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香是我的初戀，是一個長得如仙女般美麗的女人。我曾以為我會跟她結婚，沒想到她卻邀請我參加她的婚禮……
2002年，我在廣州一家餐館打工。第一回見苗香，是在醫院裡。病人是個有身份的老太太，她一個人住一個病房，那病房裡有衛生間，有彩電冰箱什麼的，還有一套沙發。苗香是病人家屬請來陪床的護理。我去那醫院，是按老闆的吩咐，給老太太送一樣菜去。醫院的伙食很不錯，可是老太太還想吃些特色菜，她的親屬就在我們餐館訂了菜。苗香走過來接我手裡的保溫提盒時，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味。我偷偷看苗香，她長得太漂亮了。
那天我難得地輪休一天，卻並沒有送菜的任務，於是我提了些水果去那老太太的病房，老太太睡著了，苗香接過水果，也不問我以什麼名義，那水果究竟是給老太太還是給她的，只是抿著嘴笑，然後告訴我老太太再過些天可能就要出院了，我就湊攏她身前跟她說我要跟她保持聯繫，她就給我留下了一個電話號碼，我剛把電話號碼記下來，就有老太太的也不知道是女兒女婿還是兒子兒媳婦來探視了，我忙抽身走了。
我下了樓，醫院綠地那邊籃球場上正有些年輕人在打籃球，我就過去跟他們一起玩，也沒人細究我是誰，我玩的時候就總覺得遠處那樓房高處有扇窗子裡有張放光的臉，死死地盯著我，那就是苗香，為了她，我玩得格外花哨，一會兒勾手投籃，一會兒躍起蓋帽，有時還爽性雙臂吊到籃球架的橫擋上，像練單槓那樣奮力引體向上，我覺得渾身肌肉都在像花朵一樣怒放……
那個老太太出院後，苗香又伺候了另一位半老太太，但這位半老太太是癌症後期，完全喪失了自理能力，也不向餐館訂菜，加上她的親屬頻繁地來病房探視，我就很難再見到苗香了。我給苗香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的廣東話，大意是這人現在不住這兒了，搬哪兒去了不知道。
偏偏這時候，我又弄丟了身份證，於是坐火車回去補辦。下了火車，我發現隨身的挎包裂了一條口子，肯定是我在火車上迷迷糊糊的時候，讓人用剃鬍子刀片給拉的。損失極為慘重。一個放著我全部積蓄的厚信封沒了，我感覺心灰意冷，辦完身份證也沒有回廣州，而是去了北京打工。
我在北京一個高檔小區開物業班車。每月工資九百元，管吃管住，這是這麼多年來我最滿意的工作。住的雖然是集體宿舍，樓房的地下室，跟電工、管子工還有保安隊的住在一起，睡上下鋪，但是衛生條件不壞，有洗熱水澡的地方。都是差不多大的小夥子，我算裡頭年齡大的了，都管我叫哥，處得挺好的。
2003年夏天，我忽然接到一個長途電話，來電話的是個女的，她問：“還記得我嗎？”我立刻驚叫：“苗香！你在哪兒？”原來她也在北京！您說這叫得來全不費工夫？對我來說，當然，真是天上掉下來一個現成的仙女，可是對苗香來說，她可是費盡了工夫才找著了我。大概其地說，她是先從廣州我打工的那家餐館，打聽到我的戶口所在地，又從那裡聯繫上我的朋友，再通過我的朋友得知了我在北京打工。
苗香跟我聯繫上沒幾天，就大搖大擺地到物業公司找我來了。物業公司同事和業主們紛紛跟我打趣，說我原來是故意跟他們隱瞞，敢情我不但有對象而且是個天仙般的美人兒，真是夠有豔福，聽到這樣的反映，我下巴不由得總往上仰，真有點得意忘形，彷彿我那以前真是故意在跟他們賣關子似的。
苗香來了，我就到城中村租了間房。很快，我和苗香開始談婚論嫁。我把存摺拿給苗香看，幾年來我已經攢了三萬多塊錢。苗香誇我，說不容易。她可知道我這樣的打工仔，就是掙得比我多的，也難攢下這麼多錢。我基本上不吸菸、不喝酒，更不參加賭博，不吃零食，必要的開支上也非常儉省，與浪費兩字絕無緣分。
她說她如果節省的話，這幾年能攢下比我更多的錢，但她現在手上統共只剩萬把塊錢。其實她也沒亂花，她花費得比較潑灑的一是買衣服二是買化妝品，我覺得她那麼個美人兒，就是在衣服和化妝品上再多花費些也理所當然。
我跟苗香說，我們可以過得很不錯。她就別再在城裡打零工了，尤其是別再在醫院裡當看護，我可以找物業經理，請他給她介紹到售樓處當售樓小姐，那工作很體面，基本工資雖不多，但每推銷出一套房子都能提成……
苗香聽到一半就問，你們這裡的房子多少錢一平方米啊，我報出價來，她就說，那我們現在手頭的錢，合起來也只夠買下個衛生間罷了。我說是啊，就是我們再努力幾年，恐怕也還是買不下這裡邊最小的一套啊。她就問，那我們住哪兒啊？我說可以在村裡租房子啊，當然，要租比現在這間好的，她聽了就皺眉頭，沒說什麼，但那意思很明顯，就是那能算安了個家嗎？
我就跟她說，北京的房價太嚇人，但是把在北京掙的錢，拿到外地一些地方去，買套小單元就不那麼困難了。苗香不同意，她說，總得在大城市站住腳了，風風光光地回去，才算混出了個人樣兒，對不對？
苗香回去了，說定一個月後再來找我。她留下了電話和聯繫地址，我也可以主動跟她聯繫。她走後我給她打過電話，那是一位高幹家裡的電話，她在那家當保姆，接聽不大方便。過了一個月，她沒來找我，我打去電話，是那家的一個年輕人接的，說她到醫院陪床去了，我問哪家醫院，人家沒接話茬，掛斷了電話。
我就按她留下的地址寫了封信，讓轉給她，但是等來等去沒有迴音。我有點心慌了。同事、業主，包括物業公司的經理，常問我：“怎麼樣？什麼時候請我們吃喜糖？”我只能笑笑，而且那笑越來越苦，我能說什麼呢？
忽然苗香來了電話。直接打到物業公司經理室，是經理本人來叫我去接的，而且，我接電話時，經理不但走開了，還掩上了門。剎那間我覺得仙女又要下凡了，一顆心激動得直往喉嚨眼撞。但是我聽到的頭一句話明明白白是：“我要結婚了，請你來參加我的婚禮……”
您以為我又變成火藥桶，而且這次立刻爆炸了？不，她這句話出來，不知怎麼的，我很快平靜了，我自己都奇怪，我回答她的聲音那麼正常，超級正常，我說：“好啊，好消息，我祝你幸福，祝你們白頭到老。”
她說，你也別問老公是什麼人了，反正，有房子，180多平方米，複式結構，車是奧迪；我就還是說好啊好啊，很好很好，祝賀祝賀，她就用特別特別認真的口氣跟我解釋，說她想來想去，結婚還是要一步到位，能一步到位為什麼不一步到位呢？也不是她一個人這麼想這麼做，實際上凡自身條件好點的姑娘，都會這麼想這麼做，然後她就坦率地說她跟以前一樣地愛我，希望我們能繼續做朋友，做最好最好的朋友。我聽得懂，她的意思是可以跟我搞婚外情。
最後她讓我記下她手機的號碼，那時候，手機還是稀罕物。她一再問我準備好紙筆了沒有，把那號碼連說了三遍，我根本沒用紙筆去記，卻跟她說記下來了記下來了，她叮囑我要經常給她打電話，我說當然當然。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個豔紅色的大信封，拆開，裡面是一份帶香味的請柬，婚禮地點是一家五星級酒店，場面肯定特別豪華。我把那份玫瑰色的請柬，連同那個豔紅色的信封撕得粉碎。我曾替苗香設身處地地去想，如果不是為了最終能一步到位，她何必從那小縣城跑出來呢？其實，我何嘗不想一步到位，但是男青年比起女青年來，一步到位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小太小了……我並沒有資格責備苗香……
我沒去參加苗香的婚禮。我還是想找個媳婦，一個不指望一步到位，而是願意跟我攜起手來，分很多步往前走，走出房子、車子、孩子，那麼個局面來的媳婦，那時候我會把她帶回河南老家，看望父母，拜訪親戚……其實我的想法，我的追求，就這麼簡單。
■文/改編自《白牙》（劉心武 著 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
■圖片除圖書封面外均為配圖，圖文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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