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齊書》“高歡使斛律金歌敕勒”感受正史微言大義的魅力

包括《史記》在內,我們國家古代被稱為“正史”的史書往往總是以“微言大義”的寫作方式展開其敘述,很多初次接觸“傳統史書”的讀者朋友往往會因二十四史過於簡略的記錄性文字而味同嚼蠟。其實,我們現代讀者如果想要了解我們國家歷史上某一個時代的斷代史,並不能一上來就去啃二十四史中的某一部“史料”,而應當在充分結合與某一時代結合較為緊密的科普紀錄片與學術專著中的經典之作的基礎上,再去閱讀某一時代之“正史史料”,惟其如此,才能更為準確地接收到“微言大義”的魅力。

微言大義:包含在精微語言裡的深刻道理

沒錯!“微言大義”是擁有魅力的!

換言之,看似簡單的“微言大義”也足以讓讀者拍案叫絕!

甚至可以說,閱讀正史類古籍的拍案叫絕,主要來自“微言大義

就拿寒鯤相對最為熟悉的《北齊書》來說,我們能通過《北齊書》中的幾處細節與對話,來窺探東魏、北齊時代的政治流變,進而通過李德林、 王劭、李百藥、李延壽等對現存《北齊書》產生主要影響的史家,從“三言兩語”之間生動形象地準確把握魏齊政治的脈搏。不過,也有一處最令寒鯤拍案叫絕的小細節,這處小細節雖然也是正史之中典型的“簡略”微言,但它所表達的並不僅僅是深刻的大道理,反而飽含著濃濃的人情味,堪稱史家妙筆。

從《北齊書》“高歡使斛律金歌敕勒”感受正史微言大義的魅力

北齊書

《神武帝本紀》兩卷是整部《北齊書》的開篇,這部分內容的主角北齊基業創建者——高歡。 兩卷內容全程回顧了,高歡家世、青年時期的事蹟、參與杜洛周義軍、加入爾朱榮帳下、信都建義與制霸關東、北魏孝武帝西奔前後、東魏時期的東征西討等重大事件,詳略得當的行文全景式展現了高歡是如何“深沉而有大度”、“權變而不能測”的。而對於神武帝高歡的人物性格描繪,《北齊書·神武帝本紀》的作者主要採用概括式的敘述手段,集中在兩卷內容的開篇與結尾兩處:

長而深沉有大度,輕財重士,為豪俠所宗。目有精光,長頭高顴,齒白如玉,少有人傑表


神武性深密高岸,終日儼然,人不能測。機權之際,變化若神。至於軍國大略,獨運懷抱

,文武將吏,罕有預之。統馭軍眾,法令嚴肅,臨敵制勝,策出無方。聽斷昭察,不可欺犯。知人好士,全護勳舊。性周給,每有文教,常殷勤款悉,指事論心,不尚綺靡。擢人授任,在於得才,······。雅尚儉素,刀劍鞍勒無金玉之飾。少能劇飲,自當大任,不過三爵。居家如官。仁恕愛士,······。其文武之士盡節所事,見執獲而不罪者甚多。故遐邇歸心,皆思效力。至南威梁國,北懷蠕蠕,吐谷渾、阿至羅鹹所招納,獲其力用,規略遠矣。

結合兩卷主幹內容中展現的高歡生平與兩卷頭尾部分的性格描繪,我們能看到一個在北魏末年天下大亂中崛起的帥哥領袖是如何應對不斷遇到的挑戰的。而且,兩卷所載神蹟或事蹟,也全面應和了作者對於傳主的性格描繪,一個儼然深沉、權變難測、知人善用的軍事政治強人形象呼之欲出。然而,真正令人動容的絕不僅僅是傳主高歡的生平事蹟與性格描繪,而是作者在兩卷即將結尾的地方留下的小細節,也就是本文所要重點“吹捧”的那處妙筆:

是時,西魏言神武中弩,神武聞之,乃勉坐見諸貴,使斛律金敕勒歌,神武自和之,哀感流涕

這是高歡一生唯一見諸史料的“哀感流涕”,與本紀兩卷內容形成鮮明對比。那麼又是什麼樣的情形使得高歡如此“悲情外露”,以至於打破高歡一輩子“深沉而有大度”的總體風格呢?這個情節發生在高歡晚年攻擊玉璧不克的撤軍途中(或者已到晉陽),而玉璧之戰則是高歡自知天壽將盡的情況下,以老病之軀發動的最後一場西征作戰。


從《北齊書》“高歡使斛律金歌敕勒”感受正史微言大義的魅力

山西省稷山縣境內玉璧戰場附近的一處路口

玉璧城是西魏名將王思政主持修造的一套軍事要塞體系,該城是西魏穩定控制河東之地後在汾河下游河谷修築的一座控厄東西幹道的要塞。汾河下游河谷南北分別被呂梁山脈南緣與稷王山所夾持,中間為自東向西注入黃河的汾河,向西渡過龍門、廟前等渡口便是關中平原,向東便是晉南地區自古以來的中心——新絳侯馬曲沃聞喜一帶,這一帶地區是溝通晉州(臨汾)、蒲州(永濟)、解州(運城)的中樞。比起南邊更加艱險的崤函古道,自東魏的軍事重心——晉陽,南下晉州再沿汾河下游穀道西進,對於高歡領導的東魏而言,顯然是更為理想的西征通道。

從《北齊書》“高歡使斛律金歌敕勒”感受正史微言大義的魅力

玉璧城的修築成為高歡晚年的夢魘,公元542年、公元546年,高歡分別被王思政、韋孝寬兩度困阻在玉璧城下而不得西進,第二次玉璧之戰甚至整整苦戰五六十天,高歡一方用盡了各種攻城手段都無法攻克。大約生於公元496年的高歡,也已經到了50歲的古代高齡,身體狀況顯然已經不再允許他在幾年以後再度調集大軍在此一戰。我們甚至可以說,第二次玉璧之戰中的“謀略用盡”與“露營苦戰”拖垮了老年高歡的身體,這個時候的高歡明白,自己此生再也沒有機會、體力與心力去實現消滅宇文泰的願望。

從《北齊書》“高歡使斛律金歌敕勒”感受正史微言大義的魅力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敕勒歌》所描繪的正是敕勒人斛律金曾經生活過的家鄉——敕勒川,而敕勒川也正是北方六鎮中沃野、懷朔、武川三鎮所鎮守的陰山南北大草原,而高歡祖上從祖父時代便落戶懷朔鎮,高歡的成長便在懷朔鎮。那麼,斛律金作為一個敕勒人所唱的《敕勒歌》所描繪的就不僅僅是那一代敕勒人眼中的故鄉——敕勒川,更是懷朔鎮出身的高歡主要君臣共同的故鄉。

從《北齊書》“高歡使斛律金歌敕勒”感受正史微言大義的魅力

把以上分析綜合起來看,高歡之所以“哀感流涕”,是在自己遭遇重大軍事挫折(玉璧)、身體條件急轉直下(勉坐)、心知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實現生平所願、對諸子能否擺平諸貴順利接班有著隱憂的情況下,舉辦宴會招待高階軍官,並且在宴席之上讓斛律金演唱一首描繪在座諸位家鄉的民歌。隨著,酒意與歌聲的渲染,在主座上一同唱和的高歡,再也無法像往常一樣“深沉儼然”,終於流出了感傷的淚水,並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把自己的真性情展現在了諸貴面前與史冊之上。


從《北齊書》“高歡使斛律金歌敕勒”感受正史微言大義的魅力

陰山下的草原

換言之,高歡的這次“哀感流涕”,瞬間把原本按照歷代帝紀套路撰寫的“剛毅深沉”的帝王本紀,變成了一曲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悲劇史詩。我們從一個站立在公元六世紀三四十年代時代巔峰的英豪身上,看到了一種經過十多年百般努力、數次與死亡擦邊卻最終“大志難成”的無力感。這次“哀感流涕”也為高歡的生平,添上了一筆能夠讓我們每一位在命運面前感受過無力難成感的常人,更容易與這位原本高高在上的英豪,更容易產生情感的“共鳴”。

從《北齊書》“高歡使斛律金歌敕勒”感受正史微言大義的魅力

高歡義平陵今貌

勉坐擺宴的高歡因為唱和敕勒歌而“哀感流涕”的這個小細節,其實只是歷代正史中的相當海量的小細節之一。這些細節通過簡略的微言,飽含著深刻的道理與深刻的情感。它們都具有令人拍案叫絕的潛質,只不過受限於正史的書寫方式,我們很難在毫無背景閱讀的前提下一上手就感受到那種“微言大義”的力量。所以,寒鯤從來都不主張入門者直接上手就讀正史,因為那樣你會忽略掉很多原本飽含著深刻道理與深刻情感的“微言”,而這些“微言”背後的“大義”,只有在讀者擁有一定量的經典專著積累,才能更為準確的把握到。

換言之,對於以二十四史為主幹的正史類古籍,我們其實需要閱讀一定數量、多元視角的經典專著和論文再去精準細讀,這樣我們才能藉助現代史學這件顯微鏡,真正明瞭每句“微言大義”背後的傳主情感、史家用心與時代大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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