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人物系列之禰衡:一個人的怠慢,總是先從說話開始!

唐人崔顥曾在黃鶴樓上賦詩一首,其中有句曰“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這裡面的“鸚鵡洲”就和我們今天要聊的人物有關,他的名字叫——

禰衡




魏晉人物系列之禰衡:一個人的怠慢,總是先從說話開始!


禰衡是何許人也?我們且看孔融在《薦禰衡表》中的評語:


處士平原禰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質貞亮,英才卓躒。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之口,耳所暫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潛計,安世默識,以衡準之,誠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嫉惡若仇;任座抗行,史魚厲節,殆無以過也......使衡立朝,必有可觀。飛辯騁詞,溢氣坌湧;解疑釋結,臨敵有餘。昔賈誼求試屬國,詭系單于;終軍欲以長纓,牽制勁越:弱冠慷慨,前世美之。近日路粹、嚴象,亦用異才,擢拜臺郎。衡宜與為比......若衡等輩,不可多得。激楚、陽阿,至妙之容,掌伎者之所貪;飛兔、腰嫋,絕足奔放,良、樂之所急也。臣等區區,敢不以聞?陛下篤慎取士,必須效試,乞令衡以褐衣召見。如無可觀採,臣等受面欺之罪。


孔融名列“建安七子”,筆力自是不凡,這篇推薦書概括下來主要講了

三個方面:一是誇禰衡才智過人,雖然年紀輕輕,但是已經一窺作文堂奧了,加之本人能過目成誦,確是當世大才;二是誇禰衡的品行,此人品行高潔,志懷霜雪,為人愛憎分明,如果讓他立朝議事,定有可觀之處;三是為禰衡打包票,請求給禰衡一次機會,讓他一展所學,如果孔融所言有虛,甘願領欺君之罪。


和禰衡相識之時,孔融早年過不惑、名揚海內,而禰衡卻以弱冠之年,白衣之身獨獨得到了孔北海的青眼,這裡的原因不外有二:一是禰衡自身確實英才卓躒;一是他和孔融意氣相投,惺惺相惜。


第一個原因好理解,說起忘年交,魏晉時期這樣的例子並不少,如蔡邕之於王粲的倒笈相迎,阮籍之於王戎的竹林之遊。至於第二個原因就耐人尋味了,禰衡到底做了什麼,竟讓孔融有了知己之感呢?


1. 禰衡擊鼓罵曹


魏晉人物系列之禰衡:一個人的怠慢,總是先從說話開始!

《後漢書》中曾記載,禰衡早期曾做過一張木製名片(名曰“刺”),希望自己能得到明主賞識,只是苦於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以至於名片上的字跡都已模糊難識了,後來許都初建,禰衡也來到此處,有人建議他可去曹操手下幾位大員手下效力:


或問衡曰:“盍從陳長文、司馬伯達乎?”

對曰:“吾焉能從屠沽兒耶!”

又問:“荀文若、趙稚長云何?”

衡曰:“文若可借面弔喪,稚長可使監廚請客。”


在禰衡眼裡,司馬朗之輩不過是殺豬匠、酒販子一類的低級貨色。而荀彧之流也不過只能借用皮相來弔喪和監廚請客,禰衡言語之刻薄尖酸,於此可見一斑。


如果說上述人物不過是將相之才,根本入不了禰衡的高眼,那麼當禰衡遇到了曹操,也應該算是“若大旱之望雲霓”了吧,反之,於曹操而言,有了孔融的力薦,他對禰衡也應該青睞有加、另眼相看。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急轉直下,曹操和禰衡互相看不上眼,曹操覺得禰衡不過徒有虛名,禰衡則覺得曹操怠慢自己。曹操問禰衡能否勝任擊鼓之職,禰衡本可拒絕,但他卻滿口應承下來,為的就是在宴席之上表演他的行為藝術——裸體換衣,擊鼓辱曹:


《世說新語》:禰衡被魏武謫為鼓吏,正月半試鼓。衡揚桴為《漁陽摻撾》,淵淵有金石聲,四座為之改容。孔融曰:“禰衡罪同胥靡,不能發明王之夢。”魏武慚而赦之。


禰衡擊鼓的水平確實高妙,滿座聽聞皆為之動容,可惜他裸身在前,辱曹在後,讓曹操下不來臺,多虧了孔融替禰衡求情,將曹操和歷史上的賢君殷武宗相媲美,讓曹操不好就此殺掉禰衡,只能打落了牙齒往肚裡咽,悻悻然說了一句:“本欲辱衡,衡反辱孤。”


禰衡的這次所為讓孔融也覺錯愕,他退而數之曰:“正平大雅(禰衡的字),固當爾邪?”,翻譯過來就是:“小老弟,你這樣一個博學雅正之人,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呢?”可見,連一向狂放的孔融都覺得禰衡此舉太過。


後來,孔融在禰衡和曹操之間牽針引線,說服禰衡去向曹操道歉,曹操也確實是個英雄,有容人之量,一聽禰衡要來,就眼巴巴兒的在屋裡等著。等啊等,從早盼到晚,終於盼來了禰衡,可惜盼來的不是禰衡的致歉,而是他又一次熔鑄了行為藝術與語言藝術的“高級謾罵”:


衡乃著布單衣、疏巾,手持三尺梲杖,坐大營門,以杖捶地大罵。吏曰:“外有狂生,坐於營門,言語悖逆,請收案罪。”


禰衡覺得曹操輕視自己,就先辱曹後罵曹,先不論禰衡是否有真才實學,單是這份小家子氣和孤芳自賞,就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歷史上,如劉備和諸葛亮這般一見如故者實在太少,更多的有才之士不是一生沉俊下僚,落落寡歡,就是靜待時機,大器晚成,即便是在善於得士的“戰國四君子”中,不也有馮諼、毛遂這樣久處塵中,默默無聞者嗎?可是隻要歷史給了他們機會,他們就能奮力一搏、脫穎而出!


可惜,禰衡不是他們,他不是自視甚高,而是目中無人,這樣的人等不來機會,也瞧不起別人。對於禰衡,曹操終於也失去了耐心,但是創業初期最重要的是籠絡人心,所以他很雞賊地把禰衡派到荊州劉表那裡,這一次,迎接禰衡的又將是什麼呢?


2.得罪劉表

魏晉人物系列之禰衡:一個人的怠慢,總是先從說話開始!

禰衡到了以寬容愛才為名的劉表那裡,應該算是得其所哉了,史書上也說,他來荊州,劉表和當地士大夫都是“服其才名,甚賓禮之,文章言議,非衡不定。”


整個荊州上上下下都對禰衡禮遇有加,禰衡的表現也確實沒讓大家失望:


話說,有一次劉表曾經與荊州的文士們共同草擬奏章,用盡了心思。這時禰衡出來了,把奏章拿過來瞅了瞅,還沒看完,就把奏章撕爛,扔於地上。劉表是既驚訝又受傷,禰衡於是向旁人要來紙筆,須臾之間就重新寫出了一篇,無論是言辭還是內容都十分可觀。劉表轉而大悅,越發地看重禰衡了。


劉表平時也是以文辭自娛,以文士自比的一方諸侯,可是面對禰衡的大才也不得不心悅誠服,甘拜下風,這也從側面證明了禰衡之才確實當得起孔融之贊。


可惜,沒過多久,禰衡又故態復萌,重新耍起了大爺的威風,屢次出言不遜,把劉表及身邊人得罪夠嗆,而劉表外寬內狹,比之曹操更為陰狠,他知道以禰衡的性格,早晚會闖禍。


於是,他把禰衡送到了當時以暴脾氣著稱的大老粗——黃祖那裡,希望能借黃祖這把大刀殺掉禰衡這個狂人,替自己出了這口惡氣。


這是禰衡又一次見棄於當世,不知告別荊州的他是否意識到,這一次,遠行再無歸途。


3.受到器重

魏晉人物系列之禰衡:一個人的怠慢,總是先從說話開始!

史書記載,禰衡因其文學才能的卓異,所以在黃祖處是很受器重的。黃祖曾經握著禰衡的手說過:“處士,此正得祖意,如祖腹中之所欲言也。”(處士,這些文字正合我意啊,就像我肚腹中想要說出來的話一樣啊。)


《三國演義》裡,黃祖曾經問過禰衡:“京城有何高人?”,禰衡說了一句特別有名的話:

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餘子碌碌,莫足數也。


在禰衡眼裡,偌大京城,只有和他相善的孔融和楊修,才算得上是高人,其他人不過形同草芥。姑且不論禰衡評價高人的標準是否得當,單講他說話的語氣,也實在讓人覺得不妥。就算你禰衡和孔融是忘年交的知己,就算你的初衷是想誇獎他,可是以大兒呼之,除了有戲謔輕浮之感,實在讓人難做他想。


可嘆!被禰衡高看一眼的孔融和楊修,最後的結局也和禰衡一樣,以留在史冊上的殷紅血跡為自己的口舌之快付出了代價。


4.文不加點的《鸚鵡賦》

魏晉人物系列之禰衡:一個人的怠慢,總是先從說話開始!

在黃祖那裡,禰衡遇到了人生的又一個知己,這就是時任章靈太守的黃祖之子

黃射,黃射驚異於禰衡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更驚異於禰衡一揮而就的才華:


話說,黃射有一次大會賓客,有人獻了一隻鸚鵡。黃射舉杯敬禰衡,說希望他能為此寫一篇賦,以娛樂賓客。禰衡提筆就寫,一氣呵成,隻字未改,而辭采卻十分華麗可觀。


禰衡所寫就的就是被李白贊為“鏘鏘振金玉,句句欲飛鳴”的《鸚鵡賦》。在這篇賦裡,禰衡一改往日的不羈,以動情的筆墨對這隻鸚鵡的容貌色澤進行了細緻的描繪,並對鸚鵡被人佈下天羅地網大肆捕捉,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只能困居於鳥籠之中的命運抱以深切同情。他託物言志,以鸚鵡所思是"崑山之高嶽”,是“鄧林之扶疏"來暗表自己有志難酬,不得自由的憤懣之情。


整篇文章寓意豐富、抒情含蓄、結構精巧、文字形象,是漢賦中的精品之作。


當禰衡在人世間幾經浮沉、兜兜轉轉,終於寫出了這樣一篇飽含身世之感的《鸚鵡賦》後,歷史的時鐘也啟動了他的人生倒計時。


這一次,如劉表所願,殺他的人是黃祖。


一日,黃祖在大船上大會賓客,而禰衡出言不遜,黃祖很慚愧,呵斥禰衡住口。(結果)禰衡不僅毫不收斂,還反過來盯著黃祖看了半天,最後冒出一句怪話:死老頭,你說什麼呢?黃祖大怒,令人鞭笞禰衡。禰衡就直接破口大罵,黃祖惱羞成怒,於是下令殺了禰衡。(因為)黃祖的主簿平時就看禰衡不順眼,所以馬上就殺掉了禰衡。等黃射趕來,為時已晚。禰衡死時年僅二十六歲。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禰衡本可以做一輪天上的孤月,為何卻只在歷史上留下了驚鴻一瞥?禰衡之死,確實值得我們深思。與孔融後來在根本政治立場上就與曹操對立不同,建安元年的曹操,是最不可能成為彼時積極入世的禰衡的眼中釘。


若禰衡只是因為曹操沒有重視自己就忿忿不平,那面對一向對自己禮遇有加的劉表和黃祖,為何他還是會屢次出言頂撞,把自己逼進死路呢?


5.結論


除了禰衡自身的性格缺陷和眼高於頂之外,他還有一種語言缺陷。這種缺陷不是因為他不善於表達。恰恰相反,他具有極高明的語言天賦,但對天賦的濫用卻會帶來一個無法規避的問題,即語言的散漫和隨性。


於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禰衡被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寫文章時的禰衡;一個是說話時的禰衡。前者是一位有擔當精神的士人,你看他無論是在劉表處,還是在黃祖處,只要是處理公文他都能辭達而意盡,即便只是命題作文,他都能寫成一篇詞情並茂的千古佳作。


而後者卻只是一位脫口而出、不假思索的狂生。《三國演義》中記載曹操曾讓眾人為禰衡踐行,大家平日裡就對禰衡的狂妄很是不滿,於是相約在禰衡到來時,或躺或坐,就是不站起來迎接禰衡。結果禰衡到來後,見此場景竟放聲大哭,眾人不解,問他何至於此?


禰衡說:“(因為坐著的是墳墓,躺著的是棺材),我走在死柩之中,怎能不哭?”

眾人皆說:“我們若是死屍,你就是無頭的狂鬼。”

......

荀彧說:“他不過是鼠雀之輩,用不著玷汙我們的刀。”

禰衡說:“我是鼠雀,可還有性;而你們只能叫做蜾蟲(寄生蟲)。”

眾人聽罷恨恨而散。


休謨說:“語言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公眾事物。 ”


既然是公眾事物,那說話之人就不能只想著逞自己一時的口舌之快,還要考慮到聽者的感受,所以只要是社交類的語言表達,即便不能予人以如沐春風之感,也不應該語帶譏諷,言辭刻薄,讓人恨得牙直癢癢,必欲除之而後快!


禰衡不懂得適可而止、大辯若訥,更不懂得口語才最能體現出一個人的教養和分寸感,結果明明是在誇獎孔融,卻分分鐘都會予人以戲謔之感,讓人不得不防。


錢鍾書先生在《圍城》裡寫過一句話: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


反言之,思想的懈怠往往是從語言開始,所以孔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為了取悅於人而進行辭藻修飾,固然為聖賢所恥。但是隻圖自己痛快,說話不經過大腦也實無可取之處。


可惜,禰衡最不屑於去做的,就是控制自己輕慢狷狂的語言表達方式。他的性格像一隻飛矢,只顧向前,不留退路;他的語言更像一隻匕首,只求一招制敵,哪怕自己也血濺當場。


成也於斯敗也於斯,“落筆超群英”的是禰衡,“芳草萋萋鸚鵡洲”的也是禰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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