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我在人文社改稿的日子


馮驥才 :我在人文社改稿的日子


七十年代,我在人文社改稿的日子

文丨馮驥才

後來才知道,這裡是我一生中註定要背井離鄉在此生活近兩年的地方。

一座臨街的長方形灰色的大樓,一排排緊閉的窗戶總共五層。一進樓門兩邊走廊,掛滿白花花寫滿墨筆字的大字報。人一走過,大字報紙被風帶得嘩嘩響。只有開門的地方沒大字報。不過這時的大字報已經沒有當初那麼殺氣騰騰了,都是“批判四人幫”“小爬蟲”“打砸搶分子”之類的話語。我從中找到一扇門鑽進去,一問才知小說北組和南組都在三樓。那時人文社的小說編輯室分南北兩組,以長江為界,將南北兩地作者分由南組和北組負責,我在北方燕趙之地,自然屬北組。

一進北組,靠牆一圈八九張桌子前坐著的全是老編輯,每人書桌上都堆著滿滿的書稿,連地上都是一摞摞用紙繩捆著的厚厚的裝書稿的牛皮紙袋,上邊寫著書稿的名字。此後才漸漸認識了這些老編輯:王笠耘、王鴻謨、許顯卿、張木蘭、李庶、謝明清、邢菁子等,並知道五六十年代的長篇名著如《青春之歌》《三里灣》《林海雪原》等等的責編竟然都是他們,他們都有相當深厚的編輯功力和文學修養。此刻,他們扭過頭從不同角度瞧我,叫我有點發慌。

一慌差點忘了我來找的李景峰叫什麼,只用手指指這張已經熟悉的挺白淨的笑嘻嘻的臉兒。李景峰先給我引薦了一位胖胖的和善的中年女編輯,告訴我她也是我的責編,叫邢菁子,“以後你歸我倆管,韋君宜是你的終審。”說完便帶我到四樓西北角一間大屋子說:“你就住在這兒,這一屋人你有兩天就熟了,全是作家。”

馮驥才 :我在人文社改稿的日子

韋君宜

定神一看,滿屋是床鋪、桌子和人,有的在埋頭寫東西,有的聊天抽菸,有的躺著睡覺,有十來個人,更像大車店。這些人全是生臉,也沒人認得我,卻有兩位熱情地告訴我,靠窗那張床和床邊一張小木桌和木椅子是我的。不一會兒李景峰就笑嘻嘻抱來一堆東西。一個竹殼暖壺和兩個水杯,幾本每頁五百字的空白稿紙,一本《現代漢語詞典》。他說:“行了,東西都齊了。你在哪兒吃,哪兒買飯票,哪兒上廁所,哪兒寄信就問問他們。你把你的窩兒歸置好就開始幹活吧。”

屋裡沒櫃子,我找個紙箱子,把從家裡提來的裝著衣服雜物的大書包塞在裡邊,放在牆角,將毛巾搭在床架上,再把另一捆資料圖書打開擺在桌前,鋪上稿紙,我的正式“寫作生涯”就這麼純粹地開始了。

李景峰和邢菁子都是訓練有素的、嚴格得有點苛刻的編輯,尤其是景峰。他首先教給我係統的標準化的改稿符號。他每看過一頁我的文稿,就會把裡邊所有標點錯誤和錯別字,像捉蟲一樣“捉”出來,用紅筆糾正,像老師批改作文,也像在警告我。那時的編輯是要和你討論作品人物的,直到把人物談活了談深了,再由你去改,當然他不會把他的觀點強加進你的作品中,但如果你寫得不確切不合理不充分,他會把稿子毫不客氣地打回來。我感覺他對我像在“擠牙膏”。他卻笑道:“誰叫你有潛力,可是不盡力。”

記得一位美國作家對我說她的編輯更厲害,有時還會動筆刪去一段甚至加上一段。我說如果你反對呢?她說我會把我寫的那段恢復回來或把她加上去的那段刪去,我們常在稿紙上打架。我說,這很美好,你的編輯已經把你的作品當作她的作品了。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和我的編輯也是這樣的關係,不過李景峰和邢菁子很少在我的稿子上添加什麼。有時在稿紙邊上加一句是給我看的:“怎麼這個錯別字又露面了?”

在人文社最受尊敬的是韋君宜和社長嚴文井,並非因為他們是“社領導”,而是他們的文品與人品。有趣的是人們對韋君宜的稱呼,當面鄭重其事地叫她“君宜同志”,背地裡反倒親切地稱她“韋老太”或“老太太”,這恐怕與她的性格有關。她很低調,不苟言笑,人卻耿直善良。後來讀了她的《思痛錄》才更深刻地瞭解她是個“思想性”的人物。我與她接觸的這段時間裡,總覺得她鬱鬱寡歡,是不是緣自她的心正處在對國家與民族反思的痛苦中?

那時,在樓裡偶爾會碰見她,她最多點點頭便走過,很少說話,但她審我的稿子時用筆說的“話”卻很多。她改稿的方式很特別,常常用藍、黑、紅三種顏色,先用藍改一遍,再用黑改一遍,最後用紅色圓珠筆或鉛筆。這表示她是一遍遍看過的。她是終審,終審通常看一遍。我不知道她審別人的稿子是否都看好幾遍。我卻從中看出她對我嚴格的要求與有心的幫助。那天,李景峰跑到我屋來,把五十多萬字一大摞書稿往桌上一放說

:“天天玩!不好好幹活,老太太一看就火了,把你稿子斃了。”

我聽了還真的嚇一跳,再看稿子就樂了。我說:“斃了還用費這麼大勁兒改?”

李景峰說:“你這傢伙還真鬼,要不老太太說你聰明呢。認真看看老太太那些意見,老太太說你要是看不明白就去找她。”

韋君宜的辦公室在二樓樓梯旁,房間很小,桌上堆滿書稿,一盞檯燈,一個挺大的白瓷筆筒,裡邊插滿筆,還有些平時隨手塞進去的亂七八糟的小東西。有時她要找個大頭針或曲別針,便會把筆筒翻過來,將裡邊的東西嘩啦全倒在桌上,從中去找。這些東西里還有牙籤、眼藥水、飯票、按釘、皮筋、衣釦、髮卡等等。但她在稿子上卻一字不苟,她的心思全在稿子上。忠於文學——這是她給我最深的印象,也是對我最主要的影響。

馮驥才 :我在人文社改稿的日子

那時我的生活在人生的底線上。

洗臉沒有香皂。一方塊最廉價的含鹼的肥皂洗衣服也洗臉。一個月用三十五元,餘下的錢留給家用。地震後房倒屋塌無家可歸,妻子帶著孩子寄居朋友家,妻子上班很遠,騎車一趟要四十多分鐘。冬天孩子放學妻子還沒回來,屋裡沒爐火,只能在地上不停地蹦,好使身子發熱。我在北京改稿,一日三餐加上兩包煙,再沒別的花銷,吃飯時只能買價錢最低的菜,燒茄子一角錢,炒菠菜五分錢,菜不夠吃就找師傅要一勺菜汁。有時饞得厲害就到隔壁北小街街口的小麵館,花三角五分錢,買五兩小肉面,狼吞虎嚥吞下去,然後像富翁那樣挺著肚子走回社裡。隔一陣子,李景峰把我叫到他家,吃一頓韭菜肉餡的餃子,對於我,這一頓有肉的餃子和國宴沒什麼兩樣。誰知道這些事讓韋君宜知道了,她特批給我每月十五元的補助。她肯定知道我這麼大的身個,頂不住如此艱辛的腦力勞作。這使我終於可以多吃一些燒茄子,甚至一盤洋蔥炒肉片了。這是救命般的支持,讓我感到一種母親般的溫暖,她和我母親是同時代人,比我母親小兩歲。然而,她見到我卻從不提這事。一次,她給我一個書單,叫我到人文社資料室去借這幾本書,有李伯元的《庚子國變彈詞》、劉孟揚的《天津拳匪變亂紀事》,還有馬克裡希的《天津租界被圍記》等等。我很奇怪,她並不研究近代史,這些很偏的書她怎麼知道並讀過?

在人文社四樓上那段日子雖很艱苦,但很特別,也快樂。那個時代,人很少攀比。其實人的煩惱一半是比出來的。我們那一屋子“作家”,都沒出過書,都有希望出書。大家來自各地,各有各的經歷和故事。寫東西的人都關注生活裡有意味的事,都有一肚子故事滿腦袋雜學,於是擱下筆的時候就天南海北聊大天。記得那時我們都抽菸,我抽天津最廉價的“戰鬥牌”捲菸,有時天晚了,沒處買菸就抽別人的,雖然都窮,沒人吝嗇,彼此煙茶不分家。有時寫到夜裡沒煙抽了,就在地上拾菸頭,將菸絲弄出來,撕條稿紙捲上,舌頭一舔用唾液封了口,點了便抽,那一口挺過癮。這種日子這種滋味現在想再嘗一嘗也沒有了。

四樓上還有兩個編輯室:一是古典文學,一是外國文學。這兩種書皆我所愛,編輯們又都有見識又有學問,有的本身就是學者或翻譯家。比如矮胖胖的劉遼逸,我曾讀過他翻譯的托爾斯泰的《哈澤·穆拉特》,十分欽佩他譯筆的乾淨又有韻味;還有《萊蒙托夫傳》的譯者孫繩武、《斯巴達克斯》的譯者施鹹榮、《怎麼辦?》和《屠格涅夫文學回憶錄》的譯者蔣路等等,他們學識淵博,聊起外國作家就像聊自己的老朋友,生動又快意。還有拉美文學編輯室的王央樂(王壽彭)給我印象很深。他身材略胖,戴一副圓眼鏡,鼻子發紅,人很隨便,健談。他精通西班牙和拉美文學,那時他還沒有譯出《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但他談起《堂·吉訶德》,好像那本書是他寫的,他似乎記得每一個細節。我特別喜歡聽他侃外國文學。那時出版業務尚待恢復,卻常可以看到一個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人怯生生上四樓來,走進古典文學或外國文學編輯室,很快引起裡邊一陣喧譁,過後聽說是哪位編輯被落實了政策,剛從什麼農場返回北京上班來了。凡這種人都把制服穿得規規正正,頭髮整整齊齊,好像假釋出來似的。

我和這兩個編輯室最熱烈的接觸是通過打乒乓球。那時人文社二、三、四樓走廊西端都各放一張乒乓球檯,逢到上下午工間休息時候,便各拿各的手拍來賽一場。遊戲規則是打十一分,誰輸誰下,按照先來後到排著,輪到誰誰就上。別看這些編輯文質彬彬,打球卻各有絕招怪招。有時業餘球手的球挺怪異,很難應付,儘管動作不規範,誰也不追究誰。我當過運動員,應變能力是天生的,很快就有法子剋制他們,不過我不會總霸著臺子,連勝兩次過了癮就故意“喂球”,讓人家贏。在人文社打球最大的快樂如同下棋,一邊打球一邊鬥嘴,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當然,四樓的“作家們”也有痛苦的時候,那便是某位作家的書稿改不出來,被中止出版,要卷行李回去了。這時候我們這些同屋的夥伴便會約上他到外邊小館子喝點酒送個行,大家盡力說些寬慰的話。可是真待到這位走了,空了床,也招致一些傷感與嘆息。


馮驥才 :我在人文社改稿的日子


馮驥才,浙江寧波人。當代著名作家、畫家。作品題材廣泛,體裁多樣,已出版各種作品集近百種。《俗世奇人》(足本)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馮驥才又是當代文化學者。近20年來,他投身於城市歷史文化保護和民間文化搶救。倡導與主持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並致力推動傳統村落的保護,對當代中國社會產生廣泛影響。

一一本文節選自《凌汛》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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