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巫山極深處，有一個綠樹村邊的小山凹裡，天，藍得讓人眼饞，雲，白得叫人心空，風，吹得羊咩咩叫。
那個凹裡最平的山邊，有一顆碩大的香樟樹，樹幹大的我、弟弟和小妹三個人合圍不了；枝葉繁茂得遮蔽了足足一畝三分地。那樹邊角下，便是我那難以忘懷的七間大平房，全部籠罩在樟枝樟葉下 。
紅豔的太陽，總能從葉片空隙中透出亮光來，是我小時候，和弟弟妹妹們追逐陽光碎花的場所。院子很大，我家人多，爸爸說院有七百多個平方，足以讓我們十幾個孩子，打鬧嘻戲。倘若爬在樟樹巔口，看得到屋後南方，那是如帶的滾滾長江，江外還有山，爸爸說，山的極遠處，有寬廣的海。那時候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於是我喜歡上江上大大小小的航航和它的鳴叫，因為它連著我的詩和遠方。東邊是湖北和重慶接壤的三溪河，水比長江清澈。那時我們更愛青青的小河。因為那是我們游泳的處女地。
在江河與我們屋子之間，就是成片成片的不知名的樹林和青草。這裡面，有我們的歡笑，有我們的奔跑。也有我，不少甜蜜的記憶。這是我夢升起的地方。
我們平時總是玩得嗨，不知何時歸，那時媽媽還年輕，在孩子的記憶裡，媽媽總是賽西施的。我曾誓言，找老婆就要像媽媽美。
晚飯好了，媽媽也總清脆地喊著：“娃嘢 ，吃飯羅”。
我們便慢慢地從樹林裡、青草叢，歌著回家。倘若衣服被樹枝或者藤蘿掛壞了，總是臉紅心跳的，默不做聲。媽媽發現了，也不罵，洗洗補了。就算過去了。
我到了讀書的年齡，在村裡讀書。老師姓柴，是我的親戚，據說只讀了三年書，教我這個六年級學生，算是高攀了。我們常常看書後和老師討論數學題，我也常常幫老師講。他實在是講不了了
我酷愛讀書。成績也啵啵棒。落後的農村，爸媽實在沒辦法，來滿足我遠行讀書這個樸素的願望。我們家子女多，事情也多，爸媽周全不過來。媽是大地主家千金小姐姐，在窮鄉僻壤的農村，算能幹有點見識的，改革開放後，她在樸素的家庭生活中，她從許多家庭事件裡，選了一件作為大事，她認為是必須做好的事情，她看清了，說這是關乎我們老王家以後八輩子的大事。那就是一定要送一個兒子多讀點書，光耀門廳，來支撐這個難以為繼的家。
我在五兄弟中排行老四，媽和爸反覆商量，最終選定了我，我也不懂她選擇的標準，因為我根本就不是我們家最聰明的孩子。她平生第一次到縣城，沒有多停留，很快就回家了。她輕輕地，但很堅定，對我說：“你明天到騾坪中學去讀書。不在這裡讀了。”她認為在村裡，是讀不出她想要的光耀來。我年輕的爸媽忙，沒有送我，12歲的我，就這樣，在八月十號這天，走向了有詩的遠方。這天，太陽很高很亮，天很湛藍，雲很飄逸，樹葉很綠，風很輕，鳥叫得很翠，羊的咩咩聲，牛的濛濛聲，還有我的腳步聲，伴著著高年級同學的外文歌曲聲，我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地，笑著進了騾坪最好的中學。記得清晨我走的時候，媽手裡揣著帶媽媽溫情的、僅有的十塊錢，說了三個字 ：“要爭氣”。後來我才知道，能去，是因為我有這樣一個親人，他沒有絲毫推脫，快速而熱心地給我聯繫好了學校。並託付他的好友，照看我。他這算給了我人生第一縷陽光。我努力著。他時時通過他的老友，關注著我這個小親戚。
光陰似箭，彈指揮間。三年苦讀，轉眼就過去了。香樟樹還是那麼婆娑茂密，剛勁茁壯，碎片陽光，還是能透出，照耀著我的院子。我想家，我也很忐忑地參加了四川省中考，可能是爸媽誠意打動了上蒼，也可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陳叔鼓勵關照我，總之，我在兩千多人的大PK中，穩穩進了前幾十名，入圍了招錄圈。
媽媽到陳叔和姑姑家，請教了陳叔。叫陳叔，實際上是姑爺，農村人，怕別人賺錢，當著別人面，從來沒有叫他姑爺，只有當著他和姑姑的面才叫。聽大人說，媽媽請教陳叔，是因為陳叔是我們親戚朋友中，最有學識，最能幹，官也最大，也最智慧的人，最熱心，最有眼光的人。陳叔照樣熱情接待了媽媽，媽媽同樣很快回了家。依然做著她平常在做的事。一月沒提我讀書的事。也算平靜無波。我還是在香樟樹下做著我的夢。
在八月二十一號這天，天很高，風很柔，狗也擺著小尾巴。香樟樹的葉似乎要比平時綠很多。精神很多。陽光漏出的光也亮很多。不常有的小喜鵲，歡歌著，屋簷下小燕子從小窩裡飛了出來，似乎在向我笑。村裡的廣播開播了，一段《幸福在哪裡》，我記憶猶新，平時這個時候是沒有廣播的，只有晚上才有的文明。怎麼了？廣播員用蹩腳的普通話，出了個通知。竟然是和我有關，通知我到騾坪中學拿錄取通知書，播了三遍，大概他應該是瞭解，好事說三遍的典故。廣播沒說別的，就息鼓了。我平生第一次上了公社頭條熱搜。
我立即上了去騾坪的大道，七個小時，七月的大熱天，我光著頭，一個人，跑了一百里地，去了騾坪中學，向老師致了謝、敬了禮，拿起通知書，又是一百里，啥也沒有想，就範進中舉般地，隨著掛著斜陽的天，後來又是輕輕晚風吹動的月，我飛回了家。一點都不感覺累。只是笑著的月亮偏西很遠了。我把通知書給了媽媽，媽和爸沒有睡覺。這次媽說了兩個字：“很好”。爸爸笑著，很燦爛，沒有說話……
我發現，香樟樹今晚，透出的月色，比平時更美。她和香樟樹一起保護著我爸爸媽媽的味道。也保護著我的春夢。
閱讀更多 風雨—從容 的文章
