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貌雙全一代儒將—易中天論周瑜

提起這位江東名將,人們首先想到的,往往是“三氣周瑜”的故事,是“既生瑜,何生亮”,以及“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等等。可惜那是小說,不是歷史。歷史上的諸葛亮並不曾氣過周瑜。就算氣過,怕也氣不死。為什麼呢?因為周瑜的氣量是很大的。《三國志》對他的評價是“性度恢廓”,也就是性情開朗,氣度寬宏。同時代人對他的評價也很高。劉備說他“器量廣大”,蔣幹說他“雅量高致”。順便說一句,蔣幹這個人,也是被冤枉了的。他是到過周營,但那是赤壁之戰一年以後,當然沒有上當受騙盜什麼書。蔣幹的臉上也沒有白鼻子,反倒是個帥哥。《江表傳》的說法是,“幹有儀容,以才辯見稱,獨步江淮之間,莫與為對”,看來是個才貌雙全的漂亮人物。

周瑜也一樣,也是一個漂亮至極的英雄。他的“帥”,在當時可謂家喻戶曉。《三國志》說他“長壯有姿貌”,還說“吳中皆呼為周郎”。郎,就是青年男子。呼人為郎,帶有讚美的意思。所以,“周郎”就是“周帥哥”。同時被呼為“孫郎”的孫策,則是“孫帥哥”。當然,一個人的“帥”,不僅僅是外貌,更重要的是內在的氣質。周瑜恰恰是一個氣質高貴、氣度恢弘的人。他人品好,修養高,會打仗,懂藝術,尤其精通音樂。即便酒過三巡,醺醺然之中,也能聽出樂隊的演奏是否準確。如果不準,他就會回過頭去看,當時的說法是“曲有誤,周郎顧”。因此,我甚至懷疑他指揮軍隊也像指揮樂隊,能把戰爭變成藝術,把仗打得十分漂亮,就像藝術品一樣。

才貌雙全一代儒將—易中天論周瑜


周瑜的仗打得確實漂亮。赤壁之戰中,他是孫劉聯軍的前線總指揮。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說:“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羽扇,就是羽毛做的扇子。綸巾,就是青絲做的頭巾。羽扇綸巾在當時是儒雅的象徵。本來,貴族和官員是應該戴冠的。高高的冠,寬寬的衣,峨冠博帶,即所謂“漢官威儀”。但是到了東漢末年,不戴冠而戴巾,卻成為名士的時髦。如果身為將帥而羽扇綸巾,那就是儒將風采了。於是我們就不難想象出當時的場景:曹操的軍隊列陣於長江,戰艦相連,軍旗獵獵,江東之人,魂飛魄散,膽戰心驚。然而周瑜卻安之若素,從容不迫。他戴綸巾,搖羽扇,運籌帷幄,指揮若定,終於克敵制勝,以少勝多。這真是何等的驚心動魄!這個時候的周瑜,真可謂少年英雄,意氣風發,光彩照人!

當然,戰爭不是藝術,不可能那麼瀟灑,那麼儒雅,那麼風流倜儻,更不可能談笑風生之間,不可一世的“強虜”就“灰飛煙滅”了。這個時候的周瑜,迎娶小喬已經十年,也並非“小喬初嫁了”。蘇東坡那麼說,無非是要著力刻畫周瑜的英雄形象罷了。文學作品是不能當作歷史來看的,但要說歷史上的周瑜英武儒雅,卻大體不差。周瑜二十四歲就被孫策任命為“建威中郎將”,馳騁疆場,建功立業。也就在這一年,孫策和周瑜分別迎娶橋公之女大橋和小橋1為妻,這就是蘇東坡所謂“小喬初嫁了”。可見周瑜這個人,是官場、戰場、情場,場場得意。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難道還有比這更讓人羨慕的嗎?這樣一個春風得意的人,怎麼還會嫉妒別人,又怎麼會因為嫉妒別人而被氣死呢?我們嫉妒他還差不多。

才貌雙全一代儒將—易中天論周瑜


沒錯,周瑜和劉備集團是有過明爭暗鬥,也曾經建議孫權軟禁劉備、分化關張,這事我們以後還會說到。但那是其集團政治利益所使然,與心胸和氣量無關。而且,周瑜忌憚的是劉、關、張,不是諸葛亮。老實說,那時周瑜還真沒把諸葛亮當作頭號勁敵,怎麼會去暗算他?反倒是原本高風亮節的諸葛亮,卻因為編造出來的“三氣周瑜”,被寫成了“奸刁險詐的小人”(胡適先生語),想想這真是何苦!

於是我們發現,歷史距離我們,有時候竟是那樣的遙遠。

實際上,許多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都有三種面目,三種形象。一種是正史上記載的面目,我們稱之為“歷史形象”。這是史學家主張的樣子。這裡需要說明一下,就是“歷史形象”不等於“歷史真相”。歷史有沒有“真相”?有。能不能弄清楚?難。至少,弄清楚三國的歷史真相,很難。因為我們已經找不到當時的原始檔案,也不能起古人於地下,親口問一問。就算能問,他們也未必肯說實話。這就只能依靠歷史上的記載,而且主要是“正史”。但即便是“正史”,也有靠不住的地方、靠不住的時候。史學大師呂思勉先生的《三國史話》,就多次提到《三國志》、《後漢書》等等記載未必可靠。何況劉備的那個蜀漢,還沒有官修史書。《三國志》中的有關記載,竟是“耳聞目見”加“道聽途說”。這樣一來,我們又只能寄希望於歷史學家的考證。然而歷史學家的看法也不一致。比如蜀漢政權“國不置史,註記無官”一事,就被唐代史學家劉知幾認為是汙衊不實之詞,謂之“厚誣諸葛”。這可真是越來越說不清。因此,我們只能把“歷史形象”定位為史書上記載的,或者歷史學家主張的形象。而且還得說清楚,即便這個形象,也並非只有一種,也是有爭議的。

才貌雙全一代儒將—易中天論周瑜


第二種是文藝作品包括小說和戲劇中的面目,我們稱之為“文學形象”。這是文學家藝術家主張的樣子,比如《三國演義》和各種“三國戲”。還有一種是老百姓主張的樣子,是一般民眾心中的面目,我們稱之為“民間形象”,比如各種民間傳說和民間習俗、民間信仰,也包括我們每個人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目中,也都有一個歷史人物形象的。因此,一部歷史劇拍出來,總會有觀眾議論“像不像”的問題。其實,這些歷史人物,誰都沒有見過,卻可以議論“像不像”,可見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本“賬”。

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的形成,也有一個歷史過程。大體上是越到後代,就越不靠譜,主觀臆想和個人好惡的成分就越多。當然,有了科學的歷史觀以後,又另當別論。但我們前面說過,文學藝術作品的感染力是超過史學著作的。街頭巷尾的口口相傳,其力量同樣不可小看。民間人士不是歷史學家,不需要“治學嚴謹”,也不必對誰負責,自然“想唱就唱”。這原本也沒什麼。但是,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同樣,一種形象,如果說的人多了,就有可能從“假象”變成“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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