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老藝人——張德明

在民國時期,關中西部地區群眾流傳著這樣一句順口溜:“張班長、王班長、甲和、雙錢、唐班長。”人稱張班長的張德明,是清末以來西府著名的秦腔鬚生。他閱歷晚清、民國,直到解放後二十多年,藝術生涯坎坷,表演技藝精湛,藝名邇播岐域,遐揚西府。八十舞臺春秋的砥礪昇華,使他成為新中國的一名文藝老戰士。他老驥伏櫪,藝苑灑春,堪稱藝人之表率。

漂 泊 異 鄉

張德明,小名保祥,岐山縣故郡鄉故郡寺人。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正月初六日生。童年時家貧如洗,片瓦無存,父母三人棲身於村外土橋的破窯內。一家人靠父親張鳳岐肩挑菜擔餬口,吃了上頓無下頓,度日如年,生計無門。在那民不聊生的年代,年僅五歲的小保祥,只得隨父親背井離鄉,上秦嶺南下逃荒要飯,行至漢中,父親為了使孩子逃得一條活命,只得忍痛將他賣給一家財主作苦工,換了些許食物,從此父子分離,天南地北。

財主家大小長工不斷,保祥和一個比他年長几歲的同夥,互稱兄弟,兄放牛,弟放羊,早出晚歸,風雨不避。兩年後,聞聽漢中府有一戲班(娃娃班)招收學徒,他便偷偷跑去應考,幸被班主看中收留,編入科班學藝。從此,七歲的他,便涉足梨園。當時所學系南路秦腔,又稱漢調桄桄,關中陝南語言差別大,為了改口音,常被老師傅的長煙鍋打得頭破血流。學唱時腦後的小辮子時刻攥在師傅的手裡,一有不慎就被揪得頭皮劇疼。但他始終堅持苦練,毫不偷懶。“功夫不負有心人”,七八年之後,他終於以優異成績出科登臺了。

闖 蕩 江 湖

出科後由南向北搭班唱戲,先進幾個班社,時間不長便進了岐山高家班(永順社)。當時正逢高家戲和張家戲(華慶班),在高店“白音堂”鬥臺,初出茅廬的張德明,風華正茂,一舉鬥垮了張家班,一鳴驚人,被高家箱主以一平(五十兩)銀子高價聘定,聲稱有高家就有張德明,同時還給他娶了妻室安了家,從而成了高家班的臺柱子。

張班長的藝術生涯大部分是在高家班度過的,在高家戲的舞臺上,灑下了他辛勤的汗水,留下了他不可磨滅的藝術足跡。漂泊異鄉的煎熬,闖蕩江湖的滄桑,使他的藝術造詣日臻成熟,終於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表演風格。他初習小生,後工道袍鬚生,終以演衰派老生盛名於戲壇。他用天賦的本嗓發音,以滿宮滿調,高亢激越見長。在行腔中,融化了川劇味道,使唱腔的氣勢更顯雄厚、磅礴。他吐字清晰,字正腔圓。他的唱腔,能順應大板,百字甚至千字的唱段,都能始終如一,這正是道袍鬚生的要求,也是西府唱腔的特色在他身上的表現。

張先生工於道袍,求於道袍,精於道袍,其表演藝術嚴謹規範,力矯雕工粗疏、戲路不到之習。他裝誰像誰,喜、怒、罵、悲、哀、愁、恨、憎、欲都表現得比較深刻和真摯。老百姓之所以對張班長的戲樂道青睞,就是他能將劇中人物細細傳給觀眾,不論識之深淺,只要去看,便能深知全劇之細微末節,及至有些臺詞亦烙印不滅。

張班長演出的劇目和創造的人物,無論歷史的和近代的,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演出的劇目八十多本,塑造了多姿多態的舞臺形象。其中的《拉騾子》、《抱琵琶》、《伯牙奉琴》、《雙靈牌》、《李白醉寫》、《諸葛撐船》、《崇禎王上煤山》、《文王回西岐》、《四進士》、《轅門斬子》等,充分顯示了他精熟的表演技藝,引人入勝,百演不衰。

其藝術特點是善於刻畫人物的內心衝突,不管是人物紛呈的場面,還是獨往獨來的一隅,他都能把握分寸,使其恰到好處。《諸葛撐船》是他的拿手戲,此戲沒有複雜的場面,卻有深沉的內涵。飾演深謀遠慮的諸葛亮,他有入木三分的功力,但見諸葛信船江上,擺渡自如,穩操勝券,鬱而不露。再得以大段有根有梢,有因有果,入情入理的唱詞和道白,這一動、一靜、一表的程式表演,把一個深謀遠慮,老道不失的諸葛亮的內心境界,揭示得淋漓盡致,產生了極好的藝術感染力。

在《崇禎王上煤山》這出戏裡,張班長以他獨特的演技,和盤托出一個行將晏駕之王奔逃的狼狽相。他匠心獨運,從王的扮相到逃走的動作,都做了精心的設計和表演,使其在逃跑中棄靴赤足,惶恐懼怕,表演真切,故有曲牌贊曰:“張班長上煤山崇禎晏駕”之流傳。

他還有拿手的笑技。其馭笑自如,舒展含蓄,真假並見,假中寓真,使人物心緒得以充分發揮,感人肺腑,令人動情。他的道白,膾炙人口,堪稱一絕,咬字真切,韻味醇厚,跌宕有致。或一氣呵成,氣壯山河;或奔騰不馭,勢如破竹;或穩操持重,不疾不緊,把複雜相異的心理狀態表露無遺。在《甘露寺》中,他扮演的喬閣老,向太后介紹劉、關、張、趙四人的大段道白,念得疾徐緊緩有度,抑揚頓挫有節,輕重適宜,鏗鏘有力;他以笑的配合,在全場只他一人做戲的情況下,也使舞臺氣氛異常熱烈,把一個喬老活脫脫地展現在觀眾面前,產生了極好的劇場效果。每每演出,觀眾讚口不絕,有“活喬老”之稱。此外,他還間以雜角,也不遜色,如《落馬潮》中水賊禿子“魚亮”磨刀一場,歇頂禿頭,茬茬短鬚,血盆大口,把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錶演得活靈活現。他做戲從不以熟悉己角為滿足,全劇所有角色的念唱表他都一一俱悉,並對全場所設文武音樂及繁雜的嗩吶曲牌都念得涓涓如流。這一見地功力,使每劇演出都渾然一體,偕心相印。

枯 木 逢 春

新中國成立後,張德明得到黨和政府的關懷和重視。1951年,當選為寶雞專區第一屆文聯代表大會代表。1953年,被選為岐山縣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他主動參與創建了岐山縣劇團,當時實行供給制,但他不計較待遇,積極工作。雖年近七旬,但常年隨團走鎮串鄉,不論遠近,從不乘車,總是步行並提前到達。對於藝術上的成就他並不滿足,沒有停步於古典的傳統劇目上,而是精益求精,刻苦鑽研,如飢似渴地學習新劇目、新藝術,不斷豐富自己的表演。他在新編歷史劇《九件衣》中所飾的大成爹,《法門寺》中的宋國士,《赤膽忠心》中的華仁杰,《四進士》中的宋士傑,及所演的現代戲,均很豐滿、成功。

1956年,他以西路老藝人的身份,應邀出席了在西安舉行的“陝西省首屆戲劇觀摩演出大會”。他和張景忠(雙忠)配合,展覽演出了《拉騾子》。這是一出優秀而輟演的劇目。他的精湛表演,受到與會同行們的稱讚。同時《拉騾子》、《諸葛撐船》、《伯牙奉琴》被陝西人民廣播電臺錄音,至今還在播放。

張班長應邀參加省首屆戲劇觀摩演出大會,他從內心感到由衷的高興和無比的榮幸,深感黨和政府對老藝人的關懷和重視。在過去五十多年中,他的足跡遍及西府各地,藝容藝聲留落西府城鄉,然而他還未到過古城西安。這次要進省城,激動之情久久不能平息。未到西安之前,他就考慮如何報答黨和人民對自己的重視,他想來想去不知拿什麼禮物。聽說這次大會還要挖掘藝術遺產,於是,他就把自己多年收集、珍藏的十四本手抄劇本拿去,送給了大會。這些劇本大多是光緒年間保存下來的,其中有已經失傳的《雷火珠》、《蛟龍帕》、《五路伐蜀》等。與此同時,他還把心裡所記和演過的西路秦腔二三十個老劇本口述奉獻給了大會。大會對張班長的這種獻藝精神作了充分的肯定和表揚,並號召其他老藝人也能像他一樣,積極熱情地發掘所記憶的傳統劇目,豐富演出節目,改變劇壇面貌。

會演結束後,為了進一步挖掘秦腔藝術遺產,他被留調西北戲曲研究院(今陝西省戲曲研究院),以後還到省戲校工作了幾年。在這裡,他度過了藝術生涯中的最後十個春秋。環境的改變,使他對自己要求更加嚴格。他老當益壯,孜孜以求,自強不息。在這期間,除口傳劇目,做招待和示範演出外,並帶徒傳藝,廣交同行,攀結名流,切磋技藝,滋補精進己藝。他與三意社社長、著名秦腔演員蘇育民經常探討技藝,交往甚深,蘇曾贈他《打柴勸弟》劇照留作紀念。他在西安還結識了中國四大名旦之一、陝西京劇團藝術總指導尚小云,尚也贈其劇照一張,以示友誼。

藝 德 迪 人

張班長之所以在藝術上有如此聲譽,除天賦聰穎外,這和他嚴謹的作風及刻苦的磨鍊是分不開的。從他學藝到名聲大噪,始終不輟練功。跟他學藝之徒,無不稱讚老藝人的嚴謹與潛心。他常說,“曲不離口,拳不離手”,這是他基本功日臻純青之所在。他不妄外出,業餘**,閉目思戲。他一生有個好習慣,即化妝後就不說話,進入創作境界,別人談話,他不言不答,這是他藝術良風的獨到之處。他不論春夏秋冬,每天三四點鐘就起床,堅持鍛鍊身體、習字,陶冶情操。跟他學藝之徒,無不受先生之精心培育,一招一式,一字一句,絲毫不苟。

張班長演戲,認真嚴肅,從不奢求舞臺設備之優劣,天氣之好壞,觀眾之多寡,唯恐戲不贏人。在岐山劇團,一次他演《拉騾子》,一配角不認真,他非常氣憤,令其給他賠戲,配角分辯說:“今天觀眾少,不要緊。”他嚴肅地說:“照你這樣,越演觀眾越少,觀眾不是場場都來,至少今天的觀眾說我們把戲沒有演好。”

張班長極至推崇“世道人心”、“輔助社會教育”有益之說教,以“先品行而後藝術”為宗旨,曾在自己宿舍門上自書對聯:“閒人免進賢者來,盜者勿進道者來”,作為警鐘銘言。對學員他總是循循以導,諄諄以誨,嚴格要求,力戒晚輩同流時俗。他為人正派,性情耿直,行為端莊,不染嗜好;鄙視低級粗俗,厭惡不良風氣。雖屬舊藝人,不吸大煙,不抽紙菸,不喝濃茶;雖愛喝酒卻有節制,從未貽誤過工作,唯圖適當地抽些捲菸。他的為人,深受同行、學生的敬重和擁戴,稱其為“張爺”或“張老”。

1965年,張德明從陝西省戲曲研究院退休歸裡。1975年古歷正月初六病逝,享年九十歲。

張班長一生致志研鑽技藝,精於道袍,表演雋永流長,品德上、藝術上拒嗜棄俗,堪稱一代秦腔名流。

[王志誠收集資料 王宗宏整理]

(原載於《藝苑英華 西府梨園名人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