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評論丨行到北碚必有詩——詩集《夜雨寄北》序

上游•評論丨行到北碚必有詩——詩集《夜雨寄北》序 - 呂進

秦廷富/攝

行到北碚必有詩

——詩集《夜雨寄北》序

呂進

2019年9月,在“江流日夜變秋聲”的季節,21位來自全國各地的詩人匯聚北碚,出席“全國著名詩人北碚行”筆會。這是重慶市北碚區委、區政府領銜發起的首屆縉雲詩會的主體活動,中國作家協會《詩刊》社和重慶作家協會也是詩會的主辦單位。北碚來客們在國內詩壇都堪稱一時之選,他們的到來給詩意北碚增添了新的亮色。北碚區委宣傳部選編的詩集《夜雨寄北》就是這次採風活動留下的足跡。

上游•评论丨行到北碚必有诗——诗集《夜雨寄北》序 - 吕进

秦廷富/攝

採風問俗,本是我國的久遠傳統,古即有采風制度,設採風之官。採風在古代被賦予重大意義。《漢書·藝文志》說:“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現代詩人承續了這個傳統。上世紀初,在校長蔡元培支持下,劉半農、沈尹默等北京大學的諸多詩人就曾設立歌謠徵集處,發起民歌蒐集活動。建國以後在西南師範大學任教授的劉兆吉,在抗戰時期,曾由湖南徒步去昆明。他將途中收錄的二千多首西南地區民歌整理成《西南采風錄》出版,他的老師聞一多等為這本書寫了序。《西南采風錄》保有廣泛而持久的影響,臺灣的書局八十年代還在重印。

北碚曾名白碚,名為碚石的白色巨石伸入環城而過的嘉陵江中,成為這裡的地標。因白碚在渝州之北,清乾隆年間改名北碚。北碚背依縉雲山,《黃帝內經》對此山有記載,黃帝時有縉雲氏後裔居此。山上九峰爭秀,林海蒼茫,清人何仕昌曾有“倚樹聽松濤”之句。北碚有很強的文脈,自古至今都是知名的文化城。古之李白、杜甫、李商隱、陳子昂,今之郭沫若、巴金、艾青、吳宓都曾到此地。現在城區還有老舍舊居“四世同堂紀念館”和梁實秋舊居雅舍。梁實秋在北碚開始寫的雅舍小品,是現代文學的珍品。他後來曾翻譯《莎士比亞全集》,贏得較大反響。但是學者朱光潛致信梁實秋評價說:“大作《雅舍小品》對於文學的貢獻在翻譯莎士比亞的工作之上。”

詩集取名《夜雨寄北》,出自李商隱的同題詩篇。李商隱的《夜雨寄北》跌宕有致,婉轉雋永,是唐詩名篇:“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僅有28個字的詩中兩次出現“巴山夜雨”,此地(巴山)-彼地(西窗)-此地(巴山),空間往復;今夜-他夜-今夜,時間迴環。以家中他夜之團圓,反襯異鄉今夜之客愁,眼前景反作後日回想,他夜話今宵,真是奇思。像許多古代名篇一樣,對李商隱這首詩古今也有各種解讀。“巴山”,是泛指還是實指;“寄北”,是寄內還是寄友;眾說紛紜。明人曹學佺(1574-1647)萬曆年間編撰、刊行《蜀中名勝記》,此書曾由重慶出版社1984年重新出版。據曹學詮考證,古之巴山即今之北碚縉雲山,這是其中較有影響的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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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碚區委宣傳部 供圖

參會詩人均非等閒之輩,這些詩壇驍將的感覺系統特別敏銳,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詩是表現,詩更是發現。詩人們不但善於觀察外在的北碚,而且深入內在世界,探索北碚的人文美度、人情厚度與人性高度。他們留下的佳篇美製,有些將會融入北碚的歷史。

既然在同一個地方採風,同題詩當然就會比較多。翻開詩集可以發現:相同的北碚風物出現在不同的詩人筆下,卻在各異的言說方式中煥發出了各自的光彩。這正是這本詩集的特殊魅力。

隨手舉個例子,比如,黃亞洲、張新泉和娜夜都在寫老舍舊居,但是這三首詩就大異其趣。抗戰時期,北碚成了“陪都的陪都”,出現了“三千名流聚北碚”的文化盛況。英國科技史專家李約瑟1943年造訪北碚後曾寫道:“中國最大的科學中心是在一個小市鎮,叫做北碚”,老舍就是這“三千名流”中的一位。他的舊居坐落在北碚城區,二層樓房,1943年6月,老舍寓此,直到1946年2月去美國。老舍在這裡完成了他的長篇《四世同堂》三部曲的前兩部《惶惑》和《偷生》,所以老舍舊居2010年更名為“四世同堂紀念館”。老舍舊居絕不只是老舍的私人居所,老舍當年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負責日常工作的總務部主任,所以他的家自然就成了抗戰後期重慶乃至全國的文化活動中心,郭沫若、梁實秋、田漢、艾青、光未然、以群、肖紅、趙清閣等許多文化名流常常在此處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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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遠鴻/攝

老舍將居所戲呼為“多鼠齋”,黃亞洲的詩《老舍舊居“多鼠齋”》,視角就是老舍舊居那“並不見得比別家的更多,不過也不比別家的少”(老舍語)的老鼠,老舍當年還在《新民報》副刊寫過多篇《多鼠齋雜文》。黃亞洲還是他的行吟詩風格,且敘且唱,且行且吟,想象獨到,風趣深刻,再現了在國難當頭的艱苦生存狀況下寫作的老舍。詩人最後不忘幽讀者一默,既然“戴著鋼盔,喊著八嘎牙魯”的“鼠們”帶來了創作《四世同堂》的靈感——

又尋思,日後我若要寫一些獅虎

我該搬到哪裡去

張新泉對“老鼠齋”沒有更多在意,他的《老舍舊居》遙望的是北京的太平湖。太平湖不太平。在他的詩裡,老舍從太平湖回來了,“衣上留著水跡”的老舍說——

我從太平湖帶回的

蝌蚪,漣漪,和

比人更乾淨的淤泥

這就是張新泉啊,他的“好刀”依然“敬重人的體溫”,他用“文火”煮出的人生依然“美麗而剛強”。詩行保持了張新泉式的簡約和那份樸素,後面蘊藏的卻是深刻的思想力量。

娜夜的《在老舍舊居看雲》又別有詩趣,一讀就知道這是出自女詩人的詩,而且一定是出自女詩人娜夜之手。清代詩人江堤的《消暑詩》:“柳枝西出葉向東,此非畫柳實畫風。風無本質不上筆,巧借柳枝相形容。”大家在參觀老舍舊居,詩人卻站在舊居的“邊緣”,“生活在別處”,看雲去了。娜夜筆下的雲使人想起她的名句:“一粒塵埃/也有它自己的心臟”。

娜夜特有的女性氣息,娜夜一貫的小處落墨,非常細緻的內心表達,極其吝嗇的筆墨。雲朵成了“一把小提琴”,成了“鼓棒”,甚至成了“八歲的小女孩在廣場被擠丟的一隻花布鞋”。雲朵因詩人而活,雲朵因詩人而美:“——我陷入回憶,天空準備著明天的日出。”

黃亞洲,張新泉,娜夜,他們各自的“老舍舊居”,辨識度很高,誰也代替不了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蘇軾)。正是在這樣的同題詩裡,我們品嚐到了嫻熟的詩道手腕,也領悟到了詩的藝術能量。

上游•评论丨行到北碚必有诗——诗集《夜雨寄北》序 - 吕进

詩集裡有一首《重慶兩江新區:大地企業公園》,這是黃亞洲的詩。有一天,我集中時間拜讀詩會的全部作品,當我讀到下列詩行的時候,簡直驚喜不已:

這一刻,東道主就在展示照片上給我指點了一位

說這個中年女子叫蒙敏

她進駐的時候,整個公園都感覺到了重量

鳥兒驚跳到更高端的樹枝

蒙敏從美國回來了,而且就在北碚?真想不到啊!記得1998年,我到美國首都華盛頓出席亞洲學會年會以後,乘機轉往美國西部的俄勒岡大學講學。快起飛的時候,我的旁邊空座位來了一位亞裔面孔的年輕姑娘。我試著用英語問她:“你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她說:“中國人啊!”原來,她是馬里蘭大學的博士後,重慶人,叫蒙敏,這是去鹽湖城求職。於是我們就拋開英語,也拋開椒鹽普通話,用道地的重慶話交談起來,何其暢快!由於大雪,飛機在丹佛降落以後,熒屏顯示,去俄勒岡和去鹽湖城的航班都cancel(取消)了,得在丹佛機場過夜。第二天清晨,去俄勒岡的飛機先飛,我叫醒還在地板上睡覺的蒙敏,相約再見。這一別就是21年。設法找到蒙敏的電話以後,我給她打過去,她在電話那一端高興得跳起來:“我要儘快去看你。”蒙敏在美國現在已經是生物醫藥實驗分析方面的知名專家了, 2016年她從美國來到北碚的兩江新區創業,成立了從事核酸藥生物分析技術服務的實驗室,為家鄉做了許多貢獻。這真是詩歌帶來的一段奇緣啊!在紫雲臺重逢時,我感慨萬千:當年的年輕姑娘已經變成“中年女子”,而丹佛機場的白雪現在已經堆在我的頭上了。

縉雲詩會非常成功,北碚區有意將縉雲詩會繼續定期舉辦下去,這對於文化北碚,對於詩歌中國,無疑都是一個好消息。我願意送上美好的祝福。德國十九世紀的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曾有一首詩《人,詩意地棲居》。這首詩本來並不怎麼被人注意,經二十世紀德國的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引用,就眾所周知了。人們嚮往詩意地棲居,就是對一種美好的生存狀態的期望:期望在物質的塵世找到回家的路,期望覓回內心的純靜與安詳。我想,北碚不正是這樣的“紅塵之外”的(毛翰)棲居處所嗎?當新冠肺炎疫情蔓延的時候,青山綠水的北碚始終是零感染區啊!

“江山青峰聳縉雲”(清代詩人王爾鑑),行到北碚必有詩。《夜雨寄北》即將與讀者見面,這本詩集不僅收入的詩篇優美,而且製作也頗為雅緻,我很高興,欣然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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