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

1954年,时任戛纳电影节评审团主席的让·科克托曾全力争取让莱妮·里芬斯塔尔的影片《低地》获选参赛,在给她的信中他如此写道:“这个世纪的电影界不能没有你。”


莱妮·里芬斯塔尔因获希特勒赏识,成为纳粹党政治的美学诠释人,并受希特勒委托为纳粹党拍摄了纪录片《意志的胜利》、《奥林匹亚》等片,其电影美学意义上的高超和政治意义上的卑劣,令其成为影史上饱受争议的女性导演。在战后,她被禁止在公开场合发布作品。


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

里芬斯塔尔与希特勒


里芬斯塔尔在其回忆录中写道,“(科克托)这种赞赏使得我完全不知所措,这与我多年来不得不经受的诽谤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最终,由于德国内政部的婉拒,《低地》仅作为非竞赛片在戛纳放映。在这个事件中,科克托这位曾经被超现实主义圈子揶揄、嘲讽并最终驱逐的艺术家,表现出对艺术纯粹的关怀,并给予了里芬斯塔尔这位战后被贬低的女导演以肯定和鼓励。


1963年,74岁的科克托骤然去世,这位为神所眷顾的真正的艺术家,集诗人、作家、画家、戏剧家、电影人于一身的才子,在听到歌唱家好友伊迪丝·皮亚芙(Edith Piaf)的死讯时,悲伤难耐,导致心脏病突发,随友而去。 


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

Jean Cocteau & Edith Piaf

 

半个世纪的轮回,2013年戛纳电影节为纪念科克托逝世50周年,特别设置致敬环节,重映科克托的经典名作,曾入围1946年戛纳电影节的《美女与野兽》,并放映阿利耶勒·东巴斯勒(Arielle Dombasle)的音乐剧《鸦片》(Opium),再现科克托与早逝的诗人、作家雷蒙德·哈第盖(Raymond Radiguet)在上个世纪20年代初期感人至深的同性恋情。


天赋之诗人

 科克托说:“我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童年。”


1889年,科克托出生于巴黎一个富庶又充满艺术气息的家庭,巨蟹座的他度过了人生中最完美的童年时光。


他的父亲是一名极有天赋的业余画家;母亲精通钢琴,打扮高贵迷人,流连于社交场所;外祖父是一位业余的室内音乐家兼艺术品收藏家,时常组织音乐会。这个家庭的背景音乐通常是瓦格纳的作品。


养尊处优的成长环境,无处不在的艺术氛围,使年幼的科克托有充分的时间沉溺于文学的仙境,还是小学生的他,就和来自不同阶层的戏剧界、歌舞界人士打得火热,他跑遍了巴黎的剧院,他也是卢米埃尔兄弟最早的那批观众之一。

毫无疑问,艺术成为科克托的一种日常生活方式,仿佛血液一般浸淫到他的每一个细胞。


19岁时,科克托就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阿拉丁的神灯》,他一生以诗人自称,也同样将其诗意的表达融入到他的电影、画作、戏剧的创作中,并实践着诗人与另一个世界对话的天赋。


他最杰出的电影代表作《奥菲斯三部曲》——《诗人之血》、《奥菲斯》、《奥菲斯的遗嘱》,透过诗人/艺术家之眼及身份,以自我迷恋式的又同时反身观照式的口吻,用诗歌般碎片化的吟唱方式,反复诠释着他对创作与创作者关系的思考与反思,对死亡与重生的洞悉,对镜中世界的迷恋,对爱的渴求以及对永恒之爱的大度。


诗人诡谲的想象力,令科克托在电影世界成为无所不能的魔法师。他将从梅里爱等早期电影人那里承袭来的电影技巧,幻化成科克托式的梦境与神奇时刻,充满了令人惊叹的诗意。


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

《奥菲斯的遗嘱》剧照

在没有特效的年代,仅仅是通过简单的回放技巧,在《奥菲斯的遗嘱》中他创造了瑟盖斯特由水中复活,又令那朵死亡之花在优雅的静谧中拼凑重生。


同样的,对于穿越镜子的展现,在处女作《诗人之血》中他利用水池的模拟和剪辑实现,到《奥菲斯》时则通过替身配合布置的镜中世界,绝妙无痕地呈现出魔法般的时刻。


科克托曾在纪录片《让·科克托:无名艺术家的肖像》中提到,电影能够具象地展现镜像的超凡能力,正是自己热爱电影的原因。


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

《奥菲斯》中的镜子


在20世纪法国先锋派艺术领域,几乎没有那一项艺术门类能绕得过科克托。作为毕加索的挚友,他的绘画很明显有着毕氏的影子。他创作的戏剧《可怕的父母们》等流传至今。他曾与俄罗斯芭蕾舞团合作写出了先锋芭蕾舞剧《Parade》,也曾为“作曲家六人组”编排一出音乐会,尽管他真的不会跳舞或者编曲。他绘画、涂鸦、装饰的圣多·索斯比别墅如今仍时常被人探访。


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

毕加索参演《奥菲斯的遗嘱》


在《奥菲斯的遗嘱》中,年逾70的科克托优雅地穿行在自己一生的作品之中,他走过曾经创作过的戏剧舞台,与自己电影中的人物对话,展示他绘画的线条。他用自己艺术作品的集合为自己的艺术之路画下完满句号,这是一次如此贴切的告别。


自恋与孤独

自恋之人多敏锐。自恋的艺术家往往有着敏感的性情,锐利的洞察力。科克托便如此。他有一句名言常被人提及:“我很坦率,绝不傲慢,我唯一想要的就是爱。”


詹姆斯·S. 威廉姆斯在传记《让·科克托》中评价道:“科克托有一种自恋的愿望,自己成为所有的人,自己能到任何地方,独占所有的舞台,因为审美之美似乎能够赋予他“存在”的意义。但是一旦戏剧结束/演出完毕,迷梦被惊醒,‘成为世界上最敏感的灵魂’这个愿望马上就会变成一种可怕的孤独感。”


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而科克托自己的感受则是:“身处人群却倍感孤独的痛苦,身在钟爱之地却倍感格格不入的忧郁,分身乏术(不能将众人的角色集于一身)令人反感,像俘虏一样活在狭小的自我空间令人厌恶……”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令他纠结的自恋,以及与之相伴相生的孤独感,正是他优雅举止、深邃思想、斑斓灵感的催生素。

毫无疑问,科克托的自恋及其孤独感和他的成长环境以及他与母亲之间的关系息息相关。科克托自小醉心于母亲精心梳妆打扮的华美时刻,闪耀的珠宝,精致的妆容,都在此后出现在他的电影之中。了解了这点,你就不再诧异,为什么科克托的影像世界总是那么美轮美奂、熠熠生辉。每一个看过《美女与野兽》的人,肯定都会被那一件件华服闪瞎眼。

他继承了母亲的社交魅力,令得他能在众人之间周游,因此他的创作从来都不缺钱。他的导演处女作《诗人之血》就是贵族资助拍摄的消遣之作,他甚至因为赏识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大方提供1700万法郎,邀请对方来执导自己的编剧作品《可怕的孩子们》。

自恋的情结也与其同性恋身份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与“诗坛瑰宝”雷蒙德·哈第盖的相识相处是科克托最璀璨的时光,被他称为一生最爱的天才的早逝,令他只有借助鸦片来麻醉自己被掏空的身躯。

此后,在他的不朽系列《奥菲斯三部曲》中,他将其自恋与对男性美的迷恋雕刻成影像。科克托的御用男主角让·马莱因其美貌获科克托提携,在《可怕的父母》中声名大振,出演《奥菲斯》之后,科克托又以《美女与野兽》成全他的明星之梦。


最终,科克托自己走上大银幕,在《奥菲斯的遗嘱》里用那优雅孤单的背影穿越于诗人自恋一生的辉煌与凋敝之中。


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

Jean Cocteau & Raymond Radiguet


然而,终其一生,哈第盖永远是科克托的挚爱与痛楚。尽管在电影中无数次实验着重生的奇迹,但现实终究阴阳两隔。而俄狄浦斯(恋母)情结也如同魔咒般,将科克托桎梏在母亲身边,直到他四十岁以后仍与母亲同住。


死亡与遗嘱

科克托9岁那年,他的父亲在家中床上开枪自杀,他那完美无瑕的梦幻童年戛然而止。多年之后,科克托在接受采访时“心照不宣地承认,父亲可能是一个非公开的同性恋者”,而他的自杀或许是因为内心无法接受这个事实。34岁这年,科克托经历了一生挚爱雷蒙德·哈第盖的早逝,这个曾经激发他众多灵感的天才少年的死,让他花费了漫长的时间疗伤。


父亲与挚爱之死深刻地影响了科克托此后的创作,死亡与重生成为他一生反复描摹的母题。在他的电影中,镜子联结了现实界与冥界,诗人游走于两个世界,倒放手法轻易地将死亡之花复活,将消逝的画幅重现。


终其一生,死亡这个字眼代表着科克托经历的现实情感伤痛,也意味着一个艺术家对于创作灵感的本质体验,就像《奥菲斯》中那个语句枯竭的伟大诗人所感受到的焦灼与绝望。重生则是他在影像/创作世界中寻求永生的方式,也唯有在这个最自由的国度能够为所欲为地实现。


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Jean Cocteau & Edith Piaf

1963年10月11日,这一天,正在一家小教堂画壁画的科克托突然获悉香颂女歌手伊迪丝·皮雅芙(Edith Piaf)去世。这位吟唱着《玫瑰人生》的女歌手,有着悲剧性的人生,她曾经历孩子的夭折,曾卷入谋杀案件,后半生更是沉溺于毒品和酒精。尽管如此,科克托却视之为一生知己,故而在听闻噩耗后,心脏病突发。随后,科克托说完“今天是我在世上的最后一日”,便长睡不醒。


死亡对于科克托而言,突如其来,而这句临终遗言却如神谕般再次证明了这位诗人/导演与生俱来的通灵感。其实,他早已准备妥当,正如在《奥菲斯的遗嘱》末尾,他消隐于这个不属于他的地球,去死亡中寻求永恒的自由。

让·科克托的《奥菲斯三部曲》

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

《诗人之血》(1930)

导演:让·科克托

编剧:让·科克托

片长:50分钟

  

这部短片是科克托的导演处女作,亦是其《奥菲斯三部曲》之首部。影片充满了早期电影的先锋感和实验性,开启了科克托通过影像,以超现实主义的方式,探讨艺术、创作、死亡、重生、现实、梦境以及爱的历程。在本片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他此后惯用的手法和风格,梅里爱式的电影魔法融合在非叙事性的诗一般的叙述中,创造出一个令人惊叹,迷幻又诡异的影像空间。也因此,本片被誉为法国超现实主义运动的代表作之一。

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

《奥菲斯》(1950)

导演:让·科克托

编剧:让·科克托

主演:让·马莱

片长:95分钟

本片对经典古希腊神话“奥菲斯与尤丽迪斯”的故事,进行了套用和解构。创作灵感枯萎的伟大诗人奥菲斯,穿行在人世与冥界,而之间的介质正是科克托电影中反复出现的“镜子”。“镜子”之于科克托,不仅仅是对自身的反观(作为艺术家的自恋与反思),更是前往生之对立面——死亡的神秘通道(从而探寻生命的本质意义)。这条通道的双向性赋予了科克托的影像中各种重生的奇迹。本片是三部曲中最具叙事性的一个篇章,其中多处进入镜像世界的镜头,较之《诗人之血》更加娴熟,以神奇巧妙的技法,呈现令人迷醉的魔幻时刻。


让·科克托:寻求死亡与重生的诗人导演


《奥菲斯的遗嘱》(1960)

  导演:让·科克托

  编剧:让·科克托

  主演:让·科克托

  片长:80分钟

  

科克托亲自引领着观众走过他的银幕绝唱,使这部影片成为作者真正意义上的“遗嘱”。这部影片是对科克托所有艺术创作的一次回顾性的展示,诗歌、绘画、戏剧、电影……也是科克托对于艺术创作总结式的反思。他所饰演的诗人通过神秘的时间隧道,不断的遭遇死亡与重生。影片中充满自嘲的片断,亦有简单的倒放手法令花朵重生的奇妙时刻。科克托依然是那个迷恋死亡与重生、梦幻与超现实的科克托,不过这一次他坦然地接受死亡的到来,以求永恒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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