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我兒子一家

舒婷:我兒子一家

柴米油鹽的瑣碎生活中,我們有時也會覺得疲憊和乏味。但也正是這一點一滴的平凡小事,讓我們時而捧腹大笑,時而窩心感動,好像幸福就這麼簡單。詩人舒婷就以五歲兒子的視角,記錄了家庭生活中的種種情趣。父親體貼關心母親,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兒子聰明活潑,喜歡槍支刀劍,飛車走壁;母親童心未泯,像個孩子王,也主張平等自由,支持兒子順天性發展。小孩子的天真口吻,加上女詩人的熱情爛漫,一家人和諧歡樂的氣氛躍然紙上,讓我們忍俊不禁的同時,也有滿滿的溫暖。


我兒子一家


原文刊載於作者著作《舒婷散文》


媽媽懷我不到三十天開始大吐特吐,胃都吐出血來,慌忙去住院輸液,一住幾個月,還是止不住吐。生我後第二天,外公送來一碗豬肝麵線,她把碗底颳得乾乾淨淨,還問:“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嗎?”


住院期間,爸爸每日去圖書館借五六本驚險小說供應媽媽,說是能減少嘔吐次數。媽媽高臥在床,左邊一摞書一本一本飛快地移到右邊去,不到天黑,全部看完。立刻逼爸爸再去換,可惜圖書館已經關門。我還不會說話就已迷上一切機動車輛,後來發展為熱愛槍支刀劍和飛車走壁,爸爸說是由於媽媽的胎教。


媽媽的體質不好,懷孕時又吃了這麼多苦頭,所以我出生那天來了不少親友看望她。姨姨從門縫窺見我被倒拎著,大喊:“是男孩!”爸爸頹然應聲:“糟了!”姨姨氣急:“我姐姐千辛萬苦,哪怕養出個蟑螂來,你都該叫好極了!”每逢我淘氣,父親老是搖搖頭:“若是女孩就好了。”


我還沒出生就已有一長列名字,左邊媽媽擬的女孩名字,右邊爸爸擬的男孩名字。等證實我是男孩,爸爸辛辛苦苦翻字典查來的字由於太古怪,奶奶認不得,以一票否決。臨時決定取一字“思”,說是懷念在菲律賓的爺爺。爸爸和媽媽互相安慰,說陳思兩字可諧音為誠實、沉思、成詩等十多層意思,於是皆大歡喜。


我兩歲,奶奶推我去海邊散步,遊客眾多,有人摸摸我的腦瓜順口問:“這是誰家的孩子?”我立即應聲:“詩人舒婷的兒子。”那人卻是知道我媽的,又是誇獎我又是給我拍照。奶奶回家喜滋滋發佈新聞,爸爸媽媽一聽面面相覷,告誡我:“以後不許你這樣說。如果有人問你媽媽在哪裡工作,就說在廈門燈泡廠。”我牢牢記住了。上了幼兒園,我興沖沖向媽媽報告:“我們班有兩個小朋友的媽媽和媽媽同廠。”媽媽眉毛挑得高高:“同什麼廠?”咦,她自己倒忘了。


我出生不到兩天,就有老詩人王辛笛和鄒荻帆到醫院來看我。家裡作家客人多,我老是像念兒歌似的滾瓜爛熟背誦這些作家名字。媽媽對爸爸開玩笑說,如果搞一個兒童背誦作家名字大獎賽,我準能得頭獎。


爸爸一沾枕頭就有鼾聲,媽媽總不斷地翻身,翻得渾身熱乎乎。我無論何時醒來,看到媽媽都是大睜著雙眼,而爸爸依然打鼾。但是媽媽卻允許爸爸賴床,說爸爸半夜失眠。我根本不失眠,他們卻強迫我一起午睡。中午一個小時他們不過在床上繼續失眠,爸爸有時製造一些鼾聲,說是可以培養睡眠。這時候如果有客人來,爸爸媽媽就磨磨蹭蹭起身,不情願去開門。那個下午和那個晚上,媽媽就要在各個房間遊魂似的飄來飄去,抱怨說是中午沒有休息的緣故。


家中客人真多,有時來客衣冠隨便,滿口土音,媽媽忙不迭地泡茶端糖,還親自做飯燒菜,隨他們愛坐多久,都開心地陪到底。有時來的客人走路極莊嚴,講話聲聲響亮,媽媽卻悶坐在椅子上,以她自己形容的叫眼看鼻子鼻子看嘴巴,用單音節回答一切問題,如果還不奏效,就看手錶。


媽媽說她平生有三怕:一怕記者採訪,二怕與人談詩,三怕講座和開會發言。


怕採訪怕發言還說得過去,當一個詩人,不願與人談詩真是太不講道理了,我的媽媽。


只要有機會,媽媽到哪裡都把我帶在身邊。如果她隻身去外地,一定要打長途電話回來,查問我有沒有每天洗澡。媽媽為各種雞毛蒜皮的事做惡夢。前幾天鼓浪嶼發生了唯一的交通事故:一輛飛奔的手拉板車把我們幼兒園的一個小朋友撞死了。媽媽唏噓好幾天,常常警醒地摸我的腦袋,似乎試探它能不能硬過板車的把手。


人多的時候,爸爸不愛說話,媽媽只好說個沒完沒了。客人走後,特別是飯桌上,奶奶、爸爸和我爭著同媽媽說話,直到我雙手將媽媽的臉扳向我為止。爸爸爭不過我,就在熄燈之後拼命講話,只有當他注意到我沒有睡著也聽得出神的時候,就習慣地命令我:轉過去,快睡著。


人家說一定是爸爸怕媽媽,其實是媽媽怕爸爸。每晚媽媽陪我上床,都帶著一本書看。爸爸一走進臥室,媽媽趕緊把書藏在被窩裡。那書的封面不是畫著一支手槍,就是畫著一具血淋淋的屍體。爸爸發現後就擺出在課堂講課的架勢教育媽媽。媽媽不服氣,說她這是休息,她不能“守桌待詩”。我說媽媽錯了,是守株待兔。


等爸爸去教書,媽媽腳踮在爸爸的硬木太師椅上,近視眼貼著書櫥,把爸爸的大書一部一部搬下來。雙手撐著頭唉聲嘆氣地讀著,茶喝得很多,好像那是什麼乾澀的東西,可以用水送下。如果我的小朋友找我玩,媽媽立刻丟下燙金硬殼面大書,和我們在院子裡跳繩,踢球,玩老鷹抓小雞。媽媽知道的遊戲和幼兒園阿姨一樣多。爸爸說媽媽可以去幼兒園陪我讀。媽媽可憐巴巴回答:“我真想多要幾個孩子,帶一個和帶五個是一回事。”


可是我乾媽乾爹來,媽媽卻勸乾媽不要生孩子:“孩子小時候,你為他把心都揉碎了。就算他長大了,你再揉碎心都幫不了他。到他們這一代,同性戀、艾滋病、戰爭、吸毒,什麼都可能發生。”我乾媽也是個作家,叫唐敏。養的貓病死後她到我家哭訴。媽媽說,如果養一個孩子病死了,她不是要把眼淚哭幹?


我們班有很多小朋友家裡買了鋼琴。和我同歲的小表姐每個星期天都要拉小提琴,從早上九時到晚上九時,拉得她小小年紀就喊活著沒意思。經常有人問我媽:“你兒子學什麼?”媽媽回答:“學玩。”媽媽總說要讓我有個快樂的童年,她和爸爸都不要我成為神童什麼的。我有段時間愛畫畫,媽媽買了一大堆蠟筆、彩色鉛筆和水彩。我扔下畫筆去剪紙,媽媽又給我買小剪刀和彩紙。再後來我迷上踢足球,媽媽就辛辛苦苦陪練,當過真正的足球運動員的爸爸,有時忍不住出現在陽臺上,居高臨下地把媽媽的腳法批評得一無是處。來家的叔叔們常問我長大了幹什麼,像媽媽當個詩人?我才不呢!當作家整天趴在桌上多沒意思,我要當司機。媽媽爸爸聽了都大大高興起來。媽媽到國外給我帶的玩具全是各種汽車。現在我的機動車輛有六七十種。媽媽說等夠一百部了,就開個汽車博覽會。


我今年五週歲了。有位伯伯來家裡,說起他兒子結婚後想搬出去獨立住,但是伯伯心裡捨不得。媽媽勸他說:“孩子成家就應該離開父母。小思長大後我也要讓他走。但是,如果他們願意讓我幫忙帶孫子,十個八個我也不嫌多。”晚上我不睡覺,媽媽坐在我的小床邊,問我怎麼啦。我說,媽媽,等我長大了也要和你一起住。媽媽笑著把爸爸叫來,向我保證,等我長大還要很多很多天,這以前我們三人決不分開。


但是,我下了決心,乾脆不討老婆算了。媽媽摸摸我的臉說,可是我要孫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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