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等待,消失的越南媽媽

原地等待,消失的越南媽媽

原地等待,消失的越南媽媽


2019年,奶奶秀雲已經79歲了,孫子林凱即將參加高考,孫女星星準備離校實習。而“爸爸”和“媽媽”,在這個家庭裡已經消失了11年了。


“阿凱說要跟媽媽相認,要找媽媽回來。”作為奶奶的秀雲激動地說,“誰要敢把那個越南女人叫回來,我打斷他的腳骨頭!”

滿打滿算,“那個越南女人”已離開林家11年有餘。在她走了之後,林凱和星星兄妹在村裡人的流言蜚語中長大,知道了他們的媽媽,是曾經被家裡買來的越南新娘。

當我問及他們媽媽的家鄉、年齡、甚至準確的姓名的時候,兄妹倆一臉茫然。沉默過後,林凱說,“大家都管她叫‘阿敏’”。俄而,星星說,“我只知道我有媽媽,但並不是很瞭解阿敏”。

林凱努力地為我描述他最後一次見到的媽媽:她離開家之前,在門前的天井旁蹲下來,雙手按著他的肩膀說了一些話,講的什麼,他已經記不清了,但媽媽黑色長髮的背影,後來還時不時在他腦海浮現。

星星知道媽媽曾想將她帶走。在她的記憶裡,媽媽與奶奶分別站在門沿的兩端拉扯著她,哥哥傻傻地坐在自己身後。情急之下,奶奶用力推了媽媽一把,摔倒了的媽媽壓在哥哥身上。在孩子的哭聲中,媽媽離開了家門。

但秀雲只對二兒子病逝前的哀求記憶猶新——

“娘啊,這兩個小孩你要守得好好的,讓哥哥姐姐幫我把他們管好,要是被那個越南女人帶走,那可就沒了”。


1


“現在我就盼望著阿凱能考上大學,走出去,留在村子裡是沒有前途的。”

秀雲用塑料水瓢舀了勺水,依次澆過門前的花草:傍著牆隅生長的綠竹,寄託著林家考出讀書郎的祈願,種在水桶裡的蘆薈、觀音掌、虎尾蘭,則在生活中各有各的效用,象徵多子多福的石榴樹,已經長得比老屋還高,枝丫攀過雜亂的電線向上伸去。

秀雲79歲了,她常獨自守著老屋,一邊組裝玩具,一邊等著林凱和星星週末從學校回來。

組裝玩具的錢不好掙。秀雲這個月從工廠裡領到的活是加工玩具車:先用小錘子將鋼線的一頭釘上車輪,再將鋼線的另一頭穿過車身預留的孔,再用小錘子在鋼線另一頭釘上第二個車輪,最後,將車身與車底合在一起。

做好1個玩具車,秀雲可以拿到3分錢,按斤計算的話,1斤玩具成品是1塊3毛錢。若是吃完早飯就開始工作,她每天大概能掙13塊錢,10斤的玩具成品裝在化肥編織袋裡,鼓鼓囊囊一大袋。

遇上工廠沒活幹的時候,秀雲就到村中的祠堂、廟宇收集香火灰燼,攢到一定的數量再賣給到村裡收購的人。在當地,祠堂也叫“老人居”,上了年紀的人常踱步到這裡曬太陽,跟老兄弟、老姐妹談心聊天,東家娶親、西戶生子的新消息往往就是從“老人居”最早傳出來的。秀雲平時也願往這裡跑,遇上游神祭祖的活動,更是全身心投入,摺紙錢、做粿品、分豬肉,但凡有她能幫上忙的活,絕不推辭。

秀雲算好了:組裝玩具跟售賣香火灰燼的錢可以用來交水電煤氣等雜費,還可以給孫子孫女買一些水果、零食。林凱不挑食,星星喜歡糖果,秀雲在購買用作節慶祭品的食品時,總會問問孫女的意見。

“現在的政策好,善心人也多。”秀雲說,按月發放的農村低保金和養老金被她攢起來留給林凱日後上大學用,志願社的義工也常上門瞭解家庭情況、提供些許幫助。患有心臟病的她每月需購買藥物的費用,則多由女兒承擔。

在等待孫子孫女回家的日子裡,秀雲常面對門前的一池清水坐著,流著眼淚想著自己這一生的種種遭遇:從新中國成立前的解放軍駐村到夜校讀書被選拔到女子籃球隊,從“728”颱風席捲村莊到自己在縣城小學產子,接下來,便是越南媳婦進門、二兒壯年病逝、三兒遭遇車禍。一樁樁一件件,每日每夜在秀雲的腦海中浮現,悲欣交集。

“小時候,阿爺總是勸我去上學,可是我捨不得。當時,放牛、養鴨、下地,出多少力掙多少工分領多少糧食,清清楚楚;後來,我聽從阿爺的安排,白天掙工分,晚上到夜校進修,可是夜校沒開多久就關了。”秀雲說,“我阿姆是村裡唯一的一名接生婆,村中上了年紀的人沒有哪個是不曾受過她的恩的。”

“到了20歲左右,就有人上門提親了。老姨講了隔壁市的一門親事,說對方家底殷實人也敦厚,但我長到那麼大從也沒有離開過阿爺阿姆,就拒了。後來,嫁在了本村,生了我大兒。728颱風登陸的時候,我正懷著二兒,連阿爺阿姆送我出嫁時候給的兩個金戒指都沒有收拾就匆匆跑到縣城的小學避難,在學校裡生下了阿喜。等到颱風平息後,抱著兒回到村裡,發現林家祖宅早被颱風剷平了。”

秀雲抹了一把眼淚繼續說道:“人活著,總要有片瓦擋風避雨,把二兒交給阿藹(婆婆)後,我就跟著大家一起去搬磚、修橋、建房。這麼多年過去了,每次走在進村的橋上,我都記得哪個位置哪塊石頭是我砌的。雖然現在住的屋子四壁空空,但也是我當時跟阿喜他爹一起建的。”

或是物質匱乏,或是照料不周,襁褓之中的阿喜發起了高燒,引發氣管炎——“為了給兒治病,我花掉的錢疊起來都要跟他的人一樣高。三五天就得帶著他到縣城問藥,一小湯匙的藥就要100塊錢。為了掙夠買藥的錢,天矇矇亮我就跟他阿爹去灘塗抓螃蟹,一隻螃蟹3毛錢,有時候一天能掙100多;後來沒有螃蟹可以抓了,我就去縣城幼兒園當幫廚,一個月的工資是500。掙多少錢就攢多少錢,基本都花在了阿喜的身上。”

可四方尋醫,阿喜的病也沒痊癒,到了適婚年齡,四鄉八里,尋不到一位肯嫁給他的對象。村裡的大姑不忍心看著阿喜到了31歲還是形單影隻,四處打聽娶親的渠道。2000年的秋天,有人跟她說可以“介紹”越南新娘。於是,大姑做主,阿喜花了6000元“娶”了一個妻子。

“那個越南女人”與林家的糾纏,就此開始。


2


“如果我在家,保證跟二兒說不要買越南新娘,買來的女人不顧家。”

當時,秀雲還在縣城的機關幼兒園幫廚,只有雙休日才能回到村裡。“有一天,阿喜打電話跟我說,白天有人將那個越南女人送到了家裡。我趕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她坐在現在阿凱住的屋子裡,哭一陣停一陣,只知道問我能不能讓她走——其他話倒是沒有怎麼說,但這句話是說得很清楚的——你說,就算能找到送她來的人,也是要不回錢的了,阿喜也中意她,我能不能讓她走?”

被送到林家的阿敏幾次想逃,沒成功,每次被抓回來後都是一番拳腳招呼,“打到鼻青臉腫,花了不少錢醫治”。秀雲勸阿喜要珍惜姻緣,也勸阿敏要認命。除此之外,她還得繼續想方設法掙錢給這個已過而立之年的兒子看病,維持他們的生活。

在安分了一兩個月後,阿敏第一次成功出逃。“星期五的晚上,我從縣城回到村裡,剛在公交站下車,阿喜他爹早就等在那裡,跟我說‘女人跑了’。我問跑到了哪裡?他說不知道。”

秀雲夫婦兩人連夜踩著自行車在縣城的各個路口找尋阿敏的蹤影,一無所獲。正當她覺得“慘了”的時候,阿敏卻自己回到了村子,告訴她說,“昨天搭錯汽車到市區去了”——後來,秀雲在聊天中瞭解到,阿敏在市區原有相識的越南人,那次離家是為了找老鄉。

2002年,阿敏生下林凱。不久,她就再次逃離林家,一走就是半年。阿喜整日吵著讓秀雲把阿敏找回來,“我當時就對他說,我在幼兒園有工作,沒有辦法一直給你守著越南女人,我得掙錢養家”。

到了年底,在外的阿敏給林家小兒子打電話,表達了自己想回家看望林凱的意願。她說,自己離開家裡是為了找工作,並且已經在市區找到一份繡花的工作,一個月能掙千來元。林家小兒子勸阿敏,“你回家來,這裡一個月能掙兩千元”。

回到村裡的阿敏不敢走進林家,而是躲到了同村的阿喜姐姐家。秀雲勸解阿喜,一日夫妻百日恩,既然阿敏願意回家來,就應該接納她,這才讓阿敏進了門。

阿敏回來後,阿喜的病情逐漸好轉,開始在鄉村四周打散工掙錢養妻育兒,生活到了這裡,彷彿開始平靜地穩步向前。可有一天,阿敏突然提出,想“將越南的兩個孩子接過來一起生活”。

此時林家才知道,阿敏在“嫁”給阿喜前已經有過兩段婚姻,且生育了一兒一女:15歲的時候,阿敏在越南老家成過一次親,因嫌棄對方年老,在生下一個女兒後,又改嫁到中越邊境的一戶廣西人家。懷孕期間,廣西夫家悔婚,阿敏回越南孃家生下一個男孩,交由父母撫養。為了掙錢養育兒女,阿敏輕信他人介紹工作的言辭,遭遇拐賣,被逼為娼。而後,以人民幣6000元的價格,她被轉賣到了林家。

“不是自願(賣淫),是被別人騙來(做娼妓)的,不能怪她。”秀雲也曾同情過阿敏的遭遇,但是她堅決不同意阿敏想將在越南的一雙兒女接到村中共同生活的請求,“萬萬不能”。

到了2003年,星星出生。老伴提出讓秀雲放棄縣城幼兒園的工作回家,幫忙帶孫女。“在當時,每個月可以拿到500元的工資是很多的。”儘管捨不得自己在幼兒園的工作,但秀雲還是回到了村裡,一邊照看孫子孫女,一邊在工廠打零工。阿喜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難以支撐長期工作,每天中午,小孫子就到工廠裡找她拿買菜錢。“上1個班(4個小時)8塊錢,一天掙16塊錢,要拿出10塊給阿喜他們買菜吃飯”。

阿敏則又開始時常離家,但保持著每月回家一次看望孩子的頻率,每次回家基本上只待一天。如果遇上春節或者其他節慶,就待得久一些。秀雲覺得,阿敏的心完全不在林家,“她掙的錢一直寄回越南養另外兩個小孩,不管這邊的生活”。


3


“娶了那個越南女人,給家裡帶來了太多麻煩。”秀雲喃喃道。

再後來,阿喜因為阿敏經常離家不歸而借酒消愁,用2.5升的雪碧瓶裝的酒,有時一天能喝半瓶。在星星的印象中,爸爸一直與酒為伴,有時能喝一整天,但不會發酒瘋,也不跟媽媽吵架。她嘗試勸過爸爸不要酗酒,但是一向疼愛女兒的阿喜,會在她勸說的時候罵她,“後來爸爸一開始喝酒我就走得遠遠的,不敢說”。

酒成了壓倒阿喜生命的最後一根稻草。2008年秋季,阿喜搶救無效,終年39歲。彼時,林凱6歲,星星5歲。

“那天晚上我聽著聲音不對,連夜把二兒送到醫院,第二天早上人就沒了。”秀雲說,“我兒臨死前,其他話都沒吩咐,就說了:‘娘啊,這兩個小孩你要守得好好的,讓哥哥姐姐幫我把他們管好,要是被那個越南女人帶走,那可就沒了’”。

“房中無君難留娘,山中無草難養羊”,兒子甫一下葬,秀雲就知道阿敏留不下來了。不過,她還是言辭懇切地跟趕回村中參加葬禮的阿敏說:“你留在家裡幫忙把兩個小孩養大,我還沒有那麼早過世,我來幫你一起帶小孩。”,當然,她也給阿敏下了最後通牒:“‘出家容易返家難’,你要還是走,就不要再回來了。”

阿敏最終決定離開林家,並執意將女兒星星一同帶走。秀雲不同意,星星說:“奶奶就是怕我被媽媽帶走後學壞了。”

在對星星的拉扯中,秀雲使盡力氣推了阿敏一把,將她推出了家門。隨後,秀雲將林凱送到同村的大女兒家,囑咐大女兒一定要看好侄子。第二天清早,又帶著星星前往縣城的小女兒家,將孫女託付給小女兒。

星星還記得她與奶奶到了縣城公交站下車後“要走路去小姑家”,但奶奶無論如何都找不對路,帶著她在南門大街的路口一圈一圈地繞著,從清晨的7點多鐘一直走到了中午。“當時我還沒上小學,幸好平時看電視的時候認識了一些字,就打電話讓姑姑來接我們”。

秀雲也說:“我在縣城的幼兒園工作了那麼些年,路都是熟悉的,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就是怎麼走都不對。”

安頓好孫女後,秀雲回村。阿敏已經將她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但她帶不走林凱和星星的任何一張照片——這些都已經被秀雲收起來了。

就這樣,那個沒有結婚證、沒有中國戶口、沒有身份證的越南女人,在留下一對兒女後,安安靜靜地離開了林家。


4


“村裡的人都知道媽媽走了,他們特別喜歡欺負我,總是在我耳邊說沒有爸媽的孩子會怎麼樣之類的話。”星星低聲道。

阿敏走了之後,村裡人都議論著,林家的“越南姆”(越南新娘)跑了。林凱和星星跟著奶奶一起生活,成了事實孤兒。隔年的秋季,星星上了小學,爺爺也去世了。

“有的時候,同學會說‘你媽媽被越南的孩子搶走了’。聽到這樣的話,我會很生氣,衝動起來也想跟他們打架,但是我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們。其實我小時候的性格很懦弱的。還有一些同學老是編各種順口溜來說我的壞話,甚至是光明正大地拿我的東西。”

兒童的“文學天賦”用於惡意上,樣式和殺傷力是無限的,在村中讀書的6年裡,同齡人的嘲諷與排擠令星星感到自卑而難堪:“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會躲在被子裡偷偷哭,也不敢讓奶奶知道,如果奶奶知道我受了委屈的話,她也會傷心。”

但秀雲還是知曉了孫女在學校裡的遭遇,“有很多次,奶奶帶著我到同學家裡去找家長,有一些家長比較明事理,會當著我們的面批評他的孩子,有的家長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對我們愛理不理的”。停頓了一下後,星星說——“因為他們的孩子說的也是事實”。

有一天,同學再次惡作劇地對星星說“你媽媽不要你了”。星星也開始相信,肯定是那兩個越南孩子將她的媽媽搶走了。她生氣地跑回家裡,找出奶奶先前藏好的照片,用剪刀將照片中的阿敏剪去。拿不好剪刀的她,不小心將照片中阿喜的腳剪掉了。秀雲從工廠回到家裡的時候,看到孫女正對著照片一邊哭一邊說:“爸爸,對不住,我剪到了你的腳……”

林凱在妹妹講述時一直沉默著,聽到這裡,他低聲補充道:“如果當時我在家的話,應該會幫妹妹一起剪照片。”

“在家裡找不到媽媽留下的任何東西了,心裡也沒有什麼遺不遺憾的吧。”星星說,“爸爸的照片我一直保存得特別好,之前奶奶想要把在櫃子裡找到的爸爸的身份證扔掉,我不同意,現在這張身份證一直放在我的書包裡。”

每當受到別人欺負的時候,星星就會想起爸爸。阿喜生前待業家中的日子裡,經常坐在屋子前的空地跟她聊天。“爸爸身體不好不能出去工作,是他在家裡帶的我和哥哥。平時我們要是不聽話,他會拿出棍子嚇唬我們,不過都不會真的動手,就輕輕碰一下而已”。

林凱說:“如果我跟妹妹打架的話,爸爸也是偏袒妹妹。”

“有的時候,我也想媽媽。特別是看到嬸嬸和孩子一起玩的時候,我就會覺得,有媽媽也挺好的。”沉默了一會兒後,星星又說,“我記得自己讀幼兒園的時候,媽媽還在村子裡。有一年學校組織六一兒童節舞蹈表演,媽媽去看我跳舞,然後我全程一直在找媽媽在哪裡,沒有用心跳舞。下臺後,媽媽問我為什麼東張西望——其實,我怕我看不到媽媽的時候她就悄悄走了。”


“我也覺得自己跟家庭完整的同學相比,確實是不一樣的。但是現在習慣了,對大家有時候說的一些不好聽的話也不會太往心裡去。”在蜚短流長中成長起來的星星現在似乎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家庭的特殊性——即使小學畢業後她到縣城讀初中時不再受到同學的欺辱,這種“特殊性”依然如影隨形。

“比如說,學校要求開家長會的時候,我只能央著奶奶參加,後來奶奶年紀大了,走不了遠路,我就找表姐參加;發了卷子,老師要求家長在卷面上簽字,我會握著奶奶的手寫下她的名字,或者把成績告訴她,然後自己簽字。”

“如果遇到需要填表的情況,那麻煩就更多了。譬如:最近要申請國家助學金,我得辦一張儲蓄卡,但是因為我還沒滿16週歲,被銀行櫃員拒絕了。對其他同學來說,只要爸媽幫忙辦卡就可以了,而我不行,我的監護人是奶奶,銀行工作人員說,‘爺爺奶奶’在他們的審核標準中不被列入監護人範圍,所以,現在只能等我到了可以辦卡的年紀才能申請助學金了。”

之前林凱也遇到過這樣的不便,他的儲蓄卡當時只能由學校代為辦理,在他滿16週歲後才能激活使用。

與妹妹相比,林凱的校園生活似乎相對愉快一些。2011年春季,林凱從村中小學轉到縣城讀書,寄住在小姑家中,學費與生活費一併由小姑一家承擔,平時的吃穿用度盡由小姑購買。如果學校通知開家長會,則由在玩具廠工作的表姐參加。

林凱似乎沒有聽到同學們的嘲諷,但他聽到妹妹受欺負的消息後總會想著,“等我(從縣城)回來,就一起去弄(揍)他(欺負星星的孩子)”。

2016年3月,廣東省民政廳、廣東省財政廳印發《關於建立事實無人撫養兒童基本生活保障制度的通知》,將“事實無人撫養兒童”的生活救助納入救助範圍。同年,小姑夫為林凱和星星辦下孤兒證。

林凱不介意別人稱呼他為孤兒,但這個的身份一度使他感到自卑。當同學們談論起父母的時候,他通常會潦草地結束話題,“只有關係非常親密的朋友,我才會跟他說自己的家庭情況,因為真正的朋友之間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5


“有了錢,就可以買吃的。”

自小學三年級的週末走進村裡的工廠開始,星星的假期便一直與組裝玩具相伴。她第一天到廠裡工作,就卯足勁兒掙到了10元——當時她組裝的玩具有14個配件,只有組裝完220個玩具才能拿到10元,按日結薪。

“拿到錢後特別激動,一直傻笑,從工廠衝回家裡跟奶奶說我掙錢了。”星星說,“組裝小玩具是做多少活掙多少錢,沒有時間限制,隨時可以去廠裡。一般來說,我一去到廠裡就開始幹活,有的時候做1個班(4個小時)可以拿到20塊錢,每日結清。但有的時候我也會偷懶,覺得工作很無聊。”

為了能更多進廠打零工,“上課的時候就先把作業寫好,要是寫不完就晚上躲在被窩裡寫”。

上了中學後,星星的生活節奏就成了週一到週五上學,週末在村裡的工廠打零工,寒暑假去縣城的工廠做假期工。“縣城玩具廠的1個班是30元到40元,一天做2個班或者3個班,有的時候(1天)可以掙到100。工廠會提供免費午飯和晚飯,一般是兩菜一肉一湯”。

星星說:“現在我對廠裡的工作都很熟悉了,組裝玩具的速度很快,但從來沒有花錢買過任何一件自己組裝的玩具。每次一拿到工資,我就全部交給奶奶。”她也會問奶奶能不能給自己一點零錢存著,“有的時候可以買汽水”,奶奶也會答應她。

林凱在考上初中後也加入到寒暑假工的行列。2018年暑假,他靠組裝玩具賺了3000多元,這筆錢放在小姑家裡,作為他上學時的生活費。他現在就讀高中的食堂,早餐2元,午餐和晚餐均價6到8元。他會在每個週末向小姑要100元,每月花400到500元。

“其實每個星期的錢都花不完的,有的時候會攢起來,然後拿給奶奶。”林凱說。

“有的時候我想要改善伙食,就會在食堂點麻辣燙,要米粉、日本豆腐、雞柳、生菜各一份,然後清湯不要麻不要辣,讓阿姨給我一點沙茶醬,這樣一份是8元。並且,現在食堂也有奶茶提供,但是我不怎麼喝。”星星說,“一樣是每個星期100元的生活費,但在吃飯方面我花的會比哥哥多一點,就不怎麼能攢下錢。”

如今在市區讀中專的星星,每逢週末回家都需要先搭公交到鄰村的站點,再等著伯父騎著摩托車去接她。“以前,村子裡也有公交站點,但是因為村中都是老人,很少有人搭公交車,站點就取消了。我要想自己從鄰村走回家的話,大概需要從下午5點鐘走到6點鐘。讀初中的時候,我每天要騎著自行車去學校,有的時候風大雨大根本騎不動,看到同學們都是家長載來的,我就會很羨慕,甚至有點崩潰,想把自行車扔了走路去學校”。

林凱則埋怨星星不聽自己的話,沒有好好考高中而是跑去讀中專。

“雖然說讀高中壓力會很大,但我還是希望她以後可以考上大學走出去。”即將參加明年高考的林凱,現在每週需要上5天半的課程,他覺得自己努力一把的話,應該可以考上本科。

林凱希望“讀書改變命運”,秀雲也常對著孫兒孫女說:“你們要刻苦學習才能有出頭之日,千萬不能留在村裡,留在這裡是沒用的。”

可星星覺得自己比較膽小、渴望安定,不想因為讀書走得太遠,只想一直跟哥哥、奶奶生活在一起。平時她幾乎凡事都會問過哥哥的意見,她相信哥哥能保護她。“有的時候我會覺得哥哥很討厭,要是沒有哥哥就好了,但是有的時候又會覺得有哥哥挺好的。”

今年暑假兄妹倆在同一家工廠打工,一天中午,兩人買了小賣鋪的麵包,吃後不久,星星就吐得很嚴重,林凱背起她就往診所跑。

“到了診所後,我才發現哥哥的臉都白了,”星星講到這裡,有點不好意思,“醫生說我們太饞嘴了,都食物中毒了。”

現在的星星,就暢想著等哥哥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他們可以一起努力掙錢,然後和奶奶一同到縣城租房居住。

“不喜歡待在村裡。”她說。


6


“我夢到了阿喜跟我說:‘娘啊,你不用擔心我,我是被西天公主招做駙馬去了’。”

週六上午,錶針尚未走到9點整,秀雲早已戴上老花鏡,坐在桌前組裝玩具。收音機咿咿呀呀放著戲曲,唱的是薛仁貴被西涼公主招為駙馬的故事。

桌上一角放著一盤紅桃粿(粳米粉製作而成的一種小吃,多用作祭品),是星星這天的早餐。吃完早餐,她就要開始拖地。

石棉瓦搭建而成的屋頂總是會掉落下灰塵,水泥鋪就的地面無論怎麼擦,都顯得灰撲撲的。這間728颱風後重建的屋子,於2018年在當地志願社的幫扶標準中被評價為“家居環境極其簡陋”。

屋子左邊的房間住著秀雲和星星。捲起竹簾,走進屋內,方寸大的地方擺著一張床,床上整整齊齊疊放著曬後收回的衣物。星星把衣物收進旁邊的立式衣櫃內,又看了一眼自己今天身上穿的粉毛衫、黑運動褲、白布鞋,“我們的衣服都是小姑姑買的”。

秀雲接著星星的話說:“這麼多年來,要不是小女兒一直幫襯著家裡,靠我一個老人,撐不好阿喜這個家。”

衣櫃把手上掛著秀雲早年用毛線織就的小挎包,紅色的橫紋、紫色的豎紋,點綴三兩朵黃色的小花,鮮豔明媚,與老人如今偏灰調的穿著風格並不怎麼相搭配。星星說,奶奶很會做女紅,繡花、織毛衣、串珠鏈做得都很好,“我以為自己長大後奶奶會把她的手藝教給我,但事實上她並不怎麼願意我學,我也確實沒有時間學”。

“刻苦讀書才是正道,學我這些手藝是沒有用的。”秀雲解釋,“現在我年紀大了,眼神不好,穿個針線都要靠星星幫忙,自己都不再做這些東西了。”

右邊的房間是林凱的,沒有衣櫃,但多了一張寫字用的木桌,桌面上能看出尺子劃出的痕跡,一小道一小道的溝壑裡,滲入了白色的修正液與深色的圓珠筆墨。

隔開大門與房間的空地上立著一根木樑,上面拴著星星養的第三隻小貓咪“寶貝”。養了半年的“寶貝”儘管被繩子拴著,但還是東奔西跑上躥下跳。害怕一個人待在家裡的星星喜歡逗貓,她養的第一隻貓走丟了,第二隻貓在村子裡跑的時候被車撞傷了,後來,星星就把“寶貝”拴在了家裡,她說,“最害怕家庭成員出事”。

11點了,祖孫倆去同村星星的大伯家吃午飯——每週末,午飯和晚飯都會在大伯家裡解決,有的時候,林凱還會幫忙做飯。午飯有3道菜:芹菜炒雞肉、胡蘿蔔燉肉、白蘿蔔湯。這些看起來都像是用祭拜完神明的供品做成的,豬肉上還蓋著一個紅章。

大伯是午飯的掌勺人,但他並不吃飯,只倒了一小杯酒,慢慢喝完後就離席了。已經56歲的大伯曾是縣城一家大排檔的廚師,後來大排檔遷址,交通遠,還要工作到凌晨兩點,大伯便賦閒在家。大伯的兩個孩子都在玩具廠工作,伯母在羊毛廠工作。

星星很喜歡大伯,在她心裡,大伯充當的就是父親的角色,“疼我、愛我、教導我”。如果她提出想要吃什麼東西或者去縣城玩,大伯也會盡力滿足她的要求。


差不多下午1點鐘,林凱放學回家,一個“模範生”形象:無染無燙的短髮,藍白相間的校服,踩一雙灰白色的布鞋,打開黑色的書包,裡面是月考的試卷以及衝刺高考的教輔。每個週六下午,他騎車40分鐘從學校回家,週日傍晚,再趕回學校參加夜自修。

每次回家,林凱都有一件必須做的事:細心地檢查好奶奶要吃的藥物,叮囑奶奶千萬不能吃白菜等需要忌口的食物。

“阿凱很孝順,老人沒有什麼牙齒,吃東西總是要掉出來,他老是讓我去看牙鑲牙。”秀雲說,“我說不用,我也活不了多少年了,弄好牙齒要一萬多塊。”

林凱不信神明鬼怪,但會在聽到奶奶談論自己的壽命的時候,接話道:“我上網給你查過了,你可以活到90多歲。”

這話對虔誠於神佛的秀雲來說很受用。


7


“你都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還認她做媽媽!”

每個百無聊賴的週末下午,秀雲都會一邊做著手工一邊說著前塵往事,她也並不在乎孫子孫女是否在聽,唯獨提及阿敏,秀雲總忍不住破口大罵。

先前,星星還會勸奶奶不要用太難聽的話形容媽媽,後來,她乾脆在聊天中小心翼翼地避開“媽媽”這個詞:“奶奶對這個詞很敏感,如果我在跟她聊天的時候提到這個詞,她會很傷心。”

對星星來說,叫阿敏為“媽媽”會傷害到奶奶,直呼“阿敏”顯得太過生疏,說“那個越南女人”有點難聽——怎麼合適地稱呼那位生了她的女人,實在是一件令人頭痛的事情。

這種“頭痛”在林凱的生活中則更明顯,他相信阿敏總有一天會回家。在他的想象中,自己終有一天需要面對一個選擇:要奶奶還是要媽媽?

最後的答案是:“都要!”

林凱希望讓阿敏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她回家,也計劃過等自己長大後去找回媽媽。他隱約覺得阿敏就生活在離村莊不遠的地方,但他也知道奶奶和媽媽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就是有一天阿敏回來了,除卻他與星星的接納,其他各種因素也會再次逼走她。

“奶奶最大的缺點就是性格特別倔,對不滿意的事情會破口大罵。”林凱認為奶奶對媽媽有著很大的誤會,甚至可以說存在著歧視。在他的記憶中,秀雲從不同意他與阿敏單獨相處太長時間。

星星則在村中老人與奶奶的聊天中,知道阿敏還留在這座城市。阿敏離開村莊後曾託人帶話說想回家看一下兩個孩子,但被奶奶斷然拒絕。

“她怕媽媽把我帶走。”星星說。

“在我印象中,媽媽就像是生在村中長在村中的人。”林凱說,“她也是黃皮膚黑頭髮,說著村裡的土話。”

“小的時候,我以為越南就是隔壁的一個村,走一段路就到了。”星星說,“當時也不理解為什麼我從姑姑家裡回來後,媽媽就走了。”

“我以為媽媽那次離開跟她之前離家是一樣的,走了之後每個月都會回來。”林凱補充道,“媽媽來自越南的哪個地方?她多少歲了?生日是什麼時候?準確的名字是什麼?這些問題,我都不是很清楚。”

我問兄妹倆對越南瞭解與否,林凱說:“……越南是什麼樣的地方?我想,那應該是一個治安混亂的國家——如果那裡治安好的話,就不會有這麼多人流竄到我們這邊。”星星則認為,“越南應該比村裡還要窮”,因為,村中的工廠裡還有被買來工作的越南女人,但秘而不宣,“如果被知道的話,工廠會被罰款”。

兄妹倆對阿敏當初拋下他們離開的怨恨情緒已經慢慢消解,心結打開後,如今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再次見到媽媽,“也許我們可以偷偷保持聯繫”。但林凱也承認,如果有一天母子相逢陌路,可能也不能認出對方。

似乎是怕自己和哥哥對媽媽的想念會使奶奶感到傷心,星星嚴肅地說:“奶奶待我們也很好,就跟媽媽一樣,她教我要怎麼待人接物,教我出門在外要怎麼照顧自己,每次需要做什麼事情,她都會很仔細地跟我說。”


下午4時左右,林凱和星星送客人離開。秀雲家出門向西走上約500米,有一個刻有村名的石門。村裡老人介紹:按照傳統,但凡是嫁到村中的新娘子,在迎親的時候都必須從石門下經過,進了石門,才能算是這個村的人;若夫妻反目婚姻破碎,離開的人也需要從這個門走出,有始有終。


題圖:《花兒與歌聲》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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