑娇颦,忍记逢迎处。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 梦若由人何处去。短帽轻衫,夜夜眉州路。不怕银缸深绣户。只愁风断青衣渡。

水龙吟 荣南作

樽前花底寻春处,堪叹心情全减。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远。那更今年,瘴烟蛮雨,夜郎江畔。漫倚楼横笛,临窗看镜,时挥涕、惊流转。 花落月明庭院。悄无言、魂消肠断。凭肩携手,当时曾效,画梁栖燕。见说新来,网萦尘暗,舞衫歌扇。料也羞憔悴,慵行芳径,怕啼莺见。

采桑子

宝钗楼上妆梳晚,懒上秋千。闲拨沈烟。金缕衣宽睡髻偏。 鳞鸿不寄辽东信,又是经年。弹泪花前。愁入春风十四弦。

沁园春

一别秦楼,转眼新春,又近放灯。忆盈盈倩笑,纤纤柔握,玉香花语,雪暖酥凝。念远愁肠,伤春病思,自怪平生殊未曾。君知否,渐香消蜀锦,泪渍吴绫。 难求系日长绳。况倦客、飘零少旧朋。但江郊雁起,渔村笛怨,寒釭委烬,孤砚生冰。水绕山围,烟昏云惨,纵有高台常怯登。消魂处,是鱼笺不到,兰梦无凭。

月上海棠 成都城南有蜀王旧苑,尤多梅,皆二百馀年古木

兰房绣户厌厌病。叹春酲、和闷甚时醒。燕子空归,几曾传、玉关边信。伤心处、独展团窠瑞锦。 熏笼消歇沈烟冷。泪痕深、展转看花影。漫拨余香,怎禁他、峭寒孤枕。西窗晓,几声银瓶玉井。

极相思

江头疏雨轻烟。寒食落花天。翻红坠素,残霞暗锦,一段凄然。 惆怅东君堪恨处,也不念、冷落尊前。那堪更看,漫空相趁,柳絮榆钱。

一丛花

尊前凝伫漫魂迷。犹恨负幽期。从来不惯伤春泪,为伊后、滴满罗衣。那堪更是,吹箫池馆,青子绿阴时。 回廊帘影昼参差。偏共睡相宜。朝云梦断知何处,倩双燕、说与相思。从今判了,十分憔悴,图要个人知。

一丛花

仙姝天上自无双。玉面翠蛾长。黄庭读罢心如水,闭朱户、愁近丝簧。窗明几净,闲临唐帖,深炷宝奁香。 人间无药驻流光。风雨又催凉。相逢共话清都旧,叹尘劫、生死茫茫。何如伴我,绿蓑青箬,秋晚钓潇湘。

隔浦莲近拍

飞花如趁燕子。直度帘栊里。帐掩香云暖,金笼鹦鹉惊起。凝恨慵梳洗。妆台畔,蘸粉纤纤指。 宝钗坠。才醒又困,厌厌中酒滋味。墙头柳暗,过尽一年春事。罨画高楼怕独倚。千里。孤舟何处烟水。

菩萨蛮

小院蚕眠春欲老。新巢燕乳花如扫。幽梦锦城西。海棠如旧时。当年真草草。一棹还吴早。题罢惜春诗。镜中添鬓丝。

真珠帘

灯前月下嬉游处。向笙歌、锦绣丛中相遇。彼此知名,才见便论心素。浅黛娇蝉风调别,最动人、时时偷顾。归去。想闲窗深院,调弦促柱。 乐府初翻新谱。漫裁红点翠,闲题金缕。燕子入帘时,又一番春暮。侧帽燕脂坡下过,料也记、前年崔护。休诉。待从今须与,好花为主。

风流子

佳人多命薄,初心慕、德耀嫁梁鸿。记绿窗睡起,静吟闲咏,句翻离合,格变玲珑。更乘兴、素纨留戏墨,纤玉抚孤桐。蟾滴夜寒,水浮微冻,凤笺春丽,花砑轻红。 人生谁能料,堪悲处、身落柳陌花丛。空羡画堂鹦鹉,深闭金笼。向宝镜鸾钗,临妆常晚,绣茵牙版,催舞还慵。肠断市桥月笛,灯院霜钟。

双头莲

风卷征尘,堪叹处、青骢正摇金辔。客襟贮泪。漫万点如血,凭谁持寄。伫想艳态幽情,压江南佳丽。春正媚。怎忍长亭,匆匆顿分连理。目断淡日平芜,望烟浓树远,微茫如荠。悲欢梦里。奈倦客、又是关河千里。最苦唱彻骊歌,重迟留无计。何限事。待与丁宁,行时已醉。

初春怀成都

我昔薄游西适秦,归到锦州逢早春。五门收灯药市近,小桃妖妍狂杀人。霓裳法曲华清谱,燕妒身轻莺学语。歌舞更休转盼间,但见宫衣换金缕。世上悲欢岂易知,不堪风景似当时。病来几与麴生绝,禅榻茶烟双鬓丝。

雪中怀成都

忆在西州遇雪时,绣筵处处百花围。乌丝阑展新诗就,油壁车迎小猎归。感事镜鸾悲独舞,寄书筝雁恨慵飞。愁多自是难成醉,不为天寒酒力微。

山中望篱东枫树有怀成都

五门西角红楼下,一树丹枫马上看。回首旧游如梦里,西风吹泪倚阑干。

海棠歌

我初入蜀鬓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当时已谓目未睹,岂知更有碧鸡坊。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扁舟东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尔。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


锦官城里的《钗头凤》|  陆游不为人知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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