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驍喪頭喪腦地進門，一屁股歪在自己座位上，章小剛朝他扔了一個紙團：“嘿，哥們，你遲到了，例會都開完了。”
秦驍揉揉眼皮，看也不看他：“我不是跟你請過假了？堵車，晚點。”
章小剛拔高嗓門：“嘿喲喂，你遲到，我批評教育你還有理了，你店長還我店長？強子，咬他！”
不遠處的強子聞言抬頭，敷衍地咧嘴一笑，又很快低頭去看電腦。
“喂，哥幾個今天都咋地啦，個個都像有起床氣，老章我好不容易有興致逗個樂，竟沒人捧場？”
秦驍喝了一口熱茶，燙得嘴唇撮起，“這兒誰不知道你德行？你該又是昨晚被嫂子削了吧，才會在下屬面前刷存在感。”
被揭了短的章小剛抓拳，骨節捏得嘎嘎響，連續做了幾個劈砍捶的動作，又跳起踢騰了兩下。店裡小夥們除了兩個用打哈欠來回應他，其餘皆無視他的耍寶。
章小剛也不氣惱，整理整理弄亂的髮型，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道：“是——我是被你們嫂子欺負了，承認又咋地？你們這群愣頭青，看還能得意多久，總有一天哪……”話未落，人卻蹦了出去。
有生意上門了。
2
店外的廣告牌前，站著一位六十多歲的女性，她肩上挎著購物袋，冒出一叢芹菜，像是剛從超市出來。章小剛興致勃勃地“蹦”出來，也是發現她看廣告牌的神情不一般：特意摸出老花鏡戴上，一行一行，很專注很慢地看下來，很明顯在研究房價行情。
“阿姨，早上好。看房哪？”章小剛搓著手，滿臉堆笑。
冷不丁一個黑不溜秋的大塊頭杵在自己面前，董清芳神色一杵，勉強笑道：“我……我就隨便看看。”說著要走。
“阿姨是剛從華樂超市出來吧？不如到店裡歇歇腳，喝杯水。”秦驍站在章小剛身邊，笑容可掬。
董清芳的手指擰絞著購物袋的帶子，她的猶疑沒逃過秦驍的眼睛。他再次清朗地笑道：“阿姨，沒事，我們也提供房產諮詢服務——不收費的。”
董清芳這才略放鬆，跟著進了店裡，坐下來又四處打量、張望了一番，很好奇的樣子。
在秦驍眼裡，人有兩種。一種是經常出入房產中介，買房賣房對他們而言是熟門熟路，另一種人是一輩子住在單位分配的公寓裡，從未涉足房產買賣。這種人很稀有，但董清芳無疑屬於此類。
“我想打聽一下，南街三號那一帶的房價。”董清芳聲音不高，但吐字清晰，頓挫有節，聽起來自有一種莊重，惹得店裡一眾小夥都抬頭看她。但董清芳的目光卻直直望向秦驍。
很明顯，剛才秦驍的笑容給她留下了好感。
秦驍心裡叫了聲“果然”，充滿了職業自豪感，昨晚因與母親賭氣而失眠的陰霾也一掃而光，亮堂了許多。
董清芳默認在超市購物，說明就住在附近。看她衣著素樸，卻打理得一絲不苟，鞋面極乾淨，腦後綰著髮髻，髮絲妥帖地伏著，有一種老式的雅緻，秦驍見她第一眼便想起自己的小學語文老師。
所以在她未開口時，秦驍就推測她應住在南街三號，那是一處老房，東利小學的教師公寓樓。
“阿姨，南街三號是八十年代老樓了，依目前行情的話——”秦驍瞥見董清芳眼裡亮晶晶的光在一點點黯下去，不知為何，心裡一緊，他忙又補充說：“不過，這也要看具體樓層、朝向。等您想好了，我們找個時間去您那看看，拍照存檔，賣的話可以先在咱這掛著。”
“哦——”董清芳點點頭，若有所思。
秦驍將自己的名片遞上去，“阿姨，我叫秦驍。您若有需要，隨時找我。”
送阿姨出門後，秦驍迴轉身，看見章小剛半邊屁股掛在桌上，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章小剛又開始捏拳，骨節嘎嘎響，“秦驍，我的客戶你也敢搶？”
秦驍嘆口氣：“看來你昨晚被教訓得很慘，咋啦？罰跪了？”
旁邊幾個小夥聽了竊笑。
章小剛拔高聲音：“秦驍——”
秦驍的口吻懶洋洋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看到了，剛才我要不出去，就你那磕磣樣一準把人家嚇走。”
“得意忘形！”章小剛咬牙道，“你再賣幾年房試試？整日風吹日曬，我就不信你永遠是個小白臉，過幾年說不定比我還黑，手機拍照都沒法彩照……”
秦驍不再理會章小剛的無聊挑釁，而是託著腦袋兀自出神。過了一會他似自言自語道：“你們說剛才那位阿姨，是不是誠心要賣房？”
一個同事應道：“我看不像，說不定就只是路過順便打聽一下，誰都知道南街三號，地段好但房子老，等著拆遷才是最划算的，這陣兒誰賣誰吃虧。”
強子嘆口氣：“說不定她兒子著急結婚，又看不上老房，非逼著老父老母賣了老房籌錢買婚房呢？”
秦驍撓撓頭，“我看不像吧。”
強子起身接水，經過秦驍時拍拍他的肩膀：“驍哥，這種事我們還見得少嗎？”
眾人聽了均默然。
3
兩天後，秦驍接到一個陌生來電。
“小秦啊，是我，前幾天去過你們店裡的。”
秦驍愣怔了好一會，才想起董清芳來。電話裡她的聲音聽上去鼻音很重，感冒似的。
董清芳報了自家地址，讓秦驍上門拍照，取房子的相關資料。秦驍聽了又是一愣，通常人賣房，都要在好幾個中介之間徘徊許久，或者將自己房子同時掛在幾個地方，比較得出一個高價，再說交付房產資料等事宜。
秦驍嗅出一個信息，董清芳著急賣房。這當然是好事。秦驍急匆匆騎了電動車出門。
秦驍一溜煙便到了樓下。他抬頭張望，這是一幢六層建築，兩個單元，每層樓三戶。戶型不同，但每戶面積差不多，秦驍估計都是不超過六十平的老式兩居。
秦驍蹬蹬跑上五樓，敲西戶的門。門開了，董清芳站在門口，眼睛略發紅，神情憂傷，但從頭到腳一絲不苟的樸素中仍流露出剋制和強烈的自尊。
“小秦，不好意思，大熱的天讓你專門跑一趟。”董清芳從冰箱端出幾瓣西瓜。
秦驍趕緊道謝，卻顧不上吃西瓜，他舉著手機四處拍照。這套房果如秦驍估計，是五十多平的小兩居，而且也如秦驍預料，房間佈置簡單，卻極為整潔。秦驍藉著夕陽，給陽臺的花架和書架多拍了幾張，這樣能增加對客戶的吸引力。
等秦驍終於在桌邊坐下，董清芳又趕緊將西瓜推到秦驍跟前。秦驍盛情難卻，吃了兩塊。西瓜汁水沿著指縫流下來，秦驍正想著取紙巾，一隻蒼老枯瘦的手已將紙巾遞到跟前了。
董清芳笑眯眯地望向秦驍：“我看著你，就想起我的孫子。”
秦驍驚訝抬頭，董清芳依舊微笑著，不動聲色，眼睛裡卻在慢慢聚集著亮光。秦驍知道，那是淚光。
秦驍不知所措，慌忙低頭，默然盯著手裡的西瓜。
過了約半分鐘，秦驍耳裡聽得董清芳重又平穩的呼吸，才開口道：“阿姨，這套房您真的要賣？”他思索了片刻，還是決定實言相告：“據我所知，目前這一帶的房主都在等著拆遷，現在賣的話，是很不划算的。”
董清芳望著秦驍的目光，滿滿都是慈祥。她笑道：“阿姨沒看錯，你是個好孩子。”說著，又輕輕嘆口氣，“只是這拆遷誰知道是啥時候的事，阿姨等不及了，著急用錢。”
秦驍正待說話，董清芳又說道：“咦，你T恤綻線了，這兒——”
順著董清芳的目光，秦驍摸到左肩一處裂縫了，不知何時劃破的。
“換下來，我給你補補。”
“沒事沒事。”秦驍忙不迭地拒絕。
董清芳已經起身走進臥室，拿出一件寬大的舊T恤：“這是我家老頭子留下的，你要不介意就換下來。”
秦驍其實內心不情願，不管是職業習慣還是個人性情，他都不願與客戶關係太近。但董清芳的熱情，他難以拒絕。隱隱地，他還模糊地感覺到，董清芳想方設法留下他，是想跟他說說話。
董清芳低頭縫衣服，像是不經意間，她抬了抬下巴，指向秦驍身邊的地板。
“那次他就跪在那。”董清芳說。
“誰？”
“鄭宇。我兒子。”
4
鄭宇跪在地上，董清芳則一臉怒容，她的頭別向一側，不想看這麼沒心沒肺的兒子。
“媽，我真的沒辦法了……”鄭宇哽咽著絮絮說道，“當初我們結婚，我瞞著雅雋我有一個兒子的事，想著來日方長，以後慢慢再說，可是……”鄭宇哭起來，一臉的淚，董清芳見兒子這樣，也止不住地對著牆流淚。
“去年女兒出生後，雅雋得了產後抑鬱症，成天尋死覓活，跟前離不得人，我要工作，還要照顧她娘倆，我……我顧不過來……我真的不知道該咋辦……”
董清芳咬咬牙，狠聲道：“你是有了女兒，小松就不是你兒子了？”董清芳一巴掌拍在桌上，“你怎麼狠得了這個心哪……”
董清芳揪住自己胸口，她感覺她的心在滴血：“你兒子躺在醫院裡一年多，我已經花光了所有的積蓄，能借的錢全都借遍了，現在終於挺到有骨髓移植的機會，我是一分錢也沒有了……你說怎麼辦？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小松……看著……”
董清芳哽咽，說不下去了，咬唇低聲啜泣。
鄭宇跪直的身體忽然往前栽去，“撲通”一聲，他的腦袋重重叩在地板上，緊跟著又是一連串“通通”的磕頭聲。唬得董清芳趕緊過去攔住，但鄭宇額頭已布著一大片紫紅印子，緩緩往外滲血。
“媽——”鄭宇一把抱住董清芳的腿，號道：“我該怎麼辦？我不回去她娘倆就沒人管了，我該怎麼辦？”
董清芳不為所動，入定似的，神思飄到遠處，任由兒子抱她拽她扯她，眼淚鼻涕都糊在她衣襟上。
“媽——”鄭宇慌忙摸出一張銀行卡，塞進董清芳手裡，“這有三萬塊錢，這是我所有的錢了，媽，讓我回廣州去吧，讓我回去……”
鄭宇絮絮哀求著，忽然間又放開母親，垂頭垂手低號道：“沒有我，她們娘倆會死的，會死的……”鄭宇的腦袋順著母親的褲管溜下去，額頭抵在母親的鞋面。
黃昏的房內靜極了，鄭宇的啜泣聲被放大，那是一個被生活逼至絕境、瀕臨崩潰的男人的哭泣。那樣的哭泣讓人覺得，只需再一根稻草的力量，他就會了結人世一切愛怨，遠遁而去。
過了很久很久，董清芳的神思終於回來了，她耳裡又能清晰聽見兒子的哭聲了。她擦乾臉上的淚，又將額角的亂髮別到耳後，她緩緩蹲下去，將兒子抱在懷裡，輕輕拍他的背。像從前許多次，她對兒子耳語道：“好了，別哭了，有媽媽在呢。”
於是，鄭宇耳畔又響起母親那柔和有力的總能撫慰他的心的聲音。在他印象裡，過去許多年裡，當母親用這種不卑不亢又不容反駁的語調說話時，她總能帶他渡過難關。
“媽不逼你了。你回廣州吧，把錢也拿回去，好好照顧我孫女。這邊就交給我。小松是你兒子，也是我的孫子。我不會讓他有事的。”
5
T恤已經補好了，董清芳剪斷線頭，將衣服攤在膝上，迎著光左右打量，像在研究縫補的效果。
這時，她的聲音重新響起，一如剛才敘說她兒子故事時的語調。在秦驍聽來，這語調與其說是與人聊天，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是孤獨的她在這套孤寂的小房子裡，在孤寂的黃昏裡，絮絮說給自己聽的心事。
“你說我能怎麼辦呢？”董清芳苦笑著搖搖頭，“自從他離婚，就丟了魂，換了個人似的，好幾年都沒緩過來。後來吧，他嚷著要離開這，去廣州打工。現在好了，他終於振作，有了新生活有了新家庭，這比什麼都強，比什麼都強。”
董清芳又笑了一下，像是終於釋懷心中的糾結，下定決心似的，她起身走進自己臥室。
待秦驍換了衣服回到客廳，董清芳已經坐在桌前。她仔細打開一方紅絲綢，非常鄭重地取出房產證，雙手推至秦驍眼前，“這套小房子雖然簡陋，卻藏滿我和小宇爸爸一輩子的回憶，小秦，我把它交給你了。”
秦驍喉嚨發澀，眼皮熾得抬不起來，看著眼前這張陳舊的封面暗紅的房產證，心中似壓了一座大山，透不過氣來。
秦驍定定神，終於開口道：“阿姨，這房是您和叔叔唯一的財產……您要不再考慮一下……”
“沒時間了。”董清芳輕聲打斷，“小秦，房子你能不能儘快幫阿姨賣掉？我孫子過幾天手術，等不得了。”孫子患白血病後，兒子撒手不管，奶奶做出了賣房的決定。（作品名：《房子的故事：賣房籌錢》,作者：荊0。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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